坐在龙椅上的齐君慕如同往日一样,平平静静,波澜不惊。
朝堂上哗然之后便是极度的寂静,寂静过后便是轰然的吵闹。很多人在同左右同僚小声嘀咕着什么,一句话都能带着北境、常胜、镇北侯这些字眼。
很多人都把目光放在沈念身上,怀疑的,不敢相信的,恶意的,当然也有冷静自持的。被种种视线包围着,沈念一直平行的看着稳稳坐在龙椅上的皇帝。
他在想,皇帝是不是早就知道常胜会消失,又或者是这事根本就是皇帝一手安排的。皇帝不信任常胜,自然是把人除掉永绝后患的好。
常胜在北境不管是死了还是失踪,消息传来都会引起北境和西境之间的矛盾,皇帝坐在朝堂之上便可以收渔翁之利。
到时候北境和西境因这事争论不休,彼此攻击,相互不信任,皇帝便可以把两军都握在手中。
而当初他就算不提出那样的建议,皇帝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提出的建议让这事变得更加顺理成章起来。
沈念忍不住想,当时他说那些话在皇帝心中是不是一场笑话,一场由他亲口说出的笑话。
手握兵权的将军同野心勃勃想要掌控兵权的帝王,本就是不可能和平相处的。
皇帝趁着常胜去北境的事要了他的命,最后的埋怨只会落到北境将士头上。而他这个镇北侯是脱不了干系的,如果现在这情形一样,所有人都会怀疑他,即便有人心中认定他无辜,还是会趁机踩他一脚。
在皇帝拿定主意前,他替北境军抗下这一切。有些事是不能想的,越想身上越冷,心底越寒。
仔细想想,如果换他是皇帝,大抵也会这么做。
沈念虽然极力这么想,但人心不是说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住的。
他一边在说服自己,一边脑海里在想自打见到齐君慕发生的一切。尤其是最近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一遍一遍的在他脑海里闪现。
皇帝说的那些话,皱起的眉头,让他宫中沐浴,陪他入楼阁看风景,是不是皇帝知道今日会来临,所以提前做出的补偿?
想到这个可能,沈念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在挤压揉捏,像是要把它捏碎捏爆,他浑身上下又疼又难受的。
他很想弓起身体把自己蜷缩在一起,抵挡这份压抑难受。可就像刚才说的那样,人心不由脑袋控制,他最终能做的就是笔直的站在朝堂之上,冷眼听着其他人的猜测。
林萧是众多朝臣中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这事当初齐君慕和他提过。
但事情有点出乎人意料,常胜是齐君慕派去北境的,人在北境失踪,这就引起了一系列的突发情况。首先最关键肯定会有人怀疑,常胜在西境呆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会出现在北境。
毕竟常胜身份在那里,无诏不可能随意离开西境的。
这事儿处理不好,怕是要给皇帝招来非议。最关键的是很多事往往有风险也有利益,要是此事处理得当,对皇帝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林萧自然不允许第一种情况出现,不过他并没有最先开口。有些时候事情发生了,第一时间开口是先发制人,有些时候却是落后于人。
对这事第一个开口的是御史石老头,当初就是他第一个开口弹劾沈念的人,不过后来靠着眼皮活躲过了一劫。
他手下的关寒却是死了,至今没有查找到确切死因。
石老头年纪大了,平日里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他只当做不知,这次事件不同,弄不好两军之心都不安稳。
于是他板正着一张脸正色道:“皇上,臣请求彻查常将军为何私自离开西境之事,无诏擅自离驻军之地,乃是动摇军心的大罪,更何况他从西境入北境,一路路途遥远,竟然无人知晓此事,臣觉得此事非同一般,望皇上发诏彻查。”
这石老头一开口,林萧眉心便跳了下。
石老头这话除了怀疑常胜擅自离守,身为将军无诏离还含沙射影到了北境有人生事,最后更是在暗示性的询问皇帝知不知道这事。
这次没等林萧开口,同沈念一直不怎么对付的京兆尹苏仁站出来,他道:“皇上,微臣认为此事既然在北境发生的,镇北侯难逃干系。”
“此话怎么说?”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皇帝语气不喜不悲,苏仁心下却是难得有些喜悦。在他心里,皇帝定然是看不惯沈念的。若是能顺着皇上的意把沈念给搞下去,那绝对是功劳一件。
于是苏仁顺着自己的想法道:“臣想无论常胜是有何缘由出现在北境,他人是在北境失踪的,无论如何先找到他人事情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北境之地,镇北侯最为熟悉,常胜出现,北境军不可能不知道。镇北侯手握北境兵符,北境军皆听从他的号令。臣想,这事镇北侯定然不会一无所知吧。”
说完这话,他朝沈念那么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声。很多朝臣都随声附和着苏仁的话,温卓自然也在其中。
自打温耀在沈念手底下吃了亏,温卓时时刻刻都等着找沈念的麻烦。
现在大家都觉得沈念有罪,他自然要跟着踩上两脚才是。
沈念站在那里面色平静的很,并没有因为苏仁的质疑而辩解一句。
齐君慕如果想要护着他,那他说不说话都一样,齐君慕如果想放弃他,他就算是把那颗写满忠心二字的心挖出来递上去,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的。
“众爱卿都是这么认为的?”齐君慕的目光扫过众人,掠过沈念时,他停顿了那么下,不过很快又离开,并没有让人察觉。
皇帝问完这话,朝堂一片静然,无人替沈念说一句话。
偶然有武将脸上闪过迟疑之色,但在对沈念有力的证据之下也不敢轻易开口。众所周知,这文臣抓字眼的水平他们这些粗人是完全跟不上的,一个弄不好因为一句话,好事就会变成坏事。
齐君慕看着文武百官,又看向一直沉默的林萧道:“左相觉得呢?”
林萧心里闪过几个念头,他是百官之首,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自然要比寻常人有力的多。
林萧近来一直觉得自己捉摸不透皇帝的心思,他沉吟片刻道:“皇上,京兆尹等人说的有道理,臣觉得北境要细查,镇北侯掌管北境为了避嫌调查镇西将军为何失踪之事他不可参与。还有便是镇西将军若是无诏离驻守之地,等同谋反,无论是何缘由,把人找到,皇上都当严惩。”
林萧的话落音,朝堂上静默了下,很快有人说应该先查常胜到底在北境出了什么事,是如何失踪的,也有人说应该先查常胜为何离开西境的,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这期间倒是没有人认为沈念是无辜的。
齐君慕难得好脾气听他们吵来吵去,大臣与大臣争吵起来的模样,根本不像是平日里彬彬有礼的朝廷命官,倒同大街上的泼妇一般,能吵的面红耳赤脸红脖子粗,都想摁着头让别人接受自己的想法。
皇帝就看着他们这般争吵,直到众人没力气了,恍然想起了龙椅上的皇帝,才各自面相皇帝,请求皇帝做主。
大殿寂静下来,齐君慕冷笑一声,声音里是毫无遮掩的嘲讽和讥诮。文武百官都恢复了往日的风度,假装听不见皇帝的嘲讽,都默立在朝堂之上等候皇帝开口。
齐君慕懒洋洋的说道:“镇北侯呢,难道就没有话说?”
沈念定定的看了皇帝一眼,然后他走出道:“皇上,微臣身在宫中,对北境之事毫不知情。对此事微臣无话可说,全凭皇上做主。”
他这话看似没有辩解,但还是为为自己说了一句话。
他等着齐君慕开口,其他大臣也在等着皇帝开口。
齐君慕因为沈念的话那么笑了下,到没有什么讥诮之意,他道:“人人都认定镇北侯有罪,你倒好,连一句辩解的话都不肯言。”
沈念因他这话心中一动,他愣怔怔的望着皇帝,心里升出些许希翼。
也许事情没有他想的这么糟糕。
齐君慕的声音随着他的想法响起,大殿之上只听皇帝镇定开口道:“镇北侯既然不开口辩解,朕倒是可以为他说上两句。常胜入北境,乃是朕的旨意。”
大殿之上静寂无声,林萧猛然抬眼望着皇帝,眼中神色来回浮动,最终沉寂下去。
石御史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道:“皇上此话怎讲?”
“朕本有意让四方各境换守驻地,镇北侯常年在京城,常胜资历已够,他入北境倒也合适。睿王等人是带着密诏入西境的,无人知晓此事。常胜出现在北境倒也合理,只是朕不明白,他为何失踪了。”
“这般大事,皇上为何不发明旨。”石御史道,脸色还有些郑重:“边境换将,皇上竟然一意孤行……”
“当年沈奕入北境带兵也是父皇一意孤行的,几万人马尽然掌握在沈奕之手,石御史觉得父皇错了?”齐君慕不咸不淡道。
当年沈奕还是背叛景帝之人呢,结果景帝知人善任,还不是照样把北境守的死死的。
提起景帝,无人敢敌,也就无人有话可说。
石御史苦笑了下,恍然站在那里。
齐君慕让他退下,然后道:“常胜在北境消失之事肯定有古怪,朕会派人细查,至于镇北侯的确要避嫌,好在他在宫中当值,朕亲自看着他当无事。众卿若是没有其他事,便退朝吧。”
消息来得太突然,众人也得回去细细思考一番到底是怎么回事,同时在考虑一下各自的利益,听闻皇帝这话,大家都退下了。
林萧也没有留下,唯一没有走的就是沈念。
皇帝离开大殿,沈念跟在他身后。
皇帝坐着轿辇回乾华殿,沈念一路跟着走去的。
到了乾华殿,齐君慕让宫人退下,然后他看着低垂着脑袋的沈念道:“沈卿这是怎么了,朝堂之上脸色那般难看,难不成以为朕会借着机会要了你的兵符,杀了你?”
沈念抬眼看了皇帝一眼平静道:“皇上要兵符,微臣双手奉上。当时事情出现的急促,微臣的确是这么想的,这毕竟是个绝好的机会。皇上挑起北境和西境的矛盾,可以同时掌控两军,乃可一举两得之事。更甚者借此机会向微臣发难,杀鸡儆猴,自此之后,无人敢质疑皇上决定,这岂不是最好不过之事。”
他这话说的头头是道,齐君慕听得皱着眉头,他走到沈念跟前带有不解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沈卿,你今日是不是心情不好,和平日不一样的紧,嘴里含了刀子吧,在朕跟前说话这么无所畏惧,拿气往朕身上撒呢?”
沈念感受到齐君慕的气息,他抬头望着眼前之人,眸子里情绪复杂。
有伤心有难过也有愤恨和挣扎,齐君慕被他这眼神看的一愣,脸上先是疑惑不解而后蹙眉不语。
沈念敛眸轻声道:“微臣告退。”
他说罢这话,便躬身行礼离开,转身之际,齐君慕沉声道:“沈念,你站住。”
皇帝上前一步把人抓住,沈念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齐君慕拉了他一把,把人拉撞在怀里。
沈念身体一僵,他抬眸望着帝王震惊到难以掩盖的眼睛,而后缓缓垂眸。
他扯了扯嘴角,慢慢退开两步,退出帝王的怀抱,他低着头道:“皇上,微臣还有事要忙,就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