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这东西,流着流着就变了味道。
从宫中流出来的消息,到了最后变成皇帝金口玉言。说这话的老百姓信誓旦旦,仿佛亲眼看到皇帝把镇北侯从皇宫里骂出来似的,引起众人一阵又一阵的共鸣。
流言从宫里传到宫外,又从宫外传到宫里。
最为高兴的是温耀和齐凡,两人因为沈念挨过打吃过亏,现在听到这消息,也不管真假,只天天祈祷老天爷让沈念一蹶不振,从此被他们踩在脚下,以报前些日子被打被骂之仇。
文武百官自然也希望流言是真的,不过他们大多数都在观望。颇有种流言纷纷,他们岿然不动的姿态。不过随着镇北侯出宫后就没有再入宫,他们心底不禁有些疑惑,难不成真的是失宠了。
沈念现在代杨惊雷左统领之职,掌管宫城安危。
身为护佑皇帝安全的人,哪有几天不入宫的。
皇帝的态度也让人难以捉摸的很,对此竟然一点都没有表示。
有支持沈念的人看到这情况,开始反驳流言,说皇帝明明很看重镇北侯,如果真的把他骂出宫,那事后肯定会有所行动的。如今,皇帝还没有说话,流言就传得这么有鼻子有眼,明显是有人看不得镇北侯好,想借刀杀人。
当然,在一些官员的暗地支持下,更多的传言是镇北侯仗着军功,根本不把皇帝看在眼里,这样的人怕是想要仗着北境军一手遮天。
而流言的当事人沈念听到这些,当真是有些无奈了。
他自打回京就被齐君慕推着得罪人,上至英王下至家人,这里面根根结结无数,想要他死的人更多。流言这东西,有时候毒的很。
他这几日没有入宫,明明是身体有些不适,便走正规流程,上折子请皇帝批假几天,明天马上就去宫里当值。
怎么到了这些人嘴里,就成了受宠不受宠的证据?
沈念并不怕齐君慕会相信这些传言,至少目前不会。
其实在家休息的这几天,沈念一直在想皇帝。除了那画风诡异的图册给他带来的震撼,更多的是他在想齐君慕这个人。
他在边关时,对齐君慕这个新皇并没有太大感觉。
齐君慕和其他皇帝并没有什么不同,新皇登基,总要归收权利。尤其是他们这些掌握边关重兵之人,肯定是他们疑心之重。
他三番五次的违抗皇命,回京时便已经做好了上交兵符的准备。
他不是没想过最坏的可能,齐君慕是个残庸之辈,根本不分青红皂白,逮着他抗命的机会直接弄死他。
父亲沈奕临死前表示,景帝选的皇帝,绝对不会那样昏聩。就算是心里再怎么想收回兵权,还是会给几分面子的,君臣会有一段时间的和谐期。
景帝对待他人苛刻,他一辈子杀过不少人,皇位之下白骨累累,最被人诟病的是他不留情面的杀害兄弟,传闻中的弑父之事,还有就是每次遇到不合自己意见的事便杀人流血。
但对边关将士来说,他们饷银不被克扣,冬有棉衣不受寒,这便是天大的幸事。
很多人离京城远,自身又不被牵连进那些死亡事件中,对景帝的残暴根本没有天大感觉。
有感觉的是那些将领,景帝怀疑他们,对他要求严格,不允许他们犯错。
尤其是北境这一块,沈奕的压力是最大的。
他背叛过景帝,被景帝不喜,时时刻刻都要紧绷着心弦。
但即便是这样,沈奕临死前却相信景帝不会随便选人做皇帝。
对父亲的话,沈念是相信也是不信的。
只是他对新皇进行了各种推测,却没想过情形是现在这样的。
他在边关那么多年,一个人有没有恶意,他是完全可以感觉到的。可这种技能在齐君慕跟前却失效了。
沈念能感觉齐君慕想要他手中的兵权,但这人似乎并不忌惮他。
虽然利用他,但利用的大大方方,说出时也坦坦然然。
他有时真的很好奇,齐君慕到底在想什么。身为一个皇帝,齐君慕也很多疑,但似乎很相信自己不是那种狼子野心之人。
沈念都不知道这种信任是从哪里来的。
齐君慕这个皇帝让他觉得非常有趣。
沈念在仔仔细细分析齐君慕这个人时,有小厮前来禀告说老夫人请他过去一趟。
这偌大的沈家如今就四个主子,沈老夫人、文氏、沈念、沈清。
文氏和沈老夫人那边还有点亲戚,文氏是孤女。当年沈老夫人看她可怜,就把人带到了沈家养着,后来沈老夫人做主,把她嫁给了沈奕。
文氏也从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孤女成了沈家的嫡媳,身份转变之大,让人不敢相信。
沈老夫人很疼爱沈念,毕竟沈念是嫡长孙,也是她当年在发现文氏偏心过头时写信给沈奕,让他把沈念给带到边关。知道景帝对沈家不待见,沈老夫人当时在沈家落败后便彻底低调起来。
若不是景帝给沈奕留了一分颜面,若不是沈奕自己争气,沈家早就没有了。
知道景帝的心结,这些年沈老夫人闲着没事就吃斋念佛越发不管事,家里一切都由文氏出面主持。对于这个祖母,沈念还是比较尊敬的。
沈念从北境回京,沈老夫人也就每逢初一十五见他一面,其余时间她都在佛堂念经。今日还是第一次主动派人前来请沈念过去。
面对沈老夫人的邀请,沈念自然是要去的,他心里也能猜测的出沈老夫人叫他前去的缘由。
沈老夫人住在镇北侯府的最偏僻的院子,显得格外的冷清。
沈家还不是侯府的时候,由于沈奕立下无数军功,景帝就算是再怎么装作看不到,偶然还是有赏赐赐下来的。
但沈老夫人一直蜗居在沈家最僻静之处,从未改变。从沈家当家夫人,到后来的阶下囚,又到现在的镇北侯府老夫人,她似乎习惯过这种清苦的生活。
走近沈老夫人的住所,便有股香环绕的味道。
房前的老婆子看到沈念到来,忙掀开帘子笑道:“侯爷,老夫人在里面等着您呢。”
沈念嗯了声走了进去。
沈老夫人正在闭目转着佛珠,她穿着很朴素,一点也不像富贵人家的老夫人。她头发银白,面容周正有沟壑,坐姿笔直,有种不言而威的感觉。
听到沈念到来,她缓缓睁开眼。
看着沈念走来的一刹那,她神色有些恍惚。
乍然间好像看到了沈奕从外面走来,沈家当年未落败时,沈奕也是书生意气的人物,端的温润如玉,举得的贵气矜然。
可等他入了北境,沈老夫人同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沈奕回京的次数不多,每次回来母子二人坐在那里,也是无话可说。
转眼间,沈奕在北境离世,沈老夫人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看到沈老夫人有些呆呆愣愣的看着自己,沈念走到她跟前喊了声祖母。沈老夫人回过神,眼中的浓愁咻然消散。
她语气温和道:“坐吧。”
沈念嗯了声坐下,他知道沈老夫人是在透过自己看父亲。他也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对着一个老人,有些事不能劝慰,只能视而不见。
沈老夫人转了两下佛珠,然后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我也不瞒着你了,今日叫你来,是为了沈清。你母亲来我这里哭诉几次,哭的我也心烦。沈清他也受了些教训,认识到了错误,读书的事你看能不能向皇上求个恩典。”
沈念当然知道沈清现在过得什么日子,用水深火热来形容都是轻的。
夫子他请来的最严厉的,打着皇上的名义,把沈清管的死死的。读书写字甚至上个厕所都是有时间规定的,如果沈清不听话,那就戒尺处罚。
沈清这些日子瘦弱的不行,对着沈念他也不敢大声嚷嚷,嚷嚷一声,读书写字就要比前一日多一倍。弄不完就不许睡觉,沈清被逼迫的头晕眼花,精神紧张,人都想要吃□□死掉。
沈念并没有想过把人逼疯,那样文氏肯定会让他给沈清偿命,他只是想给沈清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现在沈老夫人开口提起了这事,沈念便顺势道:“祖母既然开口了,我会向皇上求情的,不过能不能行还要看皇上的意思。”
沈老夫人敛眉嗯了声。
气氛静默,祖孙之间隔着十几年的光阴,儿时的身后感情已经被消磨掉。
沈念在沈老夫人面前不会像沈清那样可以撒娇胡闹哄她开心,他们之间亲密不足恭敬有余。
沈老夫人也明白这些,沈念如果一直在她身边长大,那她们也许会成为最亲密的祖孙,可在沈念离开的途中,有人代替了他的位置。
当然,他们还是祖孙,即便是关系不那么亲密。
沈老夫人不想让沈念在这里坐立不安,她道:“你回去吧。”
沈念站起身,恭敬的告退。
在他刚转身走两步后,沈老夫人又把他喊住。
沈念回头,看到他的祖母的表情有些迟疑,眼神却很锐利道:“你现在是镇北侯,手握大权,人人不敢轻视。但皇上的宠爱和信任都是假的,你要防备着皇上。闲着没事的话,多想想你父亲这辈子是怎么活的。”
沈念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但他并没有多问,那么轻轻点了点头道:“祖母说的,孙儿记下了。”
沈老夫人闭上眼,挥了挥手让他离开。
沈念走出沈老夫人的院子,不经意抬头看到墙后有树头上隐隐有绿芽抽出,他恍然觉得,春天已经来了。
沈念慢慢走回自己的院子,因为常年在边关的缘故,平日里也不爱让人近身伺候,总觉得这些人别有用心。
他刚回来时,曾因为一个丫头想为他更衣,差点把他当做细作给拧断脖子,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靠近她,因此院子里显得格外冷清。
不过这院子里很快就热闹起来,因为皇帝的赏赐如同流水一样突然涌了进来。
金银财宝不说,那一匣子六颗夜明珠最为显眼。
前来送赏赐的是阮吉庆,别人不知道,他却清楚的很,那夜明珠明明有八颗。皇帝临走又拿走了两颗,说自己闲着没事可以把玩把玩。
别人他不知道,但皇帝这么做明显是不想给沈念。
弄得阮吉庆也不知道皇帝对沈念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当然,他心里明白的很,不管皇帝是个什么意思,他在沈念面前得收敛些,至少目前沈念在皇帝心中是第一位。
阮吉庆望着沈念笑眯眯道:“侯爷,皇上让奴才给您带句话,说让你明日别耽误了入宫。宫里这几日没有你,皇上睡觉都不踏实。”
沈念静默的秉着脸,现在他觉得沈老夫人有一句话是对的,皇帝的恩宠都有毒。齐君慕更是毒中之毒。
明知道他明天便会入宫,今天突然大张旗鼓的赏赐这些宝贝,还让阮吉庆当众说这些含蓄话。那不是在告诉众人,镇北侯和皇帝这次争吵中,皇帝退步,镇北侯占了上风?
在一些人眼中,他怕是真的成了在逼迫皇帝的乱臣贼子。
想到这些,沈念把目光一寸一寸挪到阮吉庆脸上,他皮笑肉不笑道:“有劳公公前来走一趟,皇上的吩咐臣都记在心里呢。”
阮吉庆拉长声音哦了声,他觉得镇北侯不开心。
敢情传闻是真的,镇北侯和皇上真的闹翻了?
本来正等着看沈念笑话的那些大臣,一看到这情况,心里都骂了句脏话。
这镇北侯哪里是失宠的节奏,这是镇北侯要上天的节奏吧。
当然,也有耿直的人在家里跳脚痛骂沈念,说他狼子野心,早晚都要参他一本。
更多的人则是沉默,他们知道皇帝越是这样,日后对沈念的清算越是狠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