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的石壁将两人和外界隔离开。
空气中弥漫着闻不到的焦灼和矛盾。陆预刚说出口的信息太多了,每个字都仿佛有自己的意识,狠狠地钻入楼青晏的耳朵,纷繁复杂,交错在一起。
楼青晏深吸一口气。
空气灌入奋力工作的肺腑,与未褪去的热意交织,让他眼前隐约发黑。
陆预的眼睛眯起来,像猫科动物在审视自己的猎物。他在等着楼青晏的回答。
楼青晏闭上眼睛,平息了很久,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
“让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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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青晏不告而别。齐王知道他遇到了什么,很理解,而且他自己也心虚极了,提前回到会客厅,坐立不安。
陆预重新回到会客厅,淡淡扫了眼焦急起身的齐王,自顾自地坐在空席前。
齐王绞着手,扭扭捏捏地走到他面前,讨好地叫了声:“陛下。”
“长进了,会往北星阁钻了。”
齐王慌忙地说:“陛下,臣弟以为北星阁独立于政治之外,所以……”
“朕没怪你。”
齐王楞了。
陆预起身,走到齐王身边。兄弟两个长得很像,个头也差不多高,但是陆预的肩膀比他宽阔。
当陆预放下严肃表情之后,并肩的两人甚至不大看得出年龄差。
齐王弱弱地问:“陛下是什么意思?”
“你跟着他学点东西也好。”陆预的语气很柔和,“他如果接受你,你就跟着北星阁吧。”
翌日。
良宇堵在门口:“阁主不见客!”
齐王皱着眉头:“你都没去通报,怎知他不见本王?”
楼青晏昨天回来之后神思不定,失眠良久,临近凌晨才浅浅地睡过去。良宇不想齐王打扰他。
两人还想争辩,里面传出柔和的声音。
“让他进来吧。”
齐王趾高气扬地做了个表情,提着衣摆就进去了。
楼青晏半卧在睡榻上,脸色苍白,眼睛半睁,但和“憔悴”二字沾不上边,反而像一只自信且慵懒的猫,在独自思考问题。他没行礼,齐王这个心怀敬意的半大孩子也没在意。
齐王风风火火踏进门,看到楼青晏直接愣住了。
楼青晏没带帷帽。
他的眼神不由乱飘,咳了声:“阁主,本王似乎不该见到您的容貌。”
“你昨天不是看到了吗?”
齐王脸色顿时变了,有种想要直接转身逃跑的冲动。他不止看到了楼青晏的脸,还看到他哥抱着楼青晏啃,两人间那种暧昧而针锋相对的关系复杂而深刻。可怜的小齐王觉得自己可能命不久矣。
“坐。”
齐王咳了声,尴尬地坐到楼青晏对面的那张凳子上。
他有些局促:“阁主,本王好像很久之前见过您。”
他指的是三年前,陆预带楼青晏进宫,在家宴上介绍楼青晏。
楼青晏的相貌太突出了,一颦一笑都含着独一无二的神韵,只要一眼就不会忘。
他敷衍地嗯了声。
齐王迟疑地问:“敢问阁主与陛下是什么关系?”
“师兄弟。”楼青晏眼睛都不眨。
齐王一开始没在意,应了声。突然,各种信息在他头脑里盘旋而过,后知后觉地让他瞪大了眼睛。
陆预的师兄,那不就是第一任巫相吗?!
“你,你就是楼青晏……”齐王一脸快要昏厥过去的样子。
他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
叫你好奇,叫你多嘴!北星阁阁主和陛下有一腿就算了,要是北星阁阁主就是当年那位巫相,那就代表着第一任巫相和皇帝有一腿,还是师兄弟之间的那种!
齐王紧张地转头,确认不会有人直接冲进来把他灭口了。
楼青晏被他的表情弄笑了:“行了,你管好自己的嘴巴,别乱说就好。”
齐王眼睛滴溜一转,像是讨好似的:“那,本王也随着皇兄,叫阁主为师兄,可好?”
楼青晏一怔。
齐王很像陆预几年前的样子,声音也很像,那一声师兄将他带回了过去。
齐王水灵灵盯着他的眼睛里仿佛藏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楼青晏有些对自己的恼怒,别过头:“不行。”
“哦,那本王就喊阁主了。”齐王有些失落。
齐王身上的影子让楼青晏有些烦躁:“殿下,昨日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您如果加入北星阁,陛下不会同意的。”
“可是陛下已经同意了。”
楼青晏吃惊地回头看他。
齐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如果阁主只是担心会给本王带来困扰的话,大可不必。陛下同意本王进入北星阁了。”
陆预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楼青晏摸不着头脑。前脚和他用皇位和命打赌,一副要将两人割裂开来的样子;后脚却马上把弟弟给他送过来。
齐王见他犹豫,以为自己有戏:“阁主,陛下说,您一定会同意的!”
“为何?”
“因为我如此诚心,而阁主最无法拒绝诚心之人。”
齐王笑起来的时候天真无邪,和陆预装出来骗他的笑容一模一样。
楼青晏倒吸一口冷气,牙齿咬得紧紧的。陆预这家伙心是真的黑,知道他心软,最受不得这样的撒娇。
齐王的眼睛眯起来,像一弯月亮。
“阁主,答应吧?”
楼青晏:“……”
齐王就这样加入了北星阁。
楼青晏在烦恼陆预的赌约,这几日闭门不见客,把齐王丢给了良宇带。
齐王今年十八,而楼青晏刚穿越过来的时候陆预也才二十岁。他想着,这两人差不了多少,再加上齐王本身虽然性子柔怯,但是心思敏捷,该是容易带的。
三日后,楼青晏才知道,陆预二十岁的时候就那一副黑心肠不是正常现象,至少拿他估量他兄弟是在难为齐王。
齐王不会武功,良宇带了一天就知道他不该走功夫的道路,于是第二天将他丢给林雪和;齐王管理自己封地有经验,林雪和带他学习经营也挺合适,但齐王指着北星阁那一排可怕的委托一口一个“这枉顾王法了吧”“皇兄知道你们这么做竟然没吭声”“这案子不能接,会惹□□烦的”;最后,林雪和把这不黯世事的胆小先生丢给了徐峰越,徐峰越翻了翻自己手上的秘密情报,没一条是能给亲王看的,于是又把他丢回给了良宇。
良宇沉思片刻,打算把齐王丢给莫五。
齐王被莫五带去乱葬岗的一个时辰后就疯疯癫癫地跑了回来,冲进楼青晏房间一顿哭诉。
楼青晏:“……”
他怀疑陆预把齐王丢给自己是为了激自己去皇宫里找陆预。
齐王加入北星阁的第四天,楼青晏提着他就进了宫。
“自己的孩子自己养!”
陆预从文书中抬起头:“我的孩子不就是你的孩子吗?”
齐王听到陆预的话立马脸一红,斜眼看向楼青晏冷若冰霜、上挑的眼尾,一缩脖子,自觉地滚成个球,溜到养心殿外,捂住耳朵,生怕听见自己不该听的东西。
突然,他觉得不对,打量一圈旁边的宫人,像要拯救他们似的,朝他们招招手,让他们赶快有点眼力见地出来。
宫人:“……”
其实他们都习惯了。
太监和小宫女都出了养心殿,将大门牢牢关紧。
齐王这才舒坦地吐出一口气,对他们小声说:“把耳朵捂住,千万别听!”
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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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预从桌案后走了出来,眉眼温和,笑眼盈盈:“师兄考虑得怎样了?荣国还没有正式发出消息,估计正式动身也在这几日了,师兄还得早日做决定。”
“今日既然进宫,我自然已经做好决定了。”
“如何?”
楼青晏冷冷地看着他:“我同意。你知道凭借自己的力量是无法阻挡大混元的,所以想用这种方式借北星阁的力量保护夏国。但我也要向你说清楚,我要的就是皇位。就算保住了夏国,这也不会是你陆家的夏国。”
“好。”
与楼青晏剑拔弩张的样子比起来,陆预的表现可以说是平和的,甚至有些无所谓。
楼青晏警惕地打量他。
他这才发现,陆预今天没有穿龙袍,而是穿着一件白底金纹的常服,发髻也只是松松地用一根簪子束着而已。
陆预走到他身前,距离他两步的时候,楼青晏突然后退了。
楼青晏面无表情:“你先回答我,为什么把齐王丢给我?”
“师兄不是喜欢这种年纪的少年吗?”
楼青晏半晌没说话。
陆预把他当什么了?
他当然知道,陆预不是在吃齐王的醋。他大概是在吃过去自己的醋,那个温和、意气风发的少年的醋。更让楼青晏心烦的是,他的确一直在齐王身上看到那样的影子。
陆预趁机走上前,不顾他的后退,拉住他,凑上前,笑出一轮月牙:“我猜对了。比起三年后让你一直纠结心烦的帝王,还是当年那个不管不顾拘你在身边的师弟更让你心动吧。”
他的语气软软的,句尾上扬,带着少年特有的声调,就像当年一样。
他今天没有穿龙袍,也没有摆出那副严肃的架势,似乎真的回到了三年前。
“既然做好竞争的准备了,你大可不必这样。”楼青晏有些心烦。
“就是因为做好了竞争的准备,所以我才这样。”陆预突然露出了个狡猾的笑容。
“陛下自重。”
陆预无赖地说:“今天我只是师弟而已,不是皇帝。”
楼青晏有些怒了:“我在说正事!”
突然,陆预一把压住他的双手,将他抵在书柜上!
书柜剧烈地晃动,许多书卷从上面掉了下来。
陆预今天真的很反常。
他盯着楼青晏的双眼,压低声音,成熟男人低沉的嗓子在他耳边响起:“师兄得明白,和你定赌约的不是那个成熟的皇帝。因为成熟的皇帝会选择最稳妥的道路,即使独自不能抵御荣国,也不会做出拿皇位对赌的事情来。”
楼青晏的眼皮一跳。这种感觉有些熟悉,但长久没有见到了。
正常的时间太长,他都以为陆预这毛病好了。
“和你赌的,是那个觊觎你的师弟。”
陆预句尾的音符像是在撒娇似的:“师兄明白了,我们再开始立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