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好不容易处理完林雪和堆在面前的那一堆事务,太阳都快下山了。
过于干练的林雪和拒绝了留下来用餐的邀请,裹着一大包的账本和案卷风风火火地离去了。
楼青晏倒了杯茶,将嗓子里的火气给压下去。
突然,窗户上传来敲击声。
楼青晏听声音就知道是十一了。
“进来吧。”
十一翻身进来:“陛下找。”
楼青晏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是不是在外面等了很久?”
“是。”十一回答,“午后陛下就让我传话了。”
楼青晏说:“那他不是等了很久?”
十一摇头:“并不是今日,陛下嘱咐你,明日朝会前入宫觐见。有要事。”
楼青晏一怔。
陆预从来没有这样提前要他准备过去,难道是出了什么棘手的麻烦?
翌日,楼青晏风风火火地进了宫。
出乎他的意料,陆预的并没有和他预想的那样精神不振,相反,他很平静。
楼青晏一进养心殿就疑惑地问:“怎么了?”
陆预淡淡的地说:“今日朝会后,朕要去一趟皇陵。”
“你要将母亲的坟迁出来?”楼青晏一下明白过来了,“选好地址了吗?”
陆预点点头:“选好了,她的家乡。”
予嫔的家乡在京城不远的地方,可以连夜来回。
楼青晏皱眉问:“如此草率,你不为她举办仪式吗?”
陆预说:“准备工作已经就绪。这一次迁坟,虽然低调,但是朕不会亏待自己的母妃。而且朕请你来。你是夏国最好的巫师,由你为她做法,朕相信她可以安心了。而且,她曾经嘱托过你,也想请你给她个答复,好让她了去心愿。”
楼青晏点点头。
陆预起身,走近他。
楼青晏这才发现,陆预眼睛下面的青色很深。
“陛下……这段时间休息不好?”
“是的。毕竟知道当年的事情,心情复杂。”陆预坦然地说,“朕想了很久王氏的话。”
楼青晏没有吭声。
他看到过予嫔的记忆。他们本来相爱,而她直到死都爱着先帝,却以为先帝已经变心了。
假如先帝真的变心,他们站在予嫔的角度,或许还能理直气壮地怨恨或者批评。
但先帝在药物影响下进入了狂暴的状态,精神不稳,人性的另一边被激发出来。极度的自私、贪婪和索求欲,这些绑架了他,让他的阴暗压过了爱情,让他听信谗言舍弃予嫔,让他终生在矛盾的折磨、后悔和自我辩解中度过。
陆预和楼青晏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长期服用腥蕨导致的,还是因为先帝本来的阴暗面就足以压过感情,抑或那种山盟海誓只是冲动下的昙花一现。
这个矛盾的疑问,久久缠绕陆预的心头。
陆预向楼青晏交代了很多事宜。楼青晏有辅助面板,对这些事情都了如指掌,因此很快就掌握了流程。同时,他还能帮助陆预生母从先帝的镇压和诅咒中解脱出来。
陆预交代事情时,全程平静而淡定,这很少见。当他们两个独处时,陆预总会借各种机会,或是撒娇,或是霸道,总会占他点便宜。但今天陆预这般正经,反倒让楼青晏无所适从起来。
一切交代完,楼青晏离去。出门前,他看了眼陆预,他的脸色非常平静。
若是他将情绪显露出来,那或许会更好,这样独自思索,却只能将一切憋在心里。
朝会结束后,陆预突然宣布再次为生母迁坟,即刻动身。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陆预带着事先交代过的大臣和随从直奔城郊皇陵。
整个过程虽然简单、朴素,但仍然非常繁琐。一切按照太后的规格进行,等一切完成,太阳已经大半个落入地平线之下了。
陆预站在坟前,久久无言,过了一会儿,他屏退了所有随从和臣子,然后与楼青晏两人并肩站在坟前。
“朕之所以如此低调行事,是因为这些年,她已经被困得太累太累了。疲于皇家的制度,疲于无力改变现状的人生。”陆预眯起眼睛轻声说,“对她而言,那些形式上的东西填补不了伤痕,反而会让她心烦。”
楼青晏点点头:“所以,这些天你都在准备尽快将她迁出来。而且,你选择她的家乡,就是想要将她带回最初的地方。”
最初的地方,也是最自由的地方。
陆预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他:“之前的佛珠呢?”
楼青晏从衣襟中摸出一个小袋子,将整齐收好的佛珠拿了出来,套到自己手腕上。
陆预说:“这是她入宫的时候,朕的外祖母套在她手腕上的。”
楼青晏整理佛珠的手一僵。
“虽然她受害的那一年,朕年纪还小。但这串佛珠被放在她遗物的最里面,想来,是打算在将来给朕的妻子的。”
“等等,你在这里说没事吗?就这么给我没事吗?”
陆预一本正经地牵起楼青晏的手。
楼青晏偷看了一眼立于地面的墓碑,脖颈后面不由得一凉,仿佛在担心已逝的圣母太后从里面杀出来抓住自己的脖子喊“为何祸害我儿”。
陆预没有去管他那只尽力逃脱的手,认真地说:“这串手串,除了你,朕想不到可以给别人。”
说着,他转头看向墓碑:“母妃,朕早已为您追封了,之后,您就是朕的母后了。”
“母后,这是朕认定的人。”
楼青晏的双眼微微睁大了。
夕阳的余辉是金橘色的,天边却有了紫色的阴翳,将云朵染出了半边金黄,半边青紫的样子。
斜照的阳光落到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极长,斜映在地上。墓碑也被拉长出了一道影子。在空旷的目前,三道影子仿佛三个人,对面而立,相视无言。
陆预继续说:“其实,朕早已明白,不必去思考先帝如此对待母后与朕,究竟是因为药的原因,还是因为自身原因。”
“为何?”
陆预转头,盯着墓碑上的字:“因为如果真心爱一个人,即使吃了那种药,也不可能□□纵去伤害他。先帝会□□控,只是因为他的心里本就有一颗自私的种子,为了追逐所谓的‘长生’,寻仙问药,连爱情都能割舍。”
“他早年的话,都只是谎言而已。他爱的,只有自己。”
“药物带来的不真实感和错乱感,都是他自我开脱的借口罢了。”
“如果真的爱一个人,不会不珍惜眼前人,事后才追悔莫及。如果这样,只能说明他不够爱而已。”
“他后半生的那种感情,不叫爱,而是自我感动、自我救赎。”
这几天困扰陆预的谜团在刹那间被化解了。
楼青晏仿佛看到幻觉。墓碑上的光晕似乎震动了一下,像是他的母亲在听着一样。如果她现在有人形,或许正热泪盈眶。
陆预的眼帘垂下,像是当年那个在母亲膝下的孩子:“母后,您深爱他,他却如此负您。您是否怨他,朕无法干预,但,千万不要拿他后半生那种于事无补的虚伪感情当做折磨自己的刑|具了。”
楼青晏真的看到了墓碑上流转的光晕。
他是巫,对这种波动极为敏感,但其他人可能看不到这种光晕。楼青晏转头,却发现陆预笑出了声,仿佛得到了母亲的回应。
陆预牵住他的手,拉着他,将他带到墓碑前一步之遥的地方,握住他的手,两手交叠在墓碑上,像是一对在接受长辈祝福的新人。
他们两个的直系长辈都不在世了。玄元派里的二师叔或许能算半个长辈,但也不是他们最亲最亲的家长。他们眼前逗留人世的魂魄,或许就是陆预最亲的亲人了。
陆预轻声说:“朕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
楼青晏的胸口涌上了一股难以名状的热流。
他突然一把将手抽了回来。
陆预眉头一抬:“怎么了?”
“不行,长者在上,我不能作伪。”楼青晏认真地说,他将头转向墓碑,“太后,我接近他的目的是为了陆家的皇位。我不愿在这里欺骗亡者,所以,您别将他做的事情放在心上,我会与他理清楚的。”
陆预眼皮都没抬,淡淡地说:“母后,您放心,朕不会让他成功的。他一天不成功,一天就会绕在朕身边,这样,我们两人就一直不会分开了。您放心,朕会幸福的。”
楼青晏被他的话呛到了:“你当钓鱼呢?”
“这样也好。”陆预眯起眼睛,“母后也能放心了。朕深爱一个人,他即使不爱朕,也会因为自己的目的一如既往在朕身边。”
他话语中的那个“即使不爱朕”仿佛一根尖锐的刺,直接扎在楼青晏的心窝里,一股刺激的电流从脚下直通头顶,让他的头脑嗡嗡作响。
“才没有……”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陆预勾起嘴角,笑着看他:“没有什么?”
楼青晏:“……”
沉默中,突然挂起一阵不寻常的风,将他们的头发都吹散了。
楼青晏鬓角留下的长发和陆预的交缠在一起。
那阵风像是不罢休,直到把两束头发紧紧结在一起,才安然地消失。
楼青晏:“……”
果然,当娘的总是宠自己的孩子。
当年的予嫔要是没英年早逝,指不定将陆预宠成什么样子。
陆预笑着对墓碑说:“谢母后成全。”
他将手抵在冰凉的墓碑上,像是能抚摸到母亲不再年轻的双手:“母后,朕不会成为先帝那样的男人,也不会如您一样,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声承诺太真诚了。
一瞬间,一股带着强烈感情的精神波动由墓碑向周围散开!
这种精神波动并不强烈。之前在皇陵主殿的时候,她借助了皇陵的风水和龙气,所以才能强行干扰楼青晏的精神体。而现在,这种精神波动温和且绵长,像是有温柔的话要对他们说。
陆预接受了精神波动。
他闭上眼睛,像是在和母亲说话。几息之后,他睁开眼睛,笑着说:“知道了,母后放心。”
然而,这种精神波动仍然没有消失,仿佛一定要楼青晏也接受一样。
“也有话对我说?”楼青晏有些惊讶,但还是放开了自己的精神体。
一连串的信息涌入他的脑海,里面既有长辈的叮嘱,有看媳妇的打量和欢喜,有感激,也有想要说服楼青晏的苦口婆心。
楼青晏苦笑了声。
果然,是陆预的亲妈。
突然,一幅画卷展开在他面前。
楼青晏有些吃惊地盯着画卷:“这……这是陆预的小时候?”
他知道,现代有了照相技术,有些父母会将自己孩子小时候的影像留下来,等着结婚的时候给孩子的另一半看。这些影像多半记录了小时候的糗事,分享的时候,另一半可以毫不顾忌地分享父母当年的快乐。
没想到,这个世界的古代人民也有这个爱好。
楼青晏嘴巴上说着“太后别多想,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他说的那样”,眼睛倒是很诚实地瞥向了画卷。
空荡荡的精神体重,好像出现了一只不存在的手,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下,像是在说“你别瞎说,你就得陪着我们陆预”。
楼青晏:“……”
他也没再辩解什么,转头看向画卷,光明正大地看了起来。
当年的予嫔是在陆预三岁的时候遇害的,她记忆里的陆预有着从出生到三岁的样子。
陆预小时候长得就很标致。又白又圆的脸蛋,大而明亮的眼睛,鼻子粉粉嫩嫩的,胚子极好。
不知怎的,楼青晏看得极为投入。
画卷上的人是会动的,小陆预那种咿咿呀呀的声音也很可爱。
突然,画面转到了不足岁的小陆预大哭起来。
母亲抱起他:“哎呀,要换尿布了。”
楼青晏:“???”
他好像看到予嫔站在自己背后一脸得逞的笑容。她好像是故意要给楼青晏看小陆预当年糗糗的样子。
真是亲妈。
不对,这不能看。楼青晏别开头去。
不知怎的,他的余光鬼使神差地瞟向了画卷。
然后看到了小陆预换尿布的场景。
空荡荡的识海中,他不由得说了声。
“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