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青晏默默将佛珠褪下。
老祭司有些疑惑:“大人,为何不戴了?”
“我是巫,这样戴着总有些不妥。”楼青晏想了想,将手串小心地收起来,放进内袋。
皇陵建在三面环山的地方,另一面,一条浩浩荡荡的大道直通陵寝主殿,墓室在主殿后方的大山中。
皇帝祭祀先祖,就是在主殿中进行的。
皇室子弟来祭祀多数住在陵寝外几百米的院落里。老祭司带着他们三人走过一段路,绕了两个弯,脚下铺设的青砖发生了变化,代表着他们正式进入陵寝的范围了。
沿着神道过了三扇陵门,众人到大主殿。
楼青晏一路上眼神小心地在两旁扫视,将周边的地形都记清楚了。
他明面上是来主持祭祖大典的,暗地里要在陆预的配合下独自在夜晚进入主殿做法,替陆预将皇陵里不安分的怨气压下去。
老祭司领着楼青晏进了主殿。
主殿里,许多小祭司正在收拾祭台和祭品。
“老夫按照惯例准备了祭祀用品。”老祭司说,“前几年皇家祭祖是老夫主持的。大人如果有什么需要调整的,与老夫说就好。”
楼青晏点点头,他和老祭司说自己需要独自在主殿里酝酿术法。
老祭司就将一众人领啦下去,到第一道陵门的地方等楼青晏三人。
莫五一进主殿动作就突然变得僵硬。等人都出去了,他语气不善地说:“这里的怨气也太大了。”
楼青晏也能感觉到:“太不寻常了,完全不像皇家陵寝……”
突然,他的话语一顿,整个人向一边直直地倒去!
“阁主!”
两人立马扶住他:“怎么了?”
楼青晏捂住自己的脸,一字一句地从牙缝中挤出来:“我的精神体受到影响了……啊!”
他突然整个人蜷缩起来。
这座主殿里的怨气影响了他的封印,让伏矢重新压过楼青晏的精神体。
黑纱下,黑色的纹路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地爬上他的脸,一把长刀出现在他身旁。
伏矢自动被召唤出来了!
自从三年前他的精神体和陆预共享,这种情况就再也没出现过。而此时,楼青晏久违地感受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感,像是要将他整个人撕裂,极度的痛苦扼住了他的喉咙!
良宇在慌乱后第一时间结起了法印。这是纯血祖传的秘法,可以用来遏制失控的伏矢。
法印完成后,楼青晏的身体稍稍放松下来。但没过几息,像是有一阵巨大的力量从他身体里面爆破似的,猛然冲破了法印!
一边结印的良宇一口血喷了出来:“不行,只有我一人控制不住!”
莫五是后来进入北星阁的,不会纯血的秘法,此时完全帮不上忙。
良宇突然脸色一凝,拉过莫五:“快走!”
莫五吼道:“阁主在这里,我们怎么走?”
“就是因为他在这里,你必须走!”良宇的脸色难看到可以和苦瓜媲美,“没人能制止他。他现在六亲不认!快回去找皇帝!”
他不由分说地扛起莫五,撒腿就跑。
还没等他们两个跑出主殿,楼青晏就撑着伏矢从地上摇摇晃晃地起来了。头上的帷帽掉在地上,露出他仿佛傀儡一样的脸。
瞳孔黯淡无光,仿佛星辰陨落。
楼青晏没有追上去,他拄着长刀,仿佛神魂游离天外。
此时,他的意识中断断续续地看到一些场景。
……
“陛下,臣妾是否让您为难了?”
面容不详的男人穿着龙袍,搂过女子,在她耳边悄声说:“是朕对不起你,要让你吃苦了。皇后善妒,母家叔叔是封疆大吏,朕动她不得,只能故意冷落你一段时日了。”
“臣妾不怕,只愿妾身不让陛下为难就好。”
……
刚才的女子温柔地摸着肚子,从窗口望出去,见到那一道明黄色的身影,眼睛亮了起来。
“陛下,小皇子快出生了,可否想好名字?”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陆予,怎么样?”
女子很慌张:“怎么可以用臣妾的姓做名字?臣妾受不得!”
“你值得。这是朕与你的结晶。”
“可是,皇后会多心的!”
皇帝沉思片刻:“那,就叫陆预吧。”
……
一个白乎乎的奶团子靠在女人怀里,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
女人慈爱地搂着他。
宫里比之前更加冷清了,院子里没几个下人。
皇帝很久没来了。
宫人们的嘲笑声隔着一堵高墙也能清楚听见。
“陛下最近从东瀛请来了炼丹的仙人,气色愈发好了!”
“皇后娘娘也因为引荐有功,进来院子里热闹许多呢!”
……
“不知为何,陛下最近的性子愈发暴躁了,一下赐死五个宫人。”
“嘘,闭嘴,不要脑袋吗?”
……
突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一大群太监闯进院子。
两个太监将稍大了些的小皇子一把从女人的怀里抢过。
女人很慌乱,但被四五个太监压住了手脚。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皇上有请。”
“有请?皇上怎么可能这样?你放开我,放开我!”
太监将小皇子的耳朵和眼睛都堵住,不让他看这样的场景。
“母妃?母妃?”
……
楼青晏恍惚地漂浮在一个空荡荡的空间里。
他的身周,各种画面闪烁而过,怨恨像是决堤的洪水,将他湮没。
在记忆的洪流中,楼青晏冷冷地伫立,没有被汹涌的浪潮胁迫。
他对着空荡荡的空间说:“这就是你要我看的吗?娘娘?”
没有人回应他。
楼青晏叹了口气。
一旦他的精神状态被影响,无法压制伏矢,就会回到三年前的那种情况。
而主殿里,陆预生母的怨气仿佛有无数的话想要倾诉,强行加他的精神体拉入了这个世界。
“娘娘,你有多少苦都告诉我吧。”楼青晏耸耸肩,“但麻烦说的快一点,不然外面的人会遭殃的。”
.
“那个小子要逃!抓住他!”
一个杂役打扮的人跑得气喘吁吁,身后是几个黑衣的杀手。
他们从别院后面一路追,沿着山脚的边缘,很快追到主殿的后面。
忽然,前面的杂役被绊了一跤,被后面的人追上了。
“求求你们了,别杀我,真的别杀我……”杂役痛苦地闭上眼睛,两手挡在眼前。
杀手狠狠地将他踩在脚下:“别怪我们,要怪就怪你当年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能让你多活这些年,算是老天仁慈。”
刀光一闪。
本来以为必死无疑的杂役整个人蜷缩了起来。
但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他皱成一团的眼睛微眨,慢慢睁开,光线刺入眼帘。
然而,劫后余生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很久,当他看见眼前的人时,像是被冰冻住了。
阳光从树叶间投下。天光将那人的身形照得模糊不清。
黑色的纹路仿佛魔头降世的符阵,在他周身的杀气间浇上一盆热油,让人在五月的微暑中感到十二月的寒意。
获救的杂役更加惊恐地向后爬取:“死神,死神……”
突然,一道黑色的身影落到他身边,一把捂住他的嘴巴。
来者正是十一:“快走。”
十一将逃出生天的杂役连拖带拉地带离这个地方,虎视眈眈盯着一言不发的楼青晏。
楼青晏没有动,仍由十一将那个保有秘密的杂役带走。
他呆立在主殿后面的山林间,像是忘记了自己的目的。
地上,杀手的尸体横躺在树木间,血腥味扑鼻。
过了良久,终于有人来了。
楼青晏抬起眼皮,呆滞的眸子中没有神采,对上来者的眼睛。
陆预带着一群将士来找他。此时,陆预站在最前面,他身后的将士全部将剑拔出,只有他赤手空拳。
“你还有意识吗?”
陆预的眼神焦急无比。楼青晏却仍然一脸波澜不惊。
陆预见状,慢慢走近他。
“陛下不可!”
陆预做了个没关系的手势,盯着楼青晏的脸,一步一步缓缓上前。
楼青晏静静看着他,陆预大起胆子,走到他身边,想要握住他持刀的手。
突然,刀光一转!
惊讶的呼喊声此起彼伏:“陛下!”
楼青晏的刀架在陆预的肩上。
陆预仿佛没有感到肩膀上的刀,伸出手握住了他持刀的手,像是安抚似的拍了拍。
“没事了,没事了。”
然而,楼青晏并没有因为他的安抚而清静下来。
砰——
长刀不带任何怜悯地挥去!
陆预及时躲过。
长刀的刀锋嵌入身后的巨木中。
面无表情的楼青晏没有多犹豫,放开刀柄,反手将陆预猛地推到树上!
然后,他拔出了嵌在木头上的刀——
“保护陛下!”
“别过来!”
陆预和将士们的怒过几乎是同时响起。
砰——
刀贴着陆预的头插入他身后的巨木,陷入陆预的头发中。
一缕青丝沿着他的耳鬓慢慢飘落。
所有人都凝固了。
劫后余生的松弛和如履薄冰的威胁在空气中交织。
陆预的眼眶也红了。他同样不确定楼青晏是否还有意识,他是否还会下死手。
楼青晏眼睛中的麻木和暴戾分毫不减,仿佛刚才留陆预一命只是失手而已。
他霸道地钳住陆预的下巴,将他推朝远离将士的那一边推了把,然后慢慢凑近陆预的脸。
他们两人的身影离那群如临大敌的将士们有段不近不远的距离,而从将士们的角度来看,两人的身影被树干半遮着,看不清正面的情况。
没有陆预的命令,他们不敢向前。然而,看不清楚远处两人的动作让他们无比紧张。
陆预后脑勺紧贴身后的树,呼吸微显急促,但是并不慌张。眼睛的线条紧绷着,仿佛弦上弓,盯着面前离自己如此之近的人。
浅琥珀色的眸子因为过度的紧张而沉静如深渊。
楼青晏似乎仍然被伏矢的戾气控制,虽然没有表情,浑身却透着浓郁的暴躁。
他凑近陆预的脸,两人的鼻尖微微碰到一起。僵硬的脸部肌肉让这点轻微的触碰都因为过度敏感而向全身蔓延开去。
他凑到陆预的耳边,狠狠咬住了陆预的耳垂!
这一口太狠了。甜咸、夹杂腥气的滋味立马蔓延在口腔里。
陆预本想要伸手推开他,但动作突然自己停止了。
他意识到了什么。
楼青晏在他耳边的声音沙哑,仿佛喉口黏连着血丝:“真把你本事的,把我都算了进去。”
陆预深呼出一口气。
“愿者上钩。”
两人的声音都小若蚊声,只有对方能听见。
楼青晏抬头,正视陆预:“我都知道了。”
陆预嘴角不由得一勾。
楼青晏将自己的推断全部说了出来:“我在主殿里被予嫔的精神体干扰,从她的视角看到了当年的情况。先帝和予嫔本来感情很深,为了防止外戚强势的皇后嫉妒,他故意冷落你的母亲。但到后来,这种冷落从假的,变成了真的。”
陆预的眸子波澜不惊:“先帝死前热衷于求丹问药,那些蹩脚道士的药里毒分不少,逐渐让他性情大变,神志不清,被皇后指使得团团转。最后,他竟然听信了皇后的谗言,将朕的母妃投井,甚至禁锢她的魂魄。而这都出于皇后的嫉妒。”
“不仅是性情大变,”楼青晏沙哑地说,“先帝可能就死于丹毒。但我有个疑问,若这些道士是皇后指使的,皇后为何要毒杀皇帝?她当时风光无限,先帝很听她的话。而她本人也先于先帝西去。如果她是幕后凶手,这说不通。”
陆预的眼睛眯了起来:“最后得利的是谁?”
“是太后!那位皇后死去之后,她被扶正了,而在先帝驾崩之后当上了太后。”楼青晏一下贯通了,“所以,她坐视皇后迫害你的生母,又在之后假借道士的手,毒杀了皇后和先帝……”
然后,自己功成身退,得一个圆满、不问世事的“淡泊”结局。
“所以,你明知皇陵闹鬼是怎么一回事,还要来委托北星阁。你是想借刀杀人,自己不出马,不背这不孝的罪名,让我们唱白脸把太后拉下马。”
“太后善后得很干净,本身淡泊贤良的名头也很响亮。朕出面做这个恶人不合适。”
楼青晏呲咧了下嘴:“所以你将自己生母迁入皇陵,让她死后受此等苦?”
陆预轻微地摇摇头:“朕一年前迁坟的时候并不知道,谁知迁坟后出现了各种情况,因此才开始调查。你刚才救下的那个杂役,是个守陵人,先帝合棺当日见过先帝的死状。他是个证人,证明先帝死于毒而不是病。”
“所以,你一年前就知道皇陵出事了。是你将消息压了下来,也是你前些日子将消息放出来,等着今日收网!”
陆预的眼睛眯成了月亮:“是。朕的母后生前受尽了各种苦,朕不会放过他们任何一人。”
楼青晏做了个凶狠的表情。他身上的伏矢戾气仍未消失,让他的眼眶泛着饿狼似的红色,整个人仿佛食尸饿鬼,下一秒就要把陆预吞了。
“所以,我早就是陛下布局中的一环了?你利用我?”
“是啊。”陆预斜眼看他,眸子里浸满笑意,“毕竟,你的目的是篡位,朕不论如何都是不会信任北星阁的。如此互相利用,不也是很好的和缓之计吗?”
楼青晏阴阳怪气地说:“辛苦陛下这几日的美男计了。”
“师兄这是生气了?”陆预笑着说,“可是朕事成之后给的筹码不够?”
楼青晏心里呸了声。
怪不得他这么大方,给了北星阁在全境的经营通许权。
是他被猪油蒙了心,还觉得陆预这样粘着自己、一往情深,自己打他的主意自己理亏。
三年过去了,陆预也早就不是那个恋爱脑了。
陆预挑了挑眉:“既然师兄都知道了,那这生意还做吗?”
“做,不然我不会陪你演这场戏。”楼青晏叹出口气,凑到他耳边,“你担心部下里面有‘钉子’,所以我就演这场戏,没人会听到的。”
说着,他的余光瞟了眼远处如临大敌的将士们。他们全把他当做发疯的魔头,没人想到这师兄弟在此时已经完成了一堆交易。
“谢谢师兄了。”
楼青晏很不受用,整个人浮躁得很,像是在和伏矢的暴戾互搏似的。
陆预看楼青晏这表情就知道他生气了。
他叹了口气,伸出靠里面的那只手,不被察觉地搂过楼青晏的后脑勺。
楼青晏像是疯狂的小狼崽,狠狠盯着他,带着敌意。
陆预的手感受着楼青晏发丝之间的触感。
他探过头,轻轻在他带血的嘴角啄了下,嘴唇微凉。
“我就知道师兄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