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我……”

陆预突然伸手,抵住了楼青晏刚想张开的嘴:“嘘——让朕想想,师兄又想说谎了?”

楼青晏:“……”

他现在想要打死布置阶段性任务的人。

陆预遗憾地叹了口气:“你从一开始就在撒谎。”

他牵起楼青晏动弹不得的手,仔细地抚摸修长手指的每一寸纹路。

他的动作轻柔而耐心。

这种耐心对此时的楼青晏而言不啻凌迟,让他将一秒读成了几个时辰。

“从现在开始,朕不会信你了。”

楼青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感觉自己的手不是被陆预牵着,而是放到了油锅里煎炸,每一寸被陆预触碰到的地方都异常滚烫。

而他连抽回手的力气都没有。

“从头梳理一下,你对朕撒了多少谎……说刀干扰了你的神智是谎话,说朕可以信任你是谎话。”

楼青晏心虚,陆预的语气明明很温和,在他耳朵里却像一条扭来扭曲的小蛇,想要破开皮肉,溜进他的血管里去。

陆预看他这幅样子,叹了口气。

“每一次触碰都是谎话,连主动的亲吻也是……辛苦师兄了。”

若是陆预问起自己做的那些小动作,楼青晏只会觉得心虚和愧疚,脑子里却会因为任务而不得不盘旋出更多的谎言来。

陆预不问鹿群哪里来的,不问楼青晏为何要装作暴走,却问这些问题,让他的神经一下抽紧了:“这不是谎话!是我……”

是我真心的……

比起问他搞的小动作,问那些简单的触碰和亲吻才更致命。

楼青晏能自我安慰,那些不过是他被任务逼迫着不得不做的。他亏欠陆预,他自己心里知道,心里明白。

但那些对触碰的回应,那些主动的吻,那不是任务逼着他做的。

他万分不愿,陆预将这些他本能的依偎和被逼着做的事情混为一谈。

他好想说:“对不起,我是被逼的。我喜欢你。”

但话语卡在喉咙口,硬是说不出来。

他好像只是馋陆预的身子,说真心想要触碰他是喜欢他,那不还是谎话吗?

“朕说过,不会信你了。”

陆预及时打断了他。

楼青晏仿佛被浸到了冰水里。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的牙齿不住打颤。

他不想将被任务推着的自己和真正、本能的自己贴上一样的标签。

陆预看他的眼神仍然和之前一样温柔,但楼青晏知道,那样的温柔下隐藏了太多的潜台词。

他现在的感觉,和在石头房里发现他去拿天鹰符时一模一样。

他向来是柔和的,是带着少年气的,是阳光的。

只有遇到了背叛,遇到自己最爱的人的背叛才会变成这样。

只不过,他多经历了几次,学会了如何将那种压抑不了的负面情绪融入了自己平常的表情和语气里。

陆预安抚似的拍拍他的手:“别怕,别怕。朕没想对你怎么样,你看,朕不是仍然给你安置得舒舒服服的吗?”

就是这样的不在意,这样的平和,才让楼青晏的灵魂发起抖来。

“朕在想,如何处置我亲爱的师兄才好。”

楼青晏咬紧牙齿。

陆预凑到他眼前:“要不,从头开始吧?”

从头开始?

他在天牢里被蒙着眼睛,和他说,如何处置自己都可以。

从那儿开始。

陆预本就下定主意要杀自己,从那儿开始,他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而现在,陆预说,要退回到那里。

楼青晏的嘴唇发着抖。

陆预要干什么?

陆预抽过几个垫子,垫在他的身下,将他的上身支起来。

不知为何,楼青晏竟然不怕陆预对自己做什么。

他甚至有些期待,那些曾经让他感到害怕的事情,那些从黑暗中探出来的妖藤,裹挟着他细密而隐蔽的小心思,在名为愧疚和隔阂的支架上一路野蛮生长,长得繁茂而妖冶,最终攀上他伸长的脖颈。

但他知道,事情不会是那样的。

陆预之所以现在还好声好气地和自己说话,是因为他心凉了。

心凉了,所以将满腔的热血冻成一壶淡而无味的陈酒,依旧醇厚,但带着经年的遗憾。

果然,陆预和他预想的一样,凑近了说:“之后,师兄就呆在这里,不要出去了。”

他将他关了起来。

楼青晏盯着他,薄唇紧闭。

陆预凑到他耳边说:“师兄如果不听话,那朕就真的随心处置了。”

他的动作很暧昧,俯身在他耳边说话时像是整个人伏在他身上,仿佛下一秒,两人就将拥抱在一起,亲密无间。

但陆预与他始终隔了一道空,一道一指宽却如同天堑一样的空。

他的体温似乎下一秒就会传递给楼青晏,但他等到的只有意料之外的落寞。

他连往日里最喜欢的触碰都拒绝了。

陆预起身离开。

这个房间不知是宫里的哪个殿,里面家具一应俱全,暖炉燃着,香炉点着,温暖而芬芳。

楼青晏一下明白了。

自己现在之所以能够在这里好好地躺着,不因为其他的,只因为他体内封印着天鹰符。

他们将他当做了宝贝,也的确只因为那个宝贝。

“陆预。”

陆预的身影停住了。

“我对你说了很多谎,但,但你要相信我……有关那件事,我没有骗你。”

楼青晏说话的时候很不利索,不知道是因为脸部肌肉没有恢复,还是很难讲话从心坎里说出来。

“我,我喜欢你……”

他第一次说出来。

他不是因为其他的,只是因为喜欢陆预而已。

陆预回头,对楼青晏笑了,像是他一贯的笑容。

“师兄喜欢朕。可,朕爱师兄啊。”

是爱,不是喜欢。

是朕爱师兄,不是我爱师兄。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

楼青晏身体的恢复情况比他预期得要快很多。

他被困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却像是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

除了日常的吃和睡,什么都不做。

系统终于看不下去了,破口大骂:【姓楼的,你给我打起精神来,你的任务是篡位,不是和那个姓陆的小子搞对象!】

楼青晏没理他。

系统操碎了心,哎呦了声:【你说说,你这样值当吗?当时要不是你保护他,那支箭会射到他身上。如果不是你保护他,你会暴露吗?他会这么活蹦乱跳吗?他这没良心的,你还这样为他伤神?】

楼青晏淡淡地回了句:【你说的没错。】

系统:【那你还不打起精神来?】

楼青晏:【我没不高兴。】

系统被他气得够呛。

咚咚咚。有人敲门,是送饭的来了。

楼青晏抬起眼皮。门口的禁军开了门,一个小宫女端着盘子进来,将盘子放到一边的桌子上。

“等等。”

小宫女停住了,转头问:“楼公子有何吩咐?”

“之前都是侍卫送饭,不会让宫女过来的。”

小宫女回道:“禁军有任务在身,被抽调走了,人手不足,尚膳局就让奴婢来送了。”

“任务?”楼青晏一下站了起来。

是什么任务能让这里的禁军人手不足?

外面出什么事了?

系统恨铁不成钢地哎呦了声:【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你还管陆预他怎么了?】

突然,外面看门的侍卫厉声喝道:“不许多嘴!”

小宫女一个激灵,拿着托盘低头小碎步地跑了。

“等等!”楼青晏追了出去,在门口被侍卫拦了下来。

两边侍卫的长|枪挡在他面前,将他阻在门内。

楼青晏站在门口,深呼吸。

突然,他听到了一阵奇怪的音乐。

他皱起眉头,仔细辨认。

是哀乐。

楼青晏脸色立变,问旁边的侍卫:“皇宫里怎么可能演奏哀乐?到底发生什么了?”

侍卫冷着脸,没有理他。

一股无名的焦急燥火从他心底窜了上来。

楼青晏伸手推那两人:“我要见陛下!”

“大胆!”

侍卫立马要将他推回房间里。

楼青晏咬牙,想要挣脱,一阵痛苦从他的脚踝上窜到了头顶。

他们给他加了好几层封印真气的脚镣。

楼青晏被侍卫推回了房内,没有放弃,拿自己的肩肘撞门,像是一定要冲出去一样。

这扇门却无比牢固。不论他怎么撞,纹丝不动。

楼青晏累了。他慢慢沿着门坐倒在地上,捂住脸。

系统:【我直播间里观众都看不下去了!你硬气一点啊,这算是什么事?有必要这样吗?怎么,陆预不恋爱脑了,轮到你恋爱脑了?】

楼青晏没有说话。

他呆坐在地上,突然捂住自己的脸:【我不想干了,你换个宿主吧。】

系统:【那你就死了。你回不去了。】

楼青晏深吸了口气:【可我不想这样,为什么一定要完成任务?】

系统也回答不上来。

良久,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再次继续自己的撞门工作。

咚——

咚——

咚——

撞门的声音越来越小,能听出里面的人无力了。

但声音持续不断,没有停下来的兆头。

夜晚将要来临,黄昏的日光照在屋檐上,落下了斜长的阴影。

砰!

门突然开了。

无力撞门的楼青晏扑了空,一下跌了出去。

一只手接住了他。

下一秒,他被重重地揪住领子,顶在一旁的墙上。

来者是一个浑身黑的男子,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但楼青晏认出了他。

十一。

“十一,你为何来了?”

“有人要去禀报陛下,说有个疯子不停撞门。”十一冷冰冰地说,“被我截了下来。”

“为何不让我见他?”

十一说:“他没有欠你的,你不要再这样为难他了。”

楼青晏眼睛里布着血丝,恶狠狠地说:“他没有欠我的?那我为何会替他挡在那支箭前?”

“你自己不清楚吗?为何会有这种情况?”十一一把将他推到门上,“是谁把你们两人拉到那个境地,你自己没数吗?事后调查,发现了一个香囊,那个香囊上有白狐裘的毛,就是里面的香料让鹿失控。你自己不是一清二楚吗?要不是你不知为何做这个局,轮得到你挡在陛下面前?”

“我没想害他。”

十一有些绷不住了:“你应该明白的,有些事情不是一定按照你想的那样发展的。你知道这次举动,造成了什么后果吗?”

楼青晏有些迷茫。

十一牙齿咬得紧近乎是用牙缝吐字:“荣国使团里的老太傅死了!”

楼青晏的眼睛慢慢瞪大,他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

荣国和夏国的关系走在弦上,楼青晏心知肚明这时出现这样的情况,意味着什么,。

十一说:“现在,就在现在,荣国的军队已经到了国境线上。他们要求皇上交出这场暴动的凶手!你知道,最后我们查到那只带着白狐毛的香囊时,陛下的表情是怎么样的?即便如此,他也不想交出你!”

“现在,荣国的大混元压在国境线上!他们的使团因为陛下久久未交出凶手,猖狂地在皇宫里演奏哀乐!前线已经告急,陛下已经派人去玄元派找掌门出山了!”

“明天上午,一支荣国的轻骑就会进京城的城门!外国军队进京城,这可是头一回。”

“你在这里演什么委屈?”

楼青晏脑子嗡地一声。

“老太傅……为什么会死?”

“因为你让将士们染上了香料。那香料不仅让鹿发狂,也让马发狂了。老太傅坐在松林外的马车上,马突然暴动,将人甩了出去!”

楼青晏刚才一天来昏昏沉沉的感觉一扫而空,他的瞳孔开始聚焦。

“不对,不是我……那种香料需要事先下另一种药,配合起来才会有暴动的效果!”

十一快被他气笑了:“那你说,你给养着的鹿下了药,那是谁给老太傅的马下了一模一样的药?你说得清吗?”

楼青晏的头脑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回忆像流水一样灌进了他的头脑。

“黑熊和箭的凶手应该是方龄。”

他在附近!

他自言自语地低喃:“是方龄……”

十一哼了一声:“你没证据。虽然黑熊和箭明显是月国出产的,但它们和老太傅的死没关系!而且你用的药明显不是天魂草。”

怪不得!方龄这样缜密的人竟然直接用月国有名的药控制黑熊。

因为他在掩饰他对老太傅动的手。

楼青晏深吸一口气,瞳孔中的清明逐渐回来了。

他逃无所逃。

十一看他这样,也没话好多说,转身就走。

“十一,等下。”

十一停住,回头:“你还有什么要说?”

“我能有大混元的实力。”

十一转头就走。

“你有大混元的实力有用吗?放你出去,然后让其他将士全部寒心,士气低沉?陛下为了你,压住他们的争议有多难?他两天没合眼了。你放过他吧。”

“等等!”

十一怒了,转头问:“你到底有完没完?”

“你转告陛下。”楼青晏恢复了平静,“他还有天鹰符。”

.

陆预一直没来。

楼青晏的情绪安稳了下来,行为终于符合自己一贯的风格了。

系统这才放下心来:【兄弟,你刚才快吓死我了。】

恋爱脑的楼青晏太可怕了。

还好他发作得不频繁。

【我只是意识到,我们还有共同的敌人。】

楼青晏摸摸脚上的镣铐,眯起眼睛。

【他至始至终都没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系统:【所以呢?】

楼青晏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不用解释。不用解释最好,这样用行动就足够了。】

系统:【你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明白过来这个时间节点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情,也知道解局之法了。】

原著中,十天之内,燕王会到处宣扬“当今夏国皇帝无天鹰符”,然后荣国和国会派新的使团入京,燕王的人混在里面到达京城外。

燕王的军队混在使团里面,一定会非常明显,因此,他需要在京城内人没反应过来之前进城门。

原著里,是楼青晏的人替他开的门。

如今楼青晏和燕王决裂了,这一段剧情落到了十一说的那支已经快进京城的轻骑手中。

他们人数不多,但是在夜半三更杀光城卫,替外面的人开门,已经足够了。

如此看来,这本书的剧情线仍然在按照原著收束。

那么,破局之法就在原著中。

陆预提前得到了天鹰符,因此调来秘法部队,事先安排在京城内,在大决战中歼灭燕王。

如今,天鹰符在楼青晏的脖子里。

也等同于在陆预手中。

楼青晏嘴里有些发苦。

剧情还是按照原著进行了。

他在等陆预带着他去调秘法部队。

系统:【其实,陆预把你困在这里是在保护你。看他的意思,他是想一个人抗下去。你就算缩在这里,也没事……】

楼青晏哼了声:【然后呢?我再向白天一样发疯?】

系统哑口无言。

楼青晏:【我怎样都可以。但,心不能死了。】

他有些后怕。

自己那点傲气,真的如白天一样,被那种极端感性而疯狂的情绪控制,最后沦为自己最不想变成的那样。

深夜,他的门终于开了。

楼青晏抬头看去。

是十一开的门。

而视线绕过十一,他看到了似乎好久不见的陆预。

不过几天不见,他瘦了很多。

原先点少年感的柔和线条荡然无存。

绷紧的下颌线比先前更加棱角分明。

明明不过几天,楼青晏却觉得是几年。

他站起来,揉了揉手腕,然后平静地走到陆预面前。

陆预没有说话。他的眼角发红,这是他几天未睡的痕迹。

“陛下,臣有罪。”

他没说话。

楼青晏对他伸出了手:“让臣来与陛下一起扛吧。”

陆预的鼻尖微微一动。他看向了楼青晏那只苍白的手。

他回握住那只手。

“你不问,朕为何不要你作乱的理由吗?”

“不问。”

陆预盯着他。

眼睛锋利的线条和微微挂下的角度一起,告诉了楼青晏,陆预现在是认真的。

楼青晏笑了。

“陛下已经告诉臣了,不是吗?”

陆预的身子僵住了。

“陛下可以不信臣。”楼青晏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就将臣当做一件工具吧。”

“如果陛下愿意,我愿为您的前锋。”

灯火摇曳。

陆预的脸上表情慢慢融化了。

十一抱拳:“陛下该走了。”

“陛下,走吧?”楼青晏轻松的笑道。

“好。”陆预跟上脚步。

这一行是秘密的。暗卫中最忠心的将士承担了这一次任务。

他们连夜出发。

多年后,楼青晏问他:“我都这样骗你了,你怎么还信呢?”

陆预回他:“因为你曾经对我说过,愿为我的前锋。”

那时的楼青晏笑得很猖狂,说:“你也不怕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跤?”

陆预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不会的。”

“你与天斗,至死方休;我爱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