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您怎么偏偏把贺老师忘了呢,”薛凤掩着嘴,对着手机说悄悄话,“……您之前对他好得天上少见地上没有的……胃?是,他慢性胃炎嘛,你之前天天让我盯着他吃药呢……不好呗,他这两天在办公室里也老弓着腰压肚子,一问就是没事儿,怎么可……?”

他还没说完,就看见贺冰心推开门,口风立即一变:“贺老师下台子了?”

贺冰心脸色依旧不好看,站在门口轻轻一点头:“你跟我出来一下,带电脑。”

薛凤赶紧夹上笔记本,屁颠屁颠跟在贺冰心身后:“今天还顺利吗?”

“小手术。”贺冰心没心情也没力气闲谈,简单答了一句。

都快下班了,茶水间里没有人,贺冰心找了一个比较靠边的座位坐下:“最近你那边的项目数据,都还正常吗?”

说到正经事,薛凤的表情就严肃了起来,他把笔记本张开,轻轻“嘶”了一声:“要说不正常,其实所有的数据和结论都是一致的。只不过有一点,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多心,反正有点诡异。”

“说说看。”贺冰心十指交叉搭在小腹上,姜黄色的绒衫衬得他的手指更加白细。

“徐志远最近的电生理数据都是找公司做的,我按照你教的方法一一逆推过,没有矛盾点,”薛凤把几个数据文件并排罗列出来,“这些数据中也有存在抠出的坏点,但是整体趋势一致。”

“然后我就发现,徐志远所有的数据都是新做的,没用你原先的数据。”紧接着他又打开了另一排文件,“我把你做的数据加进去之后,显著性就开始掉星了。”也就是说前后的结果是互斥的。

贺冰心向前探了探身,手指轻轻滑动触控板,仔细查看了一下几条拟合曲线之间的参数差异,偏头问薛凤:“你跟徐志远反映过这个问题的吗?”

薛凤点点头:“嗯,我按照你交代的,发现问题第一时间就当面问他了。”

“他怎么说?”贺冰心揉了揉太阳穴,声音没什么力气。

“呵,我给你学学,”薛凤翻了个白眼,一下就变得拿腔拿调的,“‘experimenter 的 inpidual differences 是非常大的,怎么能用几个人的数据拼在一起呢?’听说最近他开始写文章初稿了,那洋文拽得,一股地沟油味儿,可给我恶心坏了。”

贺冰心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说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实验人员之间的确存在个体差异,但这个是可以通过足够大的样本量来消除的。”

薛凤翻了翻文件夹,大致数了一下:“你俩的数据量都挺大的,要是趋势一致肯定不会互斥。我还没单独分析过你的,等晚点我把比对结果总结出来发给你,这样我们既知道问题在哪儿,也不存在泄露数据。”

贺冰心手撑着椅子的扶手,明显精神越来越差,只是简单“嗯”了一声。

薛凤赶紧起身给他弄了杯温的甜牛奶过来,但也不敢给他随便喝:“能喝这个吗?还是想喝点热水?”

“谢谢,”贺冰心把牛奶接过来:“没事儿,有点儿累了而已。”

“什么没事儿啊,我都怕来一阵风就把你吹倒咯。”薛凤实在是看不下去,口气都有点冲,“其实我挺想不明白的,你说一开始你回头管这个项目我能理解,因为张旭的妈妈嘛,但是现在他妈都让你给治好了,你还操这个闲心干嘛呢?有这个功夫你休息休息不好吗?”

贺冰心没吭声,扶着椅子站起来了。

薛凤一下就心虚了:“我觉悟低,我就是想让你歇一歇,你就算一天到晚连轴转,也救不了全天下的人啊。”

“我没想要救全天下的人。”贺冰心说得很平和,“这个病,手术能挽救的只是第一次发病。如果复发,就很难通过手术进行治疗了。所以你说我把张旭的妈妈治好了,是不准确的,我还需要药理的治疗方法。”

薛凤张了张嘴,瞪着贺冰心单薄的后背,小声嘟囔:“那你也不能把自己累死啊。”

贺冰心回到办公室,正好徐志远也刚从外面回来,一见他立刻迎上来:“贺医生,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贺冰心现在非常不想和他聊天,低头收拾东西:“没空。”

“您别呀,”徐志远脸上的喜色不减,很快他就把自己得意的原因交待了出来,“我今天收的这批结果,检验出一个可能可以抑制胶质瘤发展的受体蛋白。我想和你讨论讨论,到时候发文章把你的名字也添上!”

贺冰心停下手里的动作,没理会他的后半句:“你所有的数据结果都一致吗?”

“那当然了,”徐志远兴奋地抹了一把自己的秃脑门,“这次真是老天眷顾咱们,结果都很漂亮,但也有正常范围内的波动,老话说得好,too good to be ture嘛!”

背对着他的薛凤偷偷对贺冰心做了一个干呕的动作。

看贺冰心不回答他,徐志远立刻摆出一副施恩的姿态:“贺医生,关于你的那些不好听的话呀,我都不信的。这篇文章我肯定要憋个大的,只要你愿意帮我撰稿,我至少给你挂个三作,怎么样!”

薛凤正喝着水,差点一口喷出来。

第三作者,就是个重在参与奖,没有任何实际价值。而一般的撰稿人,不是共一作也是共通讯作者,都是有升职加成的。

贺冰心本来就懒得搭理他,现在胃里又难受起来。他压着胃,一时间有点说不出话来。

“咱俩这关系您就甭见外了,”徐志远又憨笑起来,眼睛里却射出精光,似乎料定了贺冰心不会拒绝,“正好我听说贺医生最近都是自己上下班,咱们今天晚上把课题讨论讨论……”

“谁说他自己下班的?”胡煜冰冷的声音响起来,徐志远立刻打了个哆嗦,又赶忙转过身赔笑脸:“胡教授过来了?”

胡煜比徐志远半头还多,走近的时候几乎能把他完全压在影子里:“我问你,谁跟你说他自己下班的?”

徐志远缩着脖子不敢看他:“不是……我亲眼看着的呀,你最近不是一直很忙,都没时间来接送他吗?”

胡煜微微怔了一下,这几天他的确没来办公室接过贺冰心,两个人都是一起从医院门口上下车的。

至于再之前,他不记得了。

“我不来办公室接他,”胡煜微微一挑眉,又朝徐志远逼了一步,“你就可以骚/扰他,是吗?”

徐志远从前只觉得胡煜是个不近人情的冰山,在贺冰心面前还会尤为平和一些,从未见过他如此咄咄逼人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我就是想……和他谈谈工作,绝对谈不上骚/扰。”

“好,”胡煜的眼睛黑沉沉的,“如果再让我知道你在非工作时间找贺冰心谈工作,那我的律师团可能也会找你谈一些工作。”

徐志远被他逼得退了半步,哆嗦着靠在了桌子上。

“听见了吗?”胡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眉毛上的疤衬得他眼中寒光更甚:“听见了就要回答我。”

徐志远脸都吓白了:“听见了,听见了。”

薛凤装着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键盘,对着满屏幕的文献暗道一声:“靠,好爽!”

胡煜却没有立刻放过徐志远,而是安静地看了他片刻,看得他想起那种藏起獠牙的猛兽突然凶相毕露,随时就要致人死地。

等到胡煜转过身,徐志远才感觉那种腾腾的杀意逐渐撤开了。

胡煜一看贺冰心,立刻就注意到了他压在肚子上的手。

听薛凤说是一回事儿,自己亲眼看见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他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堵。

“怎么又难受了?”跟贺冰心说话的时候,胡煜的声音又轻又温柔,完全听不出刚刚跟别人发过一通火。

贺冰心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按时吃药了,也好好吃饭了,但是就是没精神,稍微一累就胃疼,其实他都不确定是哪儿在疼,只是好像当成胃疼心里就没那么难受。

“要不要抱?”胡煜想起来那天下车的时候,轻声问他。

要是放在从前,贺冰心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示弱。

现在他心里好像有一根弦绷断了,对很多事都在意不起来,除了一件事:他对于胡煜来说,是个陌生人。

他渴望胡煜的怀抱,但是又不敢点头。

贺冰心还矛盾着,胡煜已经转身走开了。

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又忍不住难过地自嘲:你早就不是胡煜在意的那个人了,还奢望什么?

大概也就几秒钟,胡煜拿着他的大衣回来了,也不给他穿袖子,包孩子似的一整个包严了,一弯腰就把他横抱起来了:“靠着我。”

贺冰心颤抖着,把脸埋进了胡煜的颈窝里。

温暖立刻从肌肤相接处传来,托住了他那颗不断下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