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个中国人杀了冯!”
“冯平时对他非常好,所有邻居都知道。”
“你的验伤结果出来了,你只要按照我给你罗列的证词来发言,没人关心真正的经过……”
“当天你和受害人有过剧烈的肢体冲突吗?”
“为什么不惩罚这个杀人犯!”
“他不是无罪的!抗议!”
“听说了吗?医学院的新生里有个杀人犯!食人花开膛手!”
……
“贺医生,”薛凤拿着一杯热水走过来,有些担心地看着贺冰心,“你喝点水吗?”
贺冰心的目光平直地落在电脑桌面上,半天没有回应。
薛凤轻轻碰了碰贺冰心的肩:“贺医生?”
贺冰心的眼皮微微一抖,他调大了助听器的音量:“对不起?”
气球的事情已经过去两天了,贺冰心在办公室里没什么异常的举动,只是时常关掉助听器的音量,对着电脑出神。
薛凤把热水递给贺冰心:“王主任刚来到科室门口喊你去他那儿,你是不是没听见?”
贺冰心没接水,直接从座位上站起来,低声说了一句“谢谢”,起身离开了。
薛凤端着水杯,挠头看张旭。
张旭没说什么,叹了一口气。
一开始他们都觉得气球的事情只是个恶作剧,但是“贺冰心杀过人”的消息就像是长了脚,一夜间就传遍了整个医院。
后来张旭想起来去找那个送气球的小女孩,一问当时被提到的女病人,人家家里根本就没有女儿,更别说给贺冰心送什么气球了。
薛凤走到张旭旁边坐下,从兜里掏出来那张旧报纸展开,上面有贺冰心举着编号的留档照片。
黑白的,在岁月里泛了黄,正面侧面一共两张。单纯从五官上讲,照片里的男孩和现在的贺冰心差别不大,漂亮的五官,精致的脸型,稍有些凌乱的长发。
只是照片中的男孩虽然惊慌憔悴,但至少还有一种盎然的生机。
贺冰心就不一样了,他依旧苍白纤瘦,那双眼睛却结了一张网,让人看不穿。之前只是若隐若现的一层,这两天似乎织成了一层不透明的硬壳,看着像是疲倦,又让人忍不住地觉得遥远。
薛凤用手指蹭过那些字母,低落地看张旭,小声说:“这上面说他这是严重刑事案件,仲裁待审的时候关押了十几天,但他是防卫,没判刑,应该……不能算是杀人罪吧?”
张旭的心情也不好:“你以为别人会听你说这些吗?他们想听的不是他为什么杀人,也不在意他是不是被定了罪。”
“那他们是想干什么?”薛凤不明白。
张旭接过他手里的旧报纸:“他们只是想说话而已,想看自己只用语言就能摧毁一个人。”
“谁他/妈把这种几百年前的事翻出来的,”薛凤咬牙切齿地说:“别让我找到这个傻/逼!”
贺冰心走到主任办公室,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王浩正在整理文档,看见贺冰心,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文件夹里。
“冰心,脸色不太好啊,最近是不是太辛苦了?”王浩和蔼地笑着,破天荒地倒了一杯水递给贺冰心。
贺冰心不明白怎么人人都想让他喝水,随手接过来放在桌角上:“没有,都在按计划进行。”
“你事情多时间紧,我就直说了,”王浩自己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你知道原本院里对你的职称就有点争议,当然我非常认可你的能力,但是最近这段时间我这方面的压力有些大。”
贺冰心很平静地听着,开口的时候也几乎没有过多起伏,甚至有一丝习以为常的冷淡:“我要降职称吗?”
“啊那不会,你又没犯什么错。”王浩摆了摆手,“我只是觉得可能你暂时把主要精力放在临床上,更合适一些。课题那边,让徐志远来负责,是不是比较妥当?”
“我没问题,”贺冰心对于课题并没有过多的占有意识,他只想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我退出。”
王浩想不到事情的进展会如此顺利,贺冰心居然丝毫没有纠缠,脸上带了一些歉意:“冰心啊,希望你理解我,我知道你的科研做得很好。但是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你是社会人了,哪怕是学术上的事情,也绝不会只涉及到学术。”
“我知道。”贺冰心简单地回答了,“还有其他事情吗?”
王浩看了他片刻,叹了口气:“你知道什么呀?你什么都不知道。”
贺冰心走出办公室,徐志远就在门口等着,看见贺冰心出来,点头哈腰地说:“贺老师,王主任叫我过来的。”
贺冰心微微一点头,错身走过去了。
“听说那个贺冰心杀人了?”一个秃顶男人站在科室办公室门口,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一听就不是本地人。
贺冰心认得他,前几天这个男人跑过来死缠烂打让他救救自己的儿子。
他儿子本来就有中重度脑瘫,又碰上事故,造成了颅内损伤,省内的医院都问遍了,没人敢动。
贺冰心已经做了方案,手术就安排在明天。
梁欢正从屋子里出来,皱着眉头看着来人:“您找贺医生有事儿吗?”
男人拨了一下自己的脑壳,哼声哼气的:“喃不让他给喃儿动手术了,他不是好人!”
贺冰心在原地站着,一动不动。
“贺医生怎么不是好人?不是你们求着贺医生上台子的吗?”梁欢这两天没少碰见跑来瞎打听的,气不大顺。
“小丫头你怎么讲话呢!”秃顶男人一下就火了,“谁找个杀人的做手术?医生是救命的又不是要命的!”
他的论调贺冰心很熟悉。
类似的言论几乎跟了他十年。
“那么用功干嘛?是想赎罪吗?”
“手上沾着命,多晦气!”
“防卫?谁知道是他防卫还是被害人防卫?死人又不会说话。”
“要是他又想杀人了怎么办?杀人这种事不是上瘾吗?那么多连环凶手!”
“我看他当医生,没准儿就是为了享受鲜血带来的快/感!”
“杀人犯!变/态!!”
……
贺冰心平静地走过去,对男人说:“这个医院,除了我,没人可以做这个手术。”
“什么意思?就你是医生,别人不是医生?!”男人显然不信,努着嘴,咄咄逼人。
“你记得你当初为什么来这家医院吗?”贺冰心的眼睛淡淡地看过去。
男人结巴了:“喃,喃不管这些个!万一叫你做了手术,喃儿也变成坏人了咋办?”
“好,我不做。”贺冰心不再多说一句话,直接走进了办公室。
“贺医生,您别……”梁欢抓着贺冰心的胳膊,“我来跟家属说行吗?”
“病人意识恢复之前,医生服从监护人意志。”贺冰心看了一眼梁欢抓着自己的手,眼睛垂了下去,“谢谢你。”
梁欢像是被烫了一下一样松了手,看着贺冰心拎着东西走了。
自从出事那天,贺冰心就不等胡煜了,什么时候下班什么时候走。有时候别人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真走了,还是去休息室了。
从医院门口到地铁站有一千六百五十八步,五十二个台阶。
从医院地铁站到胡煜家要倒一次路线。
人们挤来挤去的,有一种虚假的热闹。
妈妈抱着背着小黄鸭书包的男孩:“今天幼儿园教什么了?”
小男孩攥着一个褪色的抱抱龙玩偶:“教了职业!”
“那你长大了想当什么呀?”妈妈笑着问他。
小男孩从背带裤的口袋里拿出来一把玩具手术刀:“我要当医生,这样以后就可以给龙龙治病!”
“你真棒!龙龙生什么病了呀?”妈妈关心地低头看着玩偶。
“龙龙尾巴痛!”小男孩把玩偶翻过来给妈妈看,那里有一点破了,漏出白色的棉絮来。
妈妈刮了刮小男孩的鼻梁:“那回家以后妈妈教你怎么给龙龙治病,好不好?”
小男孩露出一个缺了门牙的笑:“好~”
贺冰心看着偎依在母亲怀里的小男孩,心里很清楚这就是正常人的生活和普通人的愿望,只不过前者他不曾拥有过,后者他又似乎配不上。
他搞不清自己究竟是哪在疼,就好像刚刚吞下去一台割草机,沿着他的五脏六腑肆虐。
出了地铁站,凌冽的北风打过来,贺冰心脸上一阵阵地刺痛。
他一摸,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脸居然是湿的。
他看着自己潮湿的指尖,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浓浓的厌弃。
他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个念头:你为什么活着?为什么不任由冯掐死你?如果没有他你或许早就死了,你凭什么害死他?
还有这么多年他始终解不开的死扣:冯到底是不是把他当成家人?
从地铁站到胡煜家要上七十七个台阶,走两千四百六十二步。
他前两天想过要搬走,但是胡煜不让。
贺冰心在死胡同里出不来。
他不想拖累胡煜。
人言可畏。
如果胡煜当初是为了躲避催婚而和他结婚,现在就理所应当地为了名声和他离婚。
他早该看到这一天。
或者说他看到了,但还是一点一点任由自己陷了进去。
他害了胡煜。他有罪。
贺冰心蜷在客卧衣帽间的地板上,那天胡煜就是在这儿把他找到的。
胡煜不让他走,他就每天都戴在这个角落里。
第一,他不想污染这个房子的其他地方。
第二,这里让他有一点安全感。
他还是没忍住买了一支白干儿,拧开瓶盖的“咔啦”声让他感觉到了一瞬间的轻松。
从前他在国外有一段酗酒史,甚至进过互助会,他发誓不再喝烈酒。
但是好像打破誓言本身就是一种诱惑,把人的自制血淋淋地撕开之后,释放出变本加厉的欲望。
一口辛辣入喉,贺冰心再停不住。
但是他的酒量真的好,这曾经让他异常苦恼,现在也一样。
六十七度的酒,除了胃部隐约的灼烧感,喝了半瓶就跟没喝一样。
他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狭小的空间中绽放着浓重的酒精味。
不知道什么时候胡煜在他面前蹲下了,轻轻拿他手里的酒瓶,温柔地问他:“这里闷不闷,我们出去好吗?”
贺冰心不松手,目光清明地看着胡煜:“我还是搬走吧,我留在这儿,对你没好处。”
胡煜的呼吸听起来比平常粗重一些,声音也有点哑:“我们先出去再说。”
“我知道你对我动感情了,”贺冰心握着酒瓶,轻轻晃着里的酒,“那是因为你年轻,分开一段时间你就知道了,比我好的人多得是,别让我耽误你。”
“那你呢?”胡煜轻声问他,“你对我动感情没有?”
贺冰心对着瓶口抿了一口,声音微微颤抖:“没有。”
胡煜用掌心轻轻托着贺冰心的后脑,没带太多情绪:“看着我说。”
贺冰心眼睛垂着,又去拿酒瓶。
胡煜手一用力就把酒瓶从他手里拿出来了,眼睛一刻也不曾从他脸上挪开,硬生生把剩下的小半瓶一口干了。
贺冰心知道胡煜的酒量根本不能跟自己比,一下就急了:“你干嘛!”
“你的胃受不了,不能让你喝了。”胡煜轻轻咳着,把空酒瓶拿远了。
贺冰心急得眼都红了,拖着胡煜就往洗手间拽:“吐出来,你不能这么喝!”
出乎意料的,胡煜被他拉得一个踉跄,就是醉酒也没这么快。
“你怎么了?”贺冰心焦灼地扶住胡煜,声音拔高了,“胡煜,你怎么了?”
胡煜抬起眼睛来,沉沉的黑眼睛露在了光里,他的眼底一片血红:“哥心疼我?”
贺冰心看见了他泛着潮红的颧骨,脑子空白了一瞬间,立刻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怎么这么烫?你烧多久了?”
“别着急,”胡煜轻轻笑了一下,“我没事儿。”
贺冰心二话不说拉着胡煜进了洗手间:“抠出来。”
“你答应我不走。”胡煜的脸渐渐发白了,只剩下颧骨上的两坨红晕。
两个人安静地站在水池边,对峙着,谁都不动。
贺冰心红着眼,伸手去撬胡煜的嘴唇。胡煜很轻松就把他的两只手攥住了:“你要是对我没感情,就不能管我。”
所有积压在一起的情绪突然就决堤了,眼泪一下从贺冰心的眼睛里滚落出来。
他仰着头,几乎是在质问:“为什么啊?咱俩就是形式婚姻,你何必这么认真啊?”
情绪爆发起来就是雪崩式的,他的声音全喊哑了:“我不配,胡煜,你明白吗?我杀过人!所有人都明白,怎么就你不明……”
胡煜用滚烫的吻截住了他后面的话,贺冰心一直在哭,眼泪流进两个人的嘴里,又凉又咸。
胡煜像是护住一个宝贝,小心地把贺冰心拢进臂弯里:“两天了,你要的冷静时间我给你了,你希望我考虑的问题我也都考虑好了。你乖一点,别让我担心了,好吗?”
贺冰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胡煜一直给他拍着背:“我知道很难,我们慢慢来,不要老想着跑了,好不好?”
贺冰心哭得话都说不利落,两个眼睛都肿了:“你快、快把酒吐了!”
“还走吗?”胡煜微微弓着腰,用掌心擦掉他的眼泪。
贺冰心憋着眼泪摇头:“你快点!”
“乖,出去等我一下。”胡煜揉了揉贺冰心的后背,“我马上出来。”
胡煜出来的时候脸色更难看了,贺冰心吓坏了,再顾不得多想什么,赶紧扶着他在床上躺下。
“难受吗?”贺冰心打开柜子拿电子体温计。
胡煜手背压着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
贺冰心跪在床边,看了□□温计上的数字:“我们去医院吧?”
胡煜握了一下他的手:“陪我躺一会儿。”
贺冰心先去拧了一条凉毛巾回来,叠好了搭在胡煜额头上,吸了吸鼻子:“还是去医院吧。”
“没事儿,”胡煜拉着他在自己身边躺下了,“来,让我抱一会儿。”
贺冰心怕让他更难受,顺从地贴着他的怀抱躺下了。
“以后不说这种话了,行吗?”胡煜捋着贺冰心的脊梁骨,“你害怕的时候就跟我说你害怕,你难受的时候就跟我说你难受,你说你想冷静我让你冷静,但是你说你想走,我不会让你走。”
胡煜的怀抱有种异常的热度,贺冰心下意识地抓他的衣服。
胡煜轻轻叹了口气:“不能让我着这种急了,知道吗?”
贺冰心的眼泪洇进胡煜的衣服里,他无声地点头。
“宝贝不哭了。”胡煜轻轻拍他的背,“别担心,没事儿啊。”
贺冰心伸手摸他的额头,把毛巾翻了个面:“这么烧怎么行啊?你是不是前两天淋雨的时候就病了?你怎么不吃药啊?”
“没事儿,我就是急得,”胡煜把他挡住眼的头发别到耳朵后面,“你别让我着急就行了。”
贺冰心像是一捧化了的雪,眼泪又滴下来。
胡煜捧着他的脸,把他的眼泪轻轻亲掉:“好了好了,宝贝,我们不哭了。”
贺冰心挨进胡煜的怀里,搂着他的腰,小声说:“我不走,”他学着胡煜的样子给他揉后背,“你别着急了。”
胡煜把毛巾拿下来搭在床头,轻轻扳起贺冰心的脸:“下回还喝酒吗?”
贺冰心摇头。
“下回遇见事知道找谁吗?”胡煜低头看着他,眼睛里都是温柔。
贺冰心小声回答:“找你。”
胡煜把他按进自己怀里:“行了,睡吧。”
胡煜毕竟病着,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他身上烫得像烙铁一样,贺冰心哪敢睡,提心吊胆地贴着他,时不时就要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好在就像胡煜说的,温度慢慢就降下来了。
胡煜睡得不安稳,隔一会就要喊他一声:“哥。”
贺冰心就一次不落地答应:“嗯。”
贺冰心想给他倒杯水,刚一翻身就被胡煜扣住了:“不许走。”
“我给你倒点水喝。”贺冰心轻轻掰胡煜的手,根本掰不动。
“我不喝水,你别走。”胡煜一勾他的腰,把他捞回来。
“不走不走。”贺冰心只好又回来,轻轻拍胡煜的背。
他在胡煜身边蜷成一团,半晌问:“我杀过人,你不害怕吗?”
胡煜手托着他的后脑勺摩挲,眼睛微微张开一些,在黑暗中闪着微光:“你保护了你自己,你做得很好。”
贺冰心又朝他蜷了蜷,声音涩然:“其实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想他。”
那个“他”是谁,不言自明。
“都过去了,”胡煜把贺冰心塞在被子里,仔细掖了被角,“你现在只能想我,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要听,你只能听我说。”
贺冰心脸贴在胡煜胸口上,乖觉地蹭了蹭:“嗯。”
这一次,是他先睡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