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崖城遍地都是海鲜城,快到旅游旺季了,夜色中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图案滴溜溜地打着转,各式各样的塑料桌椅沿街摆开,配上大街上繁茂的棕榈科植物,营造出一种热带的繁荣景象。

贺冰心头上扣着奶白色的摩托头盔,好奇地转头张望。

“怎么了?想吃海鲜?”胡煜的车速并不快,哈雷的轰鸣声中有种被压抑的不甘。

贺冰心没点头也没摇头,伸手挠了挠鼻尖:“以前很少在外面吃饭,只是觉得很热闹。”

他在医学院那几年,夜生活基本就是和解剖室共度的。后来进了医院,一开始有人轰趴会喊他,他一次也没去过,夜晚就彻底安静了。

像国内这种散布在街头的烧烤大排档烤冷面凉皮清补凉,他压根就没机会见过。

胡煜轻轻笑了,把车停在路边,一条长腿把车支住,揽着贺冰心问:“是不是饿坏了?订的餐厅稍微有点远,不然我们就在这儿吃?”

五分钟之后,胡煜把一份用塑料碗装着的清补凉放到贺冰心面前:“菜已经点好了,这个有点凉,尝两口就行了,好不好?”

贺冰心看着碗里哆哆嗦嗦晶莹可爱的椰奶冻,矜持地点了点头。

“今天会议讨论什么了?”胡煜把两套餐具的包装撕开,细心地用温水涮着。

贺冰心嘴里含着一小口龟苓膏,甜甜的滋味正顺着味蕾蔓延,他舍不得说话,轻轻“唔”了一声。

“行行行,你先吃。”胡煜笑着,替他把垂下来的头发别回耳后。

“讨论了一下他们的新技术,然后明天安排了一台手术,做完就可以回家了。”贺冰心说完,又从碗里捞了一勺椰奶,里面躺着两三颗圆滚滚的蜜豆和红枣。

胡煜立刻抓住了话里的关键信息:“你们来之前,就说安排了手术?”

贺冰心摇摇头:“临时安排的,看样子王主任也默许了。”

胡煜的眼神微微一深,但也没再关于这个话题多做讨论:“少吃点凉的,等会儿就上菜了。”

贺冰心恋恋不舍地把勺子放下,嘴里没吃完的椰奶冻把他的半边腮帮子撑得鼓了出来。

他们来的这家海鲜城明显是这条街上门脸最大最干净的,人很多,上菜倒是不慢,不多一会儿桌子上就摆了不少菜。

贺冰心以前不大碰海鲜,因为觉得做起来麻烦又不容易好吃。但是和他结婚之后,胡煜时不时就要给他煎个鱼炖个汤什么的,慢慢也就习惯了。

贺冰心夹了一筷子鱼,尝了一口就认出来这是以前胡煜给他做过的,他咬着筷子头称赞道:“这个苏眉鱼比咱们家那边的要劲道。”

胡煜把苏眉鱼的肚子撇下来夹到自己碟子里,仔细检查了一下没有刺,才放到贺冰心的米饭上:“这是活鱼,口感的确会好很多。”

因为在家的时候胡煜经常给他做各种各样的海鱼,所以贺冰心就以为活苏眉也只是一种稀松平常的鱼,心安理得地小口小口吃着。

中午吃得太少,贺冰心胃口一打开就有些刹不住车。扇贝上来吃了三个,鬼壳虾上来吃了两只,他不大爱吃海参和鲍鱼,动得不多。明明快吃饱了,又上来一整条清蒸老鼠斑,实在是太鲜美,他忍不住又多吃了两口。

胡煜倒是没多吃,一直在旁边让他慢点吃慢点吃,后来看他饿急了,也就不说什么了,有点无奈地坐在一边笑着看他吃:“我跟你抢了还是怎么了?”

等到胃把吃撑了的信号传递到大脑,一切都已经太迟了。贺冰心不着痕迹地小幅度揉了揉肚子,轻轻把筷子放下了。

“出去溜达溜达吗?”胡煜在柜台结账的时候,一个手还牵着他,另一个手在收银机上签名。

贺冰心越过他的肩膀看见了那一串数,脑袋都懵了,他刚才吃什么了,怎么就五位数了??开头还是“6”???

“什么呀?怎么这么多钱?”贺冰心不干了,“这是骗人的店吧?”

收银员困惑地抬起头来,胡煜揽住贺冰心的腰往门外哄:“六百多块钱吃几条鱼不是很正常吗?旅游城市,就是会贵一点的。”

贺冰心不挣了,满脑袋问号:“刚才我看是六万多啊……”

胡煜“噗嗤”一声笑了:“你没看见小数点?”

这么一问把贺冰心问迷糊了,他也不确定自己刚才有没有看见小数点了:“现在的餐厅还这么精确?精确到分?”

“现在管得严,大家都守规矩,”胡煜轻笑着把车解锁:“刚才不是撑着了吗?现在好点了吗?”

他不说还行,他现在提起来贺冰心就觉得肚子沉甸甸的,简直让他迈不开腿。

“撑……”贺冰心有点委屈,但是是他自己要吃海鲜的,又不好意思怪人家胡煜点得多。

胡煜给贺冰心戴好头盔,把他抱到了车上:“带你到海滩上走一走,好不好?”

崖城的夜晚格外繁荣,马路的一边是五光十色的商铺,琳琅满目地摆着五花八门的纪念品和土特产。

另一边就是沿海的行人区,广场舞大队的音响正肆无忌惮地高唱“请你尽情摇摆,忘记钟意叻他,你系最迷人噶”,夹杂着唱诗班悠然歌颂主的声音,牵着主人的小猫小狗时不时相互问候一下,头尾相接地转几个圈。

贺冰心反身抱着胡煜的腰,鼻息间都是他身上干净好闻的味道。

他忍不住把脸埋进胡煜的颈窝里深深吸了一口,他觉得难以置信,像胡煜这样的一个人,愿意把一个这样的自己抱在怀里,在烟火人间中穿行。

其实还是因为胡煜什么都不知道。

胡煜感觉到了贺冰心突如其来的依恋,一手扶着车把,一手轻轻扶住他的后背:“怎么了?不舒服了吗?要不要停一停?”

贺冰心摇了摇头:“没有,没事儿。”

胡煜没把手拿开,保持着护着他后背的姿势,一路慢悠悠地开到了海滩入口。

毕竟是冬季,夜晚的海风也有些许凉意,贺冰心看着胡煜露在外面的小臂,有点担心:“穿这么少不冷吗?”

一句“不冷”就挂在嘴边上了,胡煜却一个急转弯,刹成了一句极为诚恳的“冷”。

他把贺冰心整个包进自己怀里,慢慢悠悠地往前晃:“哥给我抱着取取暖吧。”

胡煜身上的温度跟着一点点重量压过来,反倒好像在温暖贺冰心,海滩上人不多,也没有路灯,给人一种隐秘的错觉。

贺冰心理所应当地觉得胡煜看不见自己的脸红:“要不我们回酒店吧?把你吹感冒了怎么办?”

“吹感冒了你就照顾我呗。”胡煜的笑声在一层层的海浪声中很爽朗,像是黑夜里的一束阳光。

看贺冰心真打算往回走,胡煜这才不逗他了:“我不冷,这种温度对我来说刚刚好。”

两个人拎着鞋子光着脚,沿着海边慢慢走。

胡煜的外套穿在贺冰心身上宽松不少,后来走得多了身上有些热,胡煜又不让他拉开拉链。

贺冰心把袖子和裤腿都往上卷了几道,嘟嘟囔囔地低声抱怨:“干嘛不能拉拉链呢……”

“你晚上吃太多了,肚子不能着凉。”胡煜友情提示他,又把人往身边捞了一把。

脚底下一硌,贺冰心好奇地拿手机照着看,是一枚玫瑰色的小贝壳,比指甲盖大一些,很完整,边缘泛着柔和的光泽。

“你看,”贺冰心把贝壳按进胡煜手心里,很精细,“好漂亮!”

胡煜的眼睛闪着细碎的光,看不出什么情绪,他的声音倒还是平和的:“以前没来过海滩吗?”

贺冰心摇摇头:“我听见过海的声音,但是没来过海滩。”

胡煜的神情微动:“听见浪涛的话,不是已经离海很近了吗?”

贺冰心拿着手机的手微微一抖:“我记错了。”

他没记错,只是他怕胡煜问起他是在哪里听见海的声音的。

好在胡煜什么都没问,只是攥紧了那枚小贝壳,声音很放松:“要是哥不着急回去,我们就在这儿玩一会儿,这样的贝壳有很多,你喜欢就多捡点,我们带回去。”

晴朗的夜空下,大海被月光安抚着,显现出乖巧的一面,似乎并不曾有吞吃生命的狂躁性格。白色的细浪沿着海岸线柔柔地卷,像是一道最缱绻的蕾丝花边。

贺冰心并不迁怒于大海,甚至对这个初次谋面的陌生人产生了一丝迷恋,他在浪涛声中感受到了自己砂砾一样的微茫,也就好像可以短暂地不去计较自己细小而阴暗的过去。

胡煜替他打着光,贺冰心弯着腰一路捡,碰见喜欢的就塞到胡煜手心里,很快就出了一头汗,肚子也就没那么撑了。

等到两个人回到入口,胡煜的两个裤子口袋全是贺冰心捡的小贝壳,鼓鼓囊囊的有些滑稽。

贺冰心这才发现自己捡了多少,他自己又没口袋,红着脸跟胡煜说:“要不扔回海里吧。”

胡煜拍了拍手上的沙子,抬腿上车,笑着说:“你捡的宝贝,怎么能扔呢?”

贺冰心听见他不扔,眼睛亮了亮,准备自己爬到车上坐着,又听见胡煜说:“坐后面。”

贺冰心没明白,他挺喜欢坐在前面的:“为什么?”

“乖。”胡煜抬手把贺冰心脑门上的汗擦了,一点没嫌弃的意思。

贺冰心只好跨坐到了后座上,又听见胡煜说:“搂着我。”

贺冰心老老实实地抓着胡煜的衣服。

胡煜明显是笑了:“搂紧点儿。”

虽然不知道要干嘛,贺冰心还是把手环过了胡煜的腰,左手抓着右手手腕,这样一来,脸就硌着头盔的边贴在了胡煜的后背上,不远处就是胡煜平稳有力的心跳声。

夜色深了,摆地摊卖宵夜的都已经撤了七七八八。机动车道上的车流明显退潮了,时不时有一两辆车不紧不慢地穿过路口。

哈雷的引擎发出低吼的时候,贺冰心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忍不住地勒紧了胡煜的腰:“!”

胡煜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不怕啊。”

哈雷发出一声咆哮,有一瞬间贺冰心感觉自己的灵魂和肉身分离了,也不知道是哪一个跟着胡煜窜了出去,柔和的海风一下变得凌厉,沿着皮肤用力地擦过,四周闪亮的霓虹灯一下被捻成了一道光影。

胡煜伏低了身体,结实的腹肌绷紧了,劲瘦可靠,和贺冰心平坦得几乎有些下陷的腹部截然不同。

劲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贺冰心一开始有点担心自己的耳朵会掉下去,后来车速越来越快,他就什么都来不及思考了,只顾得紧紧抱着胡煜。

最初的慌乱过去,贺冰心终于体会到了一丝快乐,那是速度带来的刺激,他试探着从胡煜身后探着头,从后视镜里看见了胡煜。

他的头盔是纯黑的,比贺冰心戴的奶白卡通头盔大一点,面罩拉下来把他的绝大部分脸蛋全挡住了,隐约能看见流畅的下颌线,再往下就是他锋利的喉结,比贺冰心这种线条温和的多了几分硬气。

贺冰心冲着后视镜一笑,嘴唇被风吹成了滑稽的O型,更加乐不可支。

一个急刹,贺冰心就像是个煎饼一样,整个贴到了胡煜的后背上,要不是晚上的饭已经消化了,肯定让他顶吐了。

“要不要你来试试?”胡煜扭头问他。

不上去试试吗?

冯这样问。

贺冰心咽了咽口水,猛摇头。

胡煜从车上下来,回身歪着头看他:“不用开很快,会很有趣,试试吧。”

贺冰心坚定地摇头:“我要回酒店。”

从前胡煜从来不勉强贺冰心做任何事,今天却意外地坚持:“为什么你从来不开车?”

“我不会开。”贺冰心轻轻摇着头,“我没有驾照。”

胡煜知道他在说谎,他见过贺冰心的驾照,除了公交车,他都有驾驶资格。

“我就坐在你后面,”胡煜抱着贺冰心往前挪了挪,自己坐在了他后面,“你放心开。”

“我要回去。”贺冰心的手指蜷起来,不肯握车把。

“听话,”胡煜抱着他的腰,半开玩笑地说,“你不开,今天晚上咱们就睡在马路上。”

贺冰心一直是被胡煜顺着毛摸的,此时非常的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让我开?”

“我累了,要你开。”胡煜靠在他背上,不动了。

两个人在原地僵持了一会儿,贺冰心慢慢把手搭在了把手上,车子一点点的启动了。

胡煜其实一点没放松,心思跟着车一点一点动,他轻声鼓励:“这不是可以吗?很好啊。”

他想让贺冰心释放一下。

贺冰心没回答他,蜗牛一样的在马路上挪动着。

手底下的身体轻微地一抽动,胡煜轻声喊他:“哥?”

贺冰心还是没说话,一滴水落在了胡煜的手背上,他立刻慌了:“哥,怎么了?”

贺冰心一直沉默,但是车速足够慢,胡煜的脚毫不犹豫地踏住地面,强迫贺冰心停了下来。

胡煜从车上跳下来,看见贺冰心满脸的眼泪,心都快被剜出来了,他捧着贺冰心的脸,轻声问:“怎么了?”

“为什么一定要我开车?”贺冰心没什么怒气,甚至谈不上委屈,只是很困惑,脸上的泪痕显得他非常无助。

胡煜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不哭不哭,我只是想带着你玩,宝贝不哭了,怪我。”

贺冰心微微低着头,忍不住地抽泣起来:“为什么一定要我开车?”

胡煜肠子都悔青了,伸手把他抱进怀里轻轻拍着:“不让你开了不让你开了,我们现在回去了,好不好?”

贺冰心揪着他的背心,轻轻点头。

回去的一路上,胡煜都一只手把贺冰心反扣在怀里,到了路口才松开一点低头查看:“怪我怪我,不难受了,啊?”

贺冰心没哭,也没抬头看他,只是小声说:“我想快点回去。”

胡煜一路上安抚着贺冰心,到了当地的五星酒店门口,立刻有个门童替他把车开走了。

“为什么来这儿?”贺冰心还是低着头,转头就走,“我出去叫车。”

胡煜知道自己闯大祸了,把贺冰心往怀里拢:“你的东西我都拿过来了,我们今天就住这儿,行不行?”

“我不和别人一起住。”贺冰心终于抬头看他了,眼神却和以前不一样。

胡煜一看就知道坏了,他哥不喜欢他了,他这哄了一晚上,成别人了。

“哥,我真错了。”胡煜轻轻揉着贺冰心的后颈,“宝贝,明天还做手术呢,我们早点回去休息,好不好?”

贺冰心最后终于肯跟着他上楼了,但是坚持不住总统套也坚持不跟他一个床,最后换了高级标。

胡煜把口袋里的小贝壳掏出来洗干净了,给他在桌子上堆成一小堆。

两个人洗了澡,胡煜又哄了半天,贺冰心也没说什么。一人一张床,各怀心思。

房间靠海,隐隐能听见唰啦唰啦的海浪声,房间的窗帘没全拉上,月光透过薄纱均匀地洒进房间。

那个时候贺冰心也总是听见远处的浪潮,昼夜不歇。

“新来的!”那个大胖子两条手臂上都纹满了纹身,时间久了颜色都失真了,看不出具体的花纹,“你犯了什么罪?”

四周一片不怀好意的窃笑声,就像是老鼠蟑螂哗啦啦地跑过下水道里的臭水。

贺冰心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胖子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冲他走过来:“跟你说话呢!聋了吗?”

看见贺冰心耳朵上的助听器,胖子嘿嘿一笑:“还真他/妈是个聋子!”

“能来这种地方,一定是‘大有作为’的,”一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男人捧着一本书,声音低沉沙哑,“这样年轻又……新鲜,倒看不出来是个狠人。”

“呸,”胖子一把扯住贺冰心的领口,“难道还是个哑巴?”

“扒了他!扒了他!”起哄的声音此起彼伏,“扒了就知道是不是哑巴了!”

斯文男人依旧一动不动,目光从眼睛上方看过来:“亚瑟,他应该是个未成年,你不想尝电椅的滋味吧?”

胖子却充耳不闻,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伸手就去拉贺冰心的领子,没想到一直一言不发的少年猛地一口咬住了他的虎口,刺啦就生生扯下来一块连着血肉的皮。

胖子就像是被激怒的野兽,提着拳头就砸下来,贺冰心也不知道是哪来的气力,一把把胖子推进了人群里:“滚!”

唰啦唰啦。

寂静之中是遥远的海浪。

胖子舔了一下受伤的虎口,咔吧咔吧地捏着手指:“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贺冰心充耳不闻,又重新坐回了角落里。

胖子被他的态度激怒,一脚把他蹬倒了墙上:“想不想看我打死这个混蛋!”

四周立刻响起来欢呼声:“别打脸!这么漂亮,要看他吐血!看他求饶!”

雨点一样的拳脚落下来的时候,贺冰心的助听器掉了,所有的声音都远离了,海浪的声音却残存了下来,在耳畔来回回荡。

唰啦唰啦。

很疼。

就仿佛在重击之后,肌肉从皮肤下被剥离了出去,孤零零的感受器裸露在疼痛里,被反复冲刷。

唰啦唰啦。

胡煜心里一直想着贺冰心晚上的反应,并没有睡实,听见贺冰心的痛哼时立刻从床上下来去查看。

贺冰心满脸都是水,看不出是汗还是泪,黑色的头发也黏在了脸上,在月光下显得尤为狼狈。他像个胎儿一样地蜷着身子,就像是在躲避什么看不见的伤害。

胡煜心里一紧,连忙扶着他的肩膀轻轻拍他的脸:“哥?醒醒?看看我?”

贺冰心很慢地张开眼睛,那一双眼睛里尽是惊惧,又有几分同归于尽的恨意,矛盾地融在晃动的泪光里。

“嘘——没事儿了没事儿了,我在呢,”胡煜小心翼翼地把贺冰心揽进怀里轻轻地拍,“不害怕,都是梦,醒了就好了。”

贺冰心的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像是认不出胡煜一样,僵直又麻木。

胡煜轻轻揉他的后颈,不停地安抚:“我是胡煜,我在这儿,没事儿了,不害怕了宝贝,不害怕啊。”

贺冰心颤巍巍地吸了一口气,好像才彻底醒了过来,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胡煜几乎要搂不住他。

“你让我自己待一会儿。”贺冰心就像是在一个冰窟窿里,抖得上下牙不停地磕在一起。

胡煜攥着他的手,不停地给他捋后背,轻声问他:“为什么想自己?”

贺冰心抬头看着他,一眨眼就落下一滴泪:“我不想让你看我现在的样子。”

“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胡煜倾身想吻他,却被躲开了,但他坚持说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不,你不会。”贺冰心虽然抖得厉害,却每一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人会一直在我身边,但我让你看见我丑陋的一面少一点,”他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几乎有些神经质地说,“至少你能在我身边久一点。”

“你没有丑陋的一面,宝贝,”胡煜伸手把他抱到了自己腿上,轻轻揉着背,“难受是吗?没事儿,你想怎样就怎样,我陪着你,没事儿了啊。”

胡煜身上很温暖,他的怀抱也让人感觉安全,贺冰心的声音变得没那么强硬了,甚至有几分哀求的意味:“你走吧,明天,我就……我就好了。”

他哽咽着,气都抽不上来,胸口急剧地起伏着,明显已经是强弩之末。

“嘘——放松一点,”胡煜牢牢地抱着他,“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

贺冰心心里绝望地嘶吼: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他又不敢这样说,他抬起一双血红的眼睛,像是在威胁胡煜:“我让你走,你一直不走,等到你想走,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胡煜却像是听不懂人话似的,把他扶直了一点,给他揉着后心:“是不是难受得厉害?胸口闷不闷?”

贺冰心再也忍不住了,趴在胡煜的肩膀上痛哭了起来,他受的委屈和折磨无法言说,但他太贪恋这一刻的陪伴,让他像是个孩子一样毫不刻制地大哭。

胡煜这次没说不让他哭,一直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低声说:“我在呢,哭出来就没事儿了。”

当情绪随着眼泪流了胡煜满满一肩膀,贺冰心哭累了,正常的思维逐渐归位,他才意识到刚才自己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恍惚地想起和胡煜相见的那一天,他们说好只是形式婚姻。

胡煜看他哭得差不多了,用掌根轻轻擦他的眼睛:“好了宝贝,还难受吗?”

哭出来果然好多了,贺冰心有些赧然地摇摇头,把脸埋进了胡煜肩窝里。

“不难受我们睡觉了,”胡煜抱着贺冰心轻轻拍着,“我守着你睡,不害怕啊。”

虽说是高级标,单人床宽也有一米五,两个不胖的人睡起来还是轻松的。

胡煜从背后抱着贺冰心,手掌搭在他的胸口轻轻安抚着:“明天手术上午下午?”

“下午三点。”贺冰心带着浓重的鼻音回答。

“好,那明天多休息一会儿,”胡煜亲了亲他的耳廓,又把他往怀里搂紧了一些,“我抱着你,安心睡吧。”

在胡煜的拍抚下,贺冰心的心跳渐渐慢了下来。

胡煜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就只是安静地抱着他,分辨他的呼吸,怕他再做噩梦。

贺冰心突然翻了个身,迎面搂住了胡煜的腰,胡煜护着他的后脑,方便他把脸埋在自己怀里。

过了一会儿,胡煜感觉睡衣的领子又湿了,小心地把贺冰心的脸从肩窝里扳起来一点:“怎么又哭了?”

贺冰心定定地看着他,被泪水洗濯过的目光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哀伤,他轻声问:“不论我是什么人,你都不走吗?”

“不走。”胡煜回答得温柔又坚定,“不论你是什么人,不论你做过什么事,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