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钟携只是睡着了,并不是昏迷中。

而人哪怕是在睡着之后,也都能感受到身旁有人——毕竟那个时候总会有一种莫名的压力,让熟睡当中的人也能感觉到。

至少对钟携来说是这样的,而她因为环境问题,一向都比较浅眠,黎荀落曾经给她单独佩戴过一个健康手环,基本如果正常人每天正常睡眠八小时,深度睡眠三小时来计算,那么钟携的深度睡眠期可能也只有四十分钟左右——最长时间也绝对不会超过一个半小时。

自发现身边有人时,强大的自控以及反应力让钟携猛地向后仰起脖子,随后目光如利剑般扫向了在她面前的人,看清了是谁后,眼里的戒备轻了一些,声音还带着睡醒后的沙哑,脖子的力道一下子卸掉,说道,“怎么是你?”

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目光彼此注视着对方,就连呼出的空气都彼此交融在一起。如果是从前,黎荀落也不介意在一觉睡醒后的美满的清晨,和钟携交换一个更美好的,能够为一天作为一个开端的早安吻,可现在显然并不是恰当的时机。

于是的嘴巴干巴巴的动了动,却只能退而求其次的用鼻尖轻轻的蹭了蹭钟携的,随后看着钟携,虽然默默的不再说什么,可一只手却已经悄然伸到了下面,慢慢的握住了钟携露在被子外面那只戴着戒指的右手。

钟携的手不可察的紧了紧,然而紧接着,她掀起眼皮,淡淡的和黎荀落目光正面相对,顿时如同针尖对麦芒一般,两人眼神之中有一种外人无法读取,甚至无法融入的信息在暗自的给彼此传递着。

过会儿,钟携微微眯起了眼睛。

黎荀落不为所动,又轻轻的笑了出来,呼出的气体半喷在钟携鼻尖脸上,能嗅到黎荀落一直喜欢用的柠檬漱口水的气息,不讨厌,甚至清爽到让人很喜欢。

她轻轻的说,“起床吗?不早了姐姐。”

又一听闻这个称呼,钟携眸色一暗,深深的看了一眼黎荀落后,终于左手撑着自己从床上坐起,随后说道,“把我的手松开。”

黎荀落也不怕她跑了——左右刚才看也看见了,摸也摸到了,钟携也不会真像是小孩儿似的耍赖皮。

再说了……

黎荀落目光看向了床头柜上雾蓝色的小盒子,那不还有辅证呢么。

像是终于沾到了荤腥的猫儿一样,黎荀落笑吟吟的给自己搬了个小马扎,双手捧着脸,看着钟携转动着手指上面那根戒指的动作。

她的动作很慢,甚至带着一种自己都不知道的眷恋,视线缠在上面,不知道是透过戒指,是不是又看到了隐藏在重重白纱后的什么别的东西。

黎荀落终于开口,轻声说,“姐姐,你做什么要偷拿我的东西啊?”

——钟携终于笑了起来。

然而转瞬之间,她的笑意瞬间消失,眼底不带一丝温度的反问,“偷拿你的东西?”

她的话语愈加冰冷,盯着黎荀落的目光专注而有一种隐隐约约风雨欲来前的平静,似乎只需要一个名为黎荀落的小针轻轻一扎,这种平静就会瞬间化为一片浮云,随之彻底蒸发。

“这个戒指——不是当初你亲手,放在了离婚协议书上,退还给我的吗。”

几乎是一个字眼一个字眼的平铺直叙,不动声色间用一句话将人刺的体无完肤,无端让人感觉从脊髓开始散发出了震震的寒意。

——本来在那边呼噜呼噜喝牛肉汤的范小简勺子举了老半天,到现在都不敢大声喘口气。

黎荀落目光微微闪动,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半僵硬了下来,似乎在短短的一瞬间做了一个极其强烈的心里挣扎。

——她是一个极其内向的人,甚至说,内向到绝大多数时候都有些自卑。

这种自卑源于她的少年时代以及家庭,也源于她这短暂一生当中大大小小曲折离奇却又符合实际的经历,也是因此,她自卑到绝大多数时候,自尊心却出奇的高。

这种自尊心,需要有人小心翼翼的维护着,小心翼翼的察觉着,甚至小心翼翼的一直维持着。

现在,被钟携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顿砸下来,如果是往常的黎荀落,可能已经夺门而出,再找个僻静的角落,约上两三个朋友,嚎啕大哭再醉酒到天明。

可她没有。

她呼吸来回几次的大起大伏,面色又一开始的苍白转为了后来羞耻的潮红,然而她依然坐在那个位置上,只是姿势稍微变了变,双手从闲适的托腮,转为了紧张的抓着床上的被褥;甚至还隐约不想见光一样,妄图把手藏往被窝深处钻,祈求黑暗的庇佑,和自我保护般的孤独于不为人知的逃避。

半晌,她眨掉了眼里的水气,直面的迎着钟携的目光,目不转睛的说,“是我退还给你的没错。”

钟携食指微微抽动了一下。

黎荀落吞了吞像是有些肿胀到疼痛的喉咙,因为鼻酸的缘故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哭腔,“可我眼睁睁的看着你把戒指丢了之后,也是我,翻遍了草坪,才终于在下水井里面又给找回来的。”

钟携的目光像是略微有些松动,嘴唇无助的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忍下了没说。

黎荀落说完之后缓了缓,又接着说,“夏天,四十一度的天气,中午我在外头找了三个多钟头,被晒得脱了一层皮……晕倒在外面被巡逻的保安送去的医院。”

这事儿范小简是知道的——黎荀落昏倒之前最后一个拨通的电话是她,也是她联系的保安处又过去看了一眼。

否则以当时的高温天,一个中暑的人在太阳暴晒的情况下,再在外面躺上一整天,恐怕真的要连命都没了。

于是她在牛肉汤碗的后面一边抹眼泪一边用劲点头,一个不注意,长马尾飞进了汤碗里,又甩了她一背,同时牛肉汤以势如破竹之势从凳子上摔到地上,弹了几下之后,在黎荀落的脚边‘啪’的一下,通过最后的共振被摔得四分五裂。

范小简:“……”

钟携:“……”

黎荀落:“……”

黎荀落唇角微微一抽,正打算说什么,门却被从外面被猝然敲响,随之而来的,是人群嘈杂的声音,“钟老师?钟老师在吗?”

钟携看了一眼黎荀落,遥遥喊了一声,“稍等。”

门外消停了下来,声音却还透过门栏往里传,“好!麻烦您收拾好了直接去一下化妆室——!导演说有事儿,在那等你!”

钟携起身下床,然而站起来的那一瞬间被黎荀落拉住了手。

她转过身,看着黎荀落的脸,听着她慢慢的说道,“你不愿意还给我也没关系。”

黎荀落道,“我等着你亲自把戒指重新套在我手上。”她竖起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面一个微白的线圈儿在屋里还算是明显,接着说,“或者是你再买个新的,重新给我套上。”

说完,黎荀落也不等钟携再继续多说,扭脸离开了。

范小简提着自己的马尾,踩着小碎步用一个破碗碎片儿接着,没让汤汁儿滴在地上一路,蹑手蹑脚的跟在黎荀落身边。

“落落姐落落姐,你刚才真帅啊。”范小简一连声的跟在黎荀落身边,完全不看周围人怪异想问却又不敢问的神色,自顾自的说,“你都不知道我姐刚才那表情多难得一见呢——”

黎荀落扭脸看到了个没人的屋,打开门后‘砰’的一下关上。

好在范小简跟得紧,这才没被门板直接拍脸上。

于是她笑嘻嘻的看着黎荀落从门上滑坐在地上,如同虚脱了一般环住了自己膝盖的时候,一下子被吓得魂飞魄散,瞬间收起了那抹欠打的笑容,连声说,“姐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黎荀落面无表情的抹了把脸,把脸从膝盖当中抬起来,淡淡的说道,“就是被吓得腿有点软……”

范小简:“……没事儿,我理解你的。”

当年她也有几次压不住脾气在钟携那吼了几声,钟携就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等过后就跟个没事儿人一样的叫她继续干活,也不问她事情解决没,或者是心里还舒不舒服。

所以钟携也不知道每次他发泄完之后一个人躲到床上蒙着被子哭,也不知道她每次腿软的跟个皮皮虾似的,站都站不稳。

所以……那她是相当理解黎荀落的啊。

不过黎荀落刚才还是帅的呢。

“你说,我话都放出去了,这到时候要是没把人追到手,那是不是就糗大了?”黎荀落喃喃自语的道。

范小简把头一摔,矢口否认,“不会,你和我姐中间连我都插不下,怎么可能插下别的人呢?”

黎荀落面无表情的擦掉了脸上溅到的几滴牛肉汤,听着范小简神秘兮兮的凑近她的耳朵,小声说,“其实吧姐,我偷偷跟你说——就你住院那天,捡戒指那天,知道吧?我姐知道你住院之后,她一个人偷偷摸摸的跑到家里,在草坪上翻了整宿呢,就拿着个小手电,我当时还跟着一起找,都想着真找不着了呢。”

“……真的?”黎荀落眼睛一亮。

范小简‘啧啧’有声,说,“那必须是真的啊!”

“给你记个大功。”黎荀落扶着门把手站起来,拍了拍脸让自己精神点,随后大步的往外走。

范小简一边跟着跑一边问,“咱这干嘛去啊?”

“喝牛肉汤!”黎荀落大手一挥,“我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