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锋大惊,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有人靠近!
抬眼便见门口站了一个锦衣青年,当即飞出一道气刃,挡到柳希夷身前,冷冷盯着来人。
那人几步连退,堪堪躲过,而后一笑调侃道:“怎么了,摧锋大人?我不过来送一份药,何必这样迎接我。”
“你是……”摧锋打量那人一眼,眸子愈发冷下去,“小公子。”
没有人知道死魔城城主是谁,但是人人都认得城主的儿子。不过老子那么神秘,这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死魔城上上下下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称他小公子。
死魔城里,谁见了他不得礼让三分,可惜他脚下踏的地属于湛然山庄,现在面对的是心里除了柳希夷就容不下其他人的摧锋。谁知道他换了柳希夷的药意欲何为,摧锋自然是怒不可遏,直冲人而去,出手极为狠辣。
“你放了什么!”
小公子哪里料到这人竟然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亮兵器就打人,不由大是惊诧。勉强笑道:“又不是什么毒物,有百利无一害,摧锋大人紧张什么,不如好好坐下来听我说说。”
在摧锋这迅猛无比的攻势下,他也只是硬撑着做出一副镇定的样子,话才说完,便见眼前白光一闪,匕首的利刃就横在自己脖颈前。
跟摧锋这杀人无数的魔头比起来,他的武功实在太弱,简直不堪一击。
小公子一时不知自己还该不该继续开口说话。
摧锋冷冷道:“若是毒药,就给我解药。”
小公子睁大眼睛:“不是毒药,是万灵丹。”
摧锋眉皱得更紧了。
万灵丹的名字,他听过。
死魔城城主给潋滟那相好“治病”,用的便是此物。他并不清楚万灵丹功效如何,是否真的有用。然而潋滟的相好这些年的确一直没出什么大事,似乎还有好转的迹象……摧锋也很疑惑,这药物到底是真是假?
无论是真是假,死魔城的人,都不能随便信。况且就他这样不声不响直接换了柳希夷的药,就算真无害人之心,也得先打几巴掌再说。
摧锋死死盯着他,目光宛如化成尖刺,叫他慌张起来。
“希夷,我要链子。”
柳希夷闻言,按下机关,从铁鲲鹏内里取出一条铁链,给摧锋丢了过去。
摧锋当即把小公子给捆了个严实,确认这人是没法动弹了,立即回到柳希夷身边:“你可有什么不适?我去叫简先生来……”
柳希夷摇了头,道:“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难受……”
“叫那个大夫来有什么用?你难道没发现,这位大少爷的病已经越来越严重了么?”小公子忽然极其嘲讽地说了一句。
柳希夷最怕自己身体出了问题,让旁人担忧。而现在他又不曾觉得自己身体状况有异,这人却要胡言乱语让人忧心,登时极为不快,憋着怒气道:“死魔城的人么?我不想看见他。”
摧锋两步上前,拖着人就往外走,要让这个话多的人离开柳希夷的视野。
小公子便挣扎道:“你回到蓝溪,难道不是一直在换药?隔两天就换一次,以前有过?”
柳希夷闻言心绪大动,恍惚之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从西域回来以后,他每日服下的药的确在频繁更换,药都是一样的苦,到底还是会有不同,他尝得出来。只不过他并未多想,自己又不懂这些岐黄之术,一切都听简先生的就好。如今被这人一说,他也开始有些怀疑起来,这频繁更换的药,莫非真的预示着什么?
掩在袖下的手微微抖着,抬头见摧锋眼底果然有着惊异和担忧,便赶紧把这事扯开:“先关思过崖去。”
“好。”摧锋应声,暂且将此事放下,拖着小公子便走。
回来时领来了简先生。
虽说柳希夷是没感觉什么不对,但这种事实在说不准,就算现在没感觉难受,谁又知道之后会如何。摧锋还是放不下心,仍是去请了简先生过来。
柳希夷被小公子两句话弄得心神不定,一直在胡思乱想。简先生给他号脉检查的时候,他一直在沉默着。
无非就是在想,自己的身体是不是真的出了大问题,那些药频频更换,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病情真的恶化了?也许只是简先生用了新的调理法子,在试哪种药对自己更好呢……
可简先生从来不会做试药这事的,他对自己的病一直极为慎重,增一味药减一味药都要深思熟虑许久,怎么会突然这样给自己换药了……不对劲,真的不对劲。
想得出了神,简先生说了什么他都没太听进去,直到摧锋唤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啊,多谢简先生。”
“近日天寒,容易病气侵体,少爷别冷着就好,出门时千万要多加几件衣裳,怎么暖和怎么来。每日按时喝药,我会再多开一剂助眠的安神汤。少爷是前些日子太累了,得多修养一阵。”简先生叮嘱完,便要起身告辞,“那我这便先去药房了,少爷好好休息。”
简先生才转身,便听见柳希夷叫住自己:“简先生且慢。”
回头却见他低垂着眼眸,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接着开口说还有何事。
简先生有些疑惑地唤人:“少爷?”
柳希夷静默片刻,稍稍抬眸,眼神清透得有些冰凉,语气极为平静:“简先生……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谁能想到他会忽然开口问这种事,简先生面色变了变,支吾半天,也没能开口。
而简先生心里已经无比慌张,柳希夷身体进来的确每况愈下,但他不能跟柳希夷说,这种事情万万不能让柳希夷一个病人知道,一点点心绪波动,都可能会让他的身体情况变得更糟糕。
简先生只将此事与柳家老爷夫人提过,跟二位商议之后,才把药都换上了效用更强的。还好大少爷对此也没多问,本来简先生也都快忘了这茬,谁知现在他又起了疑心,还一问就问得那么直截了当。
见简先生这反应,柳希夷已经大致明白,微微勾起嘴角,笑得明媚:“所以,你们都在瞒着我么……”
“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所以在用新药给我吊命,是这样么……”
“大少爷……”简先生勉强道,“少爷想多了,近日换的药,不过是因着少爷在外太久过于劳累,总得跟着调整些。”
是了,柳希夷这样聪明的人,只要察觉到一点异样,就什么都知道了。从他开口问自己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明白了所有,自己再隐瞒也是无用。
“我知道了,劳烦简先生了。”柳希夷微微一笑,驾着铁鲲鹏转身,行到了小桌前,“摧锋,送简先生回去吧。”
摧锋捏紧双拳,没能说什么,忙送了简先生出门。
重新关好门,转身时竟有些不敢上前,走回柳希夷身边去。
柳希夷静静坐在那处,摧锋只能看见他瘦削的背影,却清楚他此刻脸上是何种神情。
温柔而又落寞的微笑,明明自己已是神伤,却还要露出一个笑,让别人的担心少一分。
摧锋踌躇着,慢慢走了过去。
“摧锋……”
摧锋站住了。
“你说……我还能活多久呢……”
他拿过桌上的镜子,细细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而后一点点擦去了唇上那层薄薄的胭脂,露出了掩盖在那薄红下的苍白。
原来自己是如此病态,如此憔悴。用那些胭脂增了几分血色,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假象,怎么也改变不了自己已经病入膏肓的事实。
“爹爹会同意我出门……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我不能活很久了,他想让我少些遗憾,总不能叫我都快要死了,还只能在这个小院子里待着。”
转过头去,那张脸上已经是没有任何掩饰的苍白。
摧锋有些心惊,眼前的人忽然变得有些陌生,不是因为他脸上那毫无血色的病态,而是因为他的眼神。
柳希夷的眼睛像是一汪清泉,柔柔软软,是能容得下一切的温柔,再脆弱的生灵,都能在这份温柔中避开狂风骤雨。
这份温柔此刻却是结了冰。
摧锋从未见过他这样冷冰冰的样子,很陌生,很让人恐惧。
“希夷……”
柳希夷眼中的薄冰又消融,化成了点点涟漪。他低低笑道:“其实我早就想清楚了……不过是比大多数人少活几十年而已,能活的时候好好活,开开心心过完。只是现在……我有些舍不得。”
“不说这个……你的病总会好的。”摧锋把人拥进怀里,发现他在颤抖。
房里很暖和,断不会冷着了他。
他靠在摧锋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摧锋……我有些后悔了,以前我就想,我不该祸害谁的……可我偏偏没有忍住。你为什么要喜欢我呢……离开了那种地方,你该找一个能陪你一生的人才是。”
摧锋疯狂摇着头,生怕他下一句话就是赶自己离开。
“如果一开始没有让你留下来,我离开的时候,你就不会太难受了……也许你一点感觉都不会有,就像听见哪家的阿猫阿狗死了一样,听过就忘,不会在意……甚至都不会记得我这个人。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柳希夷轻轻道,说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能被风吹散,“我不像别人,有很多时间可以消磨,可以经历很多段感情,我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所以我是真心的,我这辈子只会喜欢你一个。够了……已经够了……”
抬头泪眼婆娑,泪滴缓缓划过微微弯起的嘴角:“可你不一样,陪完我这一程,你就不要再想着我了。你还可以遇到很多人……本来不用你伤心的,可我太贪心,只能……这样伤你一回了。”
“不!”摧锋连连摇头,紧紧抱着人,“我去给你找世上最好的大夫,我去给你找世上最好的药……你想活多久就活多久,你的时间还多得很……”
他是那么好的人。
怎么能呢……
柳希夷闻言轻笑:“摧锋,哪儿有那么多事能自己选的,怎么可能想活多久便活多久……我已经见过大漠,在草原上听过你唱的牧歌……比以前想的好多了,至少不是一直待在这个无聊的院子里。”
轻轻一声叹息,他有些哽咽地道:“我的身体……其实我也知道,能活到现在,已经很难得了。接下来还能有几年呢……我早就想到了。两年前我就已经感觉到了……在那以前,我没有那么容易累,我还能在千机院里待上一整天,晚上能因为一张图纸兴奋得半夜都还醒着。可后来,再也没有那种兴奋的感觉了……我好累,累得连高兴的力气都没有了。有力气的时候,从一天,到半天,再到一个时辰……我也忘了是什么时候,突然就发现……我竟然……竟然什么也不做,只安静在那里待一会儿,也会觉得累……”
摧锋酸涩无比,忽然痛得仿佛心脏被人狠狠碾碎了一般。
明明他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偏要一生被病痛纠缠,注定早早离去。世间本不该有他这样的人,是老天爷无意间让他落进了这红尘三千,所以急着找他回去吗……
本是天仙谪人世,只合凡尘二十年。上天本来就是这样吝啬,否则为何,大都好物不坚牢?到底是,彩云易散,琉璃脆。
心痛着,眼前不知不觉模糊了。
“也好……再过些日子,我是不是就不用喝这些药了。”柳希夷瞧见他眼角也掉下泪滴来,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便真的破涕为笑,“你怎么也哭啊?我们都不哭了好不好?”
摧锋这才惊觉自己竟然落了几滴眼泪,连忙抬手胡乱一抹,而后轻轻拂去怀中人脸上那几滴晶莹:“好,我听你的。”
柳希夷望着他笑,慢慢靠回人怀里。
“摧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摧锋低声道:“嗯……你说。”
“生病了不能喝药,喝了药,就永远也好不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