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降雪,湛然山庄中已是白茫一片。
柳希夷坐在小亭子里,桌上的茶还冒着丝丝白气。
他身体不太好,以往这种冷天他一般都缩在房里,动都懒得动一下,很少会有兴致跑到外面赏雪。如今么,有人在身旁挡风暖身,自然是不用担心会冷了。
身上裹了一圈狐狸毛,本已是极为温暖,摧锋还安安静静待在他身后,把他抱得严严实实,当真是给人遮风挡雪,弄得他仿佛是站在春日暖阳中一般。
柳希夷的小院子里没什么人,他一向不喜被人打扰,以前就只留了几个照顾自己的仆从,平日里只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因而他和摧锋相处时也完全不必顾及旁人,便如现在这样抱着坐一起的姿势,也不怕被人瞧见。
起了点风,吹得亭外细雪飘入,柳希夷便往摧锋怀里缩了缩,微眯起眼道:“好久没有这样觉得冬天也很暖和了……”
“嗯。”摧锋低下头,下巴都抵在人肩头,弄得人耳畔也暖暖的。
柳希夷倒杯热茶,微微笑着递到人嘴边。
摧锋才刚低头去喝,雪地里走来一人,老远便道:“大少爷,三少爷捎了信来。”
柳希夷转头一笑:“我们小少爷又捎信回来了啊?”
待那人走近,摧锋将信件接过,展开放到柳希夷身前。那人熟知柳希夷的性子,把信送到就退下了,这处仍旧只有他们两人静坐。
柳希夷微微直起身来,去看那信。柳渊收到了他送的雪月漏清贝,又寻得了一段梓木。面桐底梓已备,制琴徽也已得了稀世之材,便直往蜀地去了。斫琴一事极为不易,古有“二载方成,十琴九废”之说。柳渊得了这样的绝世好材,哪里敢怠慢半分,自然是要去寻最好的斫琴师制琴。
蜀地那边有位斫琴名师,也不知人家会不会理他,得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跑去蜀地,估计今年是不会回家来了……”柳希夷却不怎么关心他制琴进展如何,只知道他是赶不回蓝溪过年了。
摧锋听他言语中似有些淡淡的失落,便想要安慰安慰人。柳希夷却是又道:“不过小渊也长大了……当然得多出去走走,洛先生似乎也有意让他留在书院任教,早晚得习惯的……我怎么说得好像我才是小渊爹爹一样。”
收好信,用那茶壶压着。
亭外不过小雪,景色正好。
“摧锋,我们起来走走吧。”柳希夷说完,自己扶住了石桌边缘,撑着自己身体要站起。
摧锋一惊,忙要去扶,但见他如此认真用力的模样,手却停在了半空,没能碰上去。
他是想自己站起来,不该去扰他。
他想站起来,他很想。摧锋心想,如果可以完成他的这个心愿,自己做什么都愿意。可这世上终是没有什么能治愈任何疾病的灵药。
双腿没有什么力气,支撑不住柳希夷的身躯,他完全是在靠双手的力量撑起身体来。柳希夷双手扶着石桌,微微喘息着,勉勉强强算是站住了。
而后他面上轻轻绽出一个喜悦的笑来:“真好玩。”
于别人而言,站起来走路,不过是件稀松平常的事,谈不上有趣。可对柳希夷而言,却是一件无比新奇的趣事。
他也不是真的完全站不起来,只是很费力,而且坚持不了太久,一盏茶的时间都不行。挪动一下双腿,都很难受。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坐在轮椅上,只是偶尔他还是很想回味一下站起来是什么感觉。虽然他这其实也不能算真的站着。
摧锋也是起身,就站在他身边,小心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免得他不小心摔倒。
柳希夷扶着石桌,极为缓慢极为吃力地挪动着脚,试图迈出一步去。
动作十分笨拙,却又十分努力。稳稳当当落下脚掌的那一刻,他抬眸一笑:“摧锋,我走了一步了。”
但是感觉不太好,双腿很无力,好像只是一滩软泥,若不是自己用手撑着身子,恐怕自己上身的重量就会把双腿压得稀烂。
好像自己悬在了半空中,随时会掉下去。这种感觉很可怕,他不禁抓死了石桌,却还是费力地挪动着自己的脚。他仿佛是站在悬崖边得栈道上一样,每个动作都无比小心,抓住石桌的手用力得指节都在泛白,若是抓不紧可能就要跌落万丈深渊。
慢慢地又挪了一步出去,只是他脸上已经没了笑容,而是抿紧了唇,蹙着眉。
很疼,所以他笑不出来。
只是他还是想继续站着,继续走下去。
第三步刚迈出去,腿上一软,整个人都往前跌去。
他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摧锋便慌忙将他一把拉过,没让他摔下去。
在摧锋怀里待了片刻,总算是把方才的心惊胆战压了下去。他又悄悄扶住了石桌,似乎想要离开摧锋的怀抱,继续去试着走走。
摧锋却不肯松手,把他抱在怀里,用力得有些勒人。他极为于心不忍,却还是道:“不走了……我们坐着吧。不走了……”
柳希夷静默片刻,有些泄气,靠在他怀里闷闷地道:“果然……我还是不可能站起来。”
“不……你可以,只是今天只能走三步,也许明天能走四步……以后你能走很远很远。”
柳希夷眼眶莫名湿润了些,嘴角微弯,语气却是有些哽咽:“嗯……”
收回了手,发现摧锋似乎也是松了口气,没把自己搂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可是这话……他怎么让自己相信呢?
深深吸一口气,他看向亭外,不想再去想这些。
亭外红梅已绽,成了这茫茫银雪中唯一的艳色。
想起些什么来,柳希夷有几分惆怅地低声道:“以前我经常看到他们在林子里玩……在地上又跑又跳是什么感觉,我也很想知道……我也很想在空中飞来飞去……”
他还有话想说,可却被摧锋的举动打断了。摧锋本只是轻轻搂住了他的腰,此刻却忽地用了些力。他便有些奇怪地偏过头望了摧锋。还没有明白摧锋这是在做什么,他便被人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他下意识地搂紧了摧锋,很配合地让人把自己抱起。
而后他便看到身周之景猛地拔高了数丈,风和雪从他身周穿过。
摧锋旋身飞跃,三两下便轻轻落在亭子顶端。视野忽然变得开阔,一眺便见四周梅树成片,雪中凌寒。
柳希夷还有些心惊,摧锋又是足下一踏,直冲那片梅林而去。如此踏风而行,直如生出了双翼,游于云端一般。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么?
身周流动的气骤然一停,摧锋抱着他轻轻站在了一枝梅花上。
柳希夷抬眸朝四周看两眼,那点伤感郁结瞬间又消去。见此美景身心舒畅,便是微微一笑:“摧锋,我们去采梅雪吧。”
摧锋点点头,问道:“梅雪是什么?”
柳希夷道:“落在梅花上的雪,融成水以后会带着梅花的香气,可用来煎茶。”复又低低一笑:“我也不是什么风雅之士,没那么多讲究,不过是觉得好玩罢了。有兴致了就弄弄,其实一窍不通,非要附庸个风雅……寒冬的梅雪最好,不采点回去不是可惜了?得去拿个陶罐来。”
摧锋点头,想去给人取陶罐,却又是双手抱着美人,不知该如何动作。柳希夷轻轻笑道:“放我下来吧。”
摧锋往四周一望,遍地是雪,连个能坐的地方都没有,这怎么能把人放下。
想了想,他抱着人轻轻从树上跃下,扯了身上外衣垫于雪上,才将人放下。
那么厚的衣服铺上去,又软又暖,断不会冷着人。
“我一会儿就回来。”在人颊上落下一吻,摧锋才转身离开。
柳希夷坐在梅林细雪中,抬眸望着四周红梅。
往年冬季都是缩在房里,当然错过了这景致。那时也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致了,一出门就冷得只想回床上去,吃饱了撑着才会冒着风雪跑外面来。
但有人陪着,便是不同的。
摧锋回来得很快,还推了他的铁鲲鹏过来。
既然是要采梅雪,总不能让他就坐在旁边干看着吧,两个人一起在这梅林中走才行。
抱柳希夷坐上铁鲲鹏,摧锋推着他往前走去。
他就坐在那里,捧着个陶罐,看上哪枝梅花上得雪,就让摧锋抖下来,自己又抬陶罐去接。他本就只是想玩,不是真的要用多好的水去泡茶,省了精挑细选的步骤,没一会儿就收集了小半罐。
凑近陶罐边缘轻轻一嗅,柳希夷轻声道:“红梅的梅雪味最淡,常有人嫌它香气不足,我倒是很喜欢……有那么一点点就够了。真源无味,真水无香,这样也挺好。”
摧锋听不懂,但还是很认真地听着他的每一句话,而后“嗯”一声回应。
“那枝上的也要。”柳希夷抬手一指,捧起了陶罐。
摧锋便推了推那花枝,将上面的雪抖下来。
等抖完回头,却见柳希夷脑袋上也落了不少细雪,还有几片梅花花瓣。
大少爷这回没接准啊,把自己糊了一脸雪。
柳希夷眯着眼睛摇摇脑袋,甩开脸上的雪,却还是有几点残余在。
更是衬得人面如雪,唇如梅。
摧锋缓缓凑近,轻轻吻去他唇上梅雪。
本只是想到此为止,却又没能忍耐得住,还是启开他的唇瓣,加深了这个吻。
柳希夷错愕之后,也由着他去,待人终于放过自己,已是双颊微微泛红:“你当真是胆子大了。若是以前,你哪敢这样待我的。”
摧锋拂去他发间雪花,轻笑道:“想什么就做什么,不是你教我的么?”
柳希夷嗔道:“我何时教过你这样了?”
“那时候你对我说的,心里有什么不要总藏着,要告诉别人,别人才会明白。”摧锋抚摸着他的脸颊,眸中柔光满溢,“我喜欢你,我要告诉你。每天都要告诉你,说了还不够,就是要动手。”
动什么手,分明是动嘴!柳希夷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搂紧怀里那罐子梅雪,按着扶手上机关,自己驱使着铁鲲鹏往前。
摧锋忙迈开腿追,谁知柳希夷突然之间不知哪根筋不对了,连按几个机关,叫铁鲲鹏跑得无比迅速,直如要飞起来一般。
摧锋哪里想到他忽然跑那么快,还愣了一下,旋即就见前面那人回过头来笑:“有本事过来追啊!”
语毕又往前冲出去数尺。
这种幼稚游戏,也就摧锋还陪他玩了。
铁鲲鹏可是柳希夷的得意之作,奔跑起来的速度可是常人难以追上的,就连摧锋也得要些力气。脚下发力狂奔,也仅仅能勉强跟上,柳希夷有意逗他玩,每每在他跟上的时候又忽然加快速度,冲出去一大段。
他们两人便在这片梅花林跑来跑去,雪地里到处是车轮印子脚印子。等又下了一阵雪,才把这些印子覆盖住。
闹累了两人才回院子歇歇,简先生那边又送了刚熬的药过来。
柳希夷忍耐着那苦味,把药喝下去,忽然皱了眉。
“怎么了?太苦了么?”摧锋见状便要去拿些甜食过来,给人缓缓味。
柳希夷却拦住他,道:“没有……味不太对,简先生又给我换药了么?”
“是我换的。”
一个从未听过的男人声音忽然在两人耳畔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