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希夷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什么月饼啊。”柳希夷没好气地道,“感觉怎么样,好些了没?”
“好了……”摧锋顿了顿,还是很执着于自己做的那几块月饼,“那些月饼在厨房里。”
看来不解决月饼的事,他是放不下这个心了。柳希夷笑着无奈摇头,与简先生对视一眼,示意他先出去,见人走了,才道:“好,我一会儿就去吃。你方才是一寸丹心发作了?”
摧锋点点头,想起这奇怪得发作时间,也微微皱了眉。
肯定是有什么问题……他服下一寸丹心多年,每次发作的间隔都是一月之久,从未像现在这般变过,整整迟了那么多日。
心中想着,他便去查探自己体内,却觉体内功力竟是消失了许多,登时心下大惊。
“你的内力……”柳希夷见他神色有变,也猜到了什么,一时不知该出声安慰,还是问他对此究竟知道多少。
“没事……”摧锋勉强镇定道。
“摧锋,你以前毒发,内力会暂时消失么?”柳希夷问完,就已经从他脸上知道了答案。若以前也是如此,摧锋的面上万万不会出现如此惊诧的神色。
“不会。”摧锋心一沉。
“简先生没看出什么问题来……”柳希夷自言自语地道,突然又问人,“你最近有受什么伤,没同我说么?”
摧锋却忽地一慌神,忙道:“没有,我什么都会跟你说!”
柳希夷一愣,又给弄笑了:“我没怪你瞒着我啊,你急什么。”
摧锋好像放心了,柳希夷便道:“只是这突如其来的……也太奇怪了。若说有人暗算,可谁又能暗算得了你……那解药,与你先前所服用的当真一样么?”
摧锋沉思道:“我分辨不出,但我毒发之前内力没有出什么问题,想来也只有从那解药身上找原因了。”
柳希夷微微蹙眉:“那可怎么办……解药有问题,你之后……”
摧锋道:“这解药的确能抑制一寸丹心,可每用一次我的内力就少一些……若是再发作,我只能如上次那般硬捱过去。希夷,你用玄铁链捆住我就好,我不会伤到别人的。”
不会伤到别人,然后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吗?柳希夷心中轻叹,抚摸上他满是血痂的额头。
“疼吗?”柳希夷又怕弄疼了他,手指也不敢完全触碰上去。
摧锋只是摇摇头,没答话。
“唉……”柳希夷趴到人怀里去,蔫蔫地道,“我们两个这下都成病秧子了。先回家再说,我再想想办法……桃源江家与柳家是世交,下回江家主来湛然山庄,我便去求求他。”
迟迟不见摧锋回应,柳希夷唤道:“摧锋?”
“我担心潋滟会出事。”摧锋皱眉道,“那解药是她给我的,若问题出在解药上,城主定然是早有准备,故意让她拿走这动了手脚的解药。”
还当他是想要去死魔城一趟救人,柳希夷难以赞同,便微微抬头劝道:“她是你的朋友,你不想她出事,我明白。不过你现在这个样子,余毒未清,处处受制,也不好去做什么,回去把身体养好了再说这些。”
“朋友?”摧锋听到这两个字反倒疑惑起来,旋即摇摇头,“算不上朋友,死魔城里没有什么朋友。”
听这话,仿佛要跟人撇清关系一样。柳希夷不由奇道:“那你到底是想救她,还是不想管她?”
摧锋沉默半晌,道:“不是我能管得了的。我只是想,若能让她远离那里,总好过一辈子待在里面,可她却是甘愿留在那里,我又有什么立场要她离开。我不过是担心,但也只能担心了。”
柳希夷不明白,听他这话却是嗅到了一丝有趣的味道,便好奇起来:“为什么……是甘愿留在那里?”
摧锋叹气道:“她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是幼年家中罹难流落街头,被城主看中资质,才带回来的。跟她一起的,还有一个重病的男人。那男人的病无人能治,这些年一直都靠着城主用秘术吊命,潋滟也因此一直为城主卖命。她想要离开,随时都可以离开,可那个人她却带不走,便是带走了,也活不长。”
“原来是这样……”柳希夷唏嘘不已,静默片刻,忽地又想起什么来,“对了,你们一直都是城主、主人的叫,死魔城城主到底是什么人,他是没有名字吗?”
叫城主不奇怪,可摧锋都已经逃离了死魔城,分明也极为厌恶那人,还这样叫,实在奇怪。
摧锋道:“没人清楚他是谁,只知道他一直在死魔城中。也许昨天是个城门口的侍卫,今天是个护法身边的侍女,明天又成了绞杀中的一名杀手。他很少以真面目示人,我也只是在接到密令做他近卫的时候见过他一次,那回他是一个贵公子的模样,找了一群人寻欢作乐……”
说到此处,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太喜欢的画面,微微露出了些厌恶嫌弃的表情。现在想想,他真是宁愿出门砍人,也不想跟在那城主身边当近卫。
柳希夷还奇怪他怎么突然这表情,微微一想之后便是一副“懂了”的样子,忙岔开话题:“怪不得那么神秘,我还奇怪怎么在中原都没听说过他姓名,原来就连死魔城的人都不知道吗。”
摧锋点头:“死魔城中的人,要么叫他主人,要么称他神尊,他在城中就是神明一样的存在,是黑蛇神化身现世。”
柳希夷本就对江湖中流传的那些传说故事极为感兴趣,此刻听他提起,也想起来很多,兴致勃勃地道:“虽然我这个样子……不会武功,也很少能出门走动,可到底是武学世家出身,武林中的事,多少还是知道些。西域那边的事,我也听过很多。‘人的欲念是一条毒蛇’,是那个黑蛇神对么?”
西域一带信仰纷杂,教派众多,那些个神话传说,传来传去也传得很乱,众说纷纭。本来分得很清,一个教跟一个教说的都是不同的故事,最后那些不同教派里的大神小神又都被串起来了,你认识我我也认识你,传说也大体流传了两三种。总之就是大光明神创世造人,因为人的罪生出了魔和灾难,而战神为了除魔拯救世人自断头颅,大光明神因此愤怒,将人投入红尘赎罪。
黑蛇神便是给世间带来灾难的魔物之一,死魔城的“死魔”二字,其实就是指的他。虽名为“死魔”,实则是“不死魔”,因人的欲念而生,只要世间还有人在,就无法被消灭。
死魔城本是黑蛇神教教徒聚集之地,与西边的大光明神教时有冲突,两边势力此消彼长,黑蛇神教逐渐衰落,城中只余数百人。当年魔教中人被武林各派联合驱赶至塞外,便夺了此地,占了黑蛇神教留下的各种诡术秘法,慢慢又重新壮大,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只不过城中已经没剩多少真正的教徒了,如今也没多少人还知道什么黑蛇神,提起死魔城的名字,还会觉得这城名十分古怪。若不是摧锋跟柳希夷说了这黑蛇神,他都还不会把死魔城跟那些传说联系到一处去。
摧锋点头道:“是……人的怨恨化成了毒蝎,人的欲念化成了毒蛇,不死,不绝。黑蛇神是人的欲念所化,也能满足人的所有欲念,以此诱惑世人。在大光明神教的传说里,黑蛇神被大丽天谛琉璃一箭射死,但他并没有真正死亡,而是在人的欲念中重生,继续作恶。”
这些神话柳希夷无聊的时候都看过,来龙去脉都很清楚,也就没有问这故事的结尾,只是道:“其实我很难明白,邪神既是作恶多端,怎么还会有人供奉,甚至崇拜信仰?就算是要做坏事,不也得先打个正义的旗号么。”
就好像大光明神教吧,数次入侵中原武林,血洗了多少小门小派,在中原人眼中就是个魔教。可他们信奉的大光明神不还是个正义善良有大爱的神么,当年来中原也说的是要为世人指引光明,虽然事实就是争个地盘壮大势力,可至少口号喊得像那么回事啊。
信个邪神,那口号要怎么喊?代表邪神要你们的命献祭?
摧锋想了想,便道:“神和魔都是一样的,不过是拥有了人所无法拥有的力量,正义的被看成神,邪恶的被看成魔。人想做成自己所做不到的事,就会去祈祷,希望无所不能的神魔能帮自己做到。但有些事,正义的神是不可能会帮的。就好像……你如果只是看一个人不顺眼,就想杀了他,为此去找一个正道侠客,那个正道侠客会答应你么?”
柳希夷了然,摇头道:“不会,我只能去找收钱买命的杀手。所以也有人会信奉邪神,或者说是魔。不需要心诚,只需要供奉,神不会给的,魔会给。”
摧锋嘲弄地一笑:“恶人,自然也只能信邪神。他们的传说里,是大光明神愤怒之后,将人投入世间受苦赎罪,只有今生清除身上罪业,才可去往光明来世。但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赎罪的,有人愿意苦行赎罪,自然也会有人不服。让我来受苦赎罪,凭什么?不服的人,便转而去供奉与神相对的魔。没有神的那些束缚,魔教的行事自然会无比残忍。”
柳希夷轻轻一叹,道:“其实这个故事,也挺让人感慨。死魔到底是死不绝的,人的欲念在,便连神也无能为力。”
摧锋搂紧他些,道:“不过这个教也是名存实亡了,汉人又不信这边的神。若不是留下来的那些秘术还需要有人修习,占下死魔城的汉人,早把原来的教徒全部驱逐出城了,也不会还留着死魔城这个名字。”
“啊……汉人……摧锋,你是不是汉人?”柳希夷忽然把话题给扯了出去。
他抬起头来,双手捧着摧锋的脸看。虽然额头有很多狰狞伤疤,但也掩不住他的英俊。
摧锋的长相,柳希夷总觉得有些不同。他的脸很是硬朗,自己三弟也是这样很硬气的长相,但还是有些区别,这区别柳希夷也说不上来,只是一种感觉的不同。他还长得那么高……这一带胡人汉人聚居,说不定是摧锋身上流了些胡人的血呢?
摧锋连自己亲爹亲妈是谁都不知道,哪里知道自己是胡人还是汉人,当然被问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由着柳希夷摸着自己的脸看来看去,又开始动都不敢动一下了。
“我不知道……”
柳希夷歪歪脑袋:“那你想知道自己是谁么?”
摧锋摇头:“我知道我是谁。”
柳希夷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么?”
摧锋仍是摇头:“没什么好知道的,知道了又能怎样,我从未和过去有过交集……我只想知道,现在我是谁?”
柳希夷疑惑:“嗯?”
摧锋想了半天,说话难得吞吞吐吐起来,指着自己道:“我……现在能算是个柳家人么?”
柳希夷大笑出声:“算,当然算,等回去我就娶你进门,以后你跟着我信柳。”
摧锋也不纠结什么娶啊嫁啊的,虽然不好意思,但掩不住心中喜悦。
柳希夷笑眯眯往人怀里蹭,双手搂住人腰:“伺候我的人,我是真不缺,但我缺个给我暖床的人。”
摧锋二话不说,拦腰把人抱进被窝。本还是上半身靠在他身上,这下整个人都被他裹进了怀里。
柳希夷笑得开怀,若不是腿脚不便,简直想跟人在床上打闹几下。
“我家公子,可还满意?”摧锋低下头去,轻轻吻了吻他眉眼。
“勉勉强强吧。”柳希夷被亲得眯眼,而后道,“我这两日发病也没那么频繁了,明天就走吧。”
明日不是十五了么?摧锋当他忘了日子,便问:“你不过节么?”
柳希夷正色道:“摧锋,节呢,是要有人一起过才叫节。大家不都在么,虽然少了爹娘和弟弟……都是大家一起过,在路上还是在城里,也没什么区别。”
摧锋点头:“嗯,那我去拿月饼来给你,你还没有吃。”
坐一起扯那么久,差点又给忘了!
“好!”柳希夷抱着被子往旁边一缩,给人让了个通路出来。
摧锋亲了他一口,才下床去拿东西。
这几个月饼也是吃得艰难,谁想到中间还会发生那么一出。好在有惊无险,到底没出什么大事。
摧锋的手艺没多好,但也还是不错了,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糕饼。柳希夷吃得还是挺开心的。第二日中秋,仍是他做了些月饼,一行人在路上过了节,继续往蓝溪行进。
走走停停回到京城,柳希夷打算先歇歇,顺便去拜访一下那位白将军。
※※※※※※※※※※※※※※※※※※※※
珍惜这个还能蹦蹦跳跳的白将军。(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