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希夷已经摆明了态度,那胡人也未再多言。就算他再说什么,柳希夷也是不会听的。
“走吧。”柳希夷轻轻一叹,按动机关转身离开。
“这人神神道道的。”柳渊听了半天,忍不住道。
柳希夷笑道:“我以为街边算命的就中原有,原来异域也有人会算命唬人。”
行出人群,柳希夷瞥见摧锋那不大对劲的神色,便道:“你怎么了?还在意他说的那些啊?”
任谁被说是个灾星,心里都不会好受。摧锋本来就对自己以前的身份极为介怀,那胡人的一句话,定然十分伤人了。
“我不会给你招来灾祸。”过了半晌,摧锋才沉声道,“如果我在你身边会对你不利……我会自己走,走得远远的。”
柳希夷笑着摇头:“他说的招来灾祸,无非是你被死魔城追杀,我会受牵连。这我早就知道了,还需要他告诉我么?还是说,其实有更可怕的事……可你没告诉我?”
摧锋忙道:“不,我都告诉你了,我没有隐瞒你。”
解释得那么着急,怕被误解的心思全都写在了眼里。
柳希夷不禁莞尔:“慌什么,真要瞒了我,我也不会怪你啊。”
毕竟二人不过相识,他没什么立场非要知道对方的一切。
摧锋却安了心,愈发觉得他话语温柔到了极处。
逛了两条街就到正午,三人便回客栈歇了。
派出去办事的人倒是手脚快,配制解药的药材已经全部寻来,顺便还给柳希夷又添了些补身子的新药。这些该办的事办完,要走还是要留下来再玩几日,就全看柳希夷心情了。
柳希夷本想着下午再去另一边的东市转转,结果小睡片刻醒来没多久,就有人来敲门。
柳希夷刚下床坐到轮椅上,懒得动弹,便道:“门没锁,你进来吧。”
进来的正是一名柳家侍从,恭敬道:“大少爷,有自称是军学学生的人过来,说白军长请您过去一趟”
“白军长?”听到这人,柳希夷眉头微蹙。
他与这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并没有什么交情,只今早与他在街上见过一面……怎么突然就找上自己了?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然而请他的人是手握重权的大将军,他不能不给面子,就算真不想去,也不能不去。
“好吧,我过去一趟……叫小渊过来,陪我过去。”柳希夷无奈道。
兄弟二人一同下了楼,便见客栈大堂站了身着白衣银甲的两人,周围食客都在小声议论着什么,隐约能听到什么“白袍军”之类的字眼。而那两人腰杆挺得笔直,一看就是行伍出身。模样也不过十七八岁,面上还有些稚气,多半就是那军学学生了。
见柳希夷出来,那两人便上前行礼道:“柳公子,我二人奉军长之命,邀公子到军学一叙。”
柳希夷颔首:“嗯,我已知晓。劳烦二位带路吧。”
军学还不在城内,离得虽不算远,但也需要些时间。既是请人过去,也不能让人走那么大一段路,这两个学生还带了马车过来接人,轮椅也有人帮忙拉着,还真是考虑得周到。
柳希夷坐在马车里,忍不住要跟柳渊一起掀开帘子望望周围。军学这种地方,普通人估计一辈子都进不去,车进了军学的时候,柳希夷就开始觉得下午的行程被扰乱也没什么了,在那城里逛街随时可以,这地方却是想来都不一定能来的。
这军学外还建了城墙,挖渠引水修了护城河,弄得像是一座单独的小城。城门口也有一众白衣银甲的士兵守卫,进去之后就见一座大殿屹立正中,极是宏伟,却与皇城中那些金碧辉煌的宫殿楼阁不同,给人的感觉更多的是庄严肃穆。
柳希夷饶有兴致地道:“原来军学修成了一座城的样子……”
柳渊也向外看了一圈,道:“修成这样,更好让学生明白守城护城之法吧。”
马车拉着两人停在大殿前,其中一个少年道:“二位公子,这处便是了。”又朝身旁另一名少年道:“你把车送回马场吧,我带两位去见军长。”
“哥,我扶你下去。”柳渊闻言,便站起身来,扶起柳希夷。
这轮椅上楼还不方便,军学这边还用软轿送他上去,另外找人搬起那轮椅同行。到了门前,他才又重新坐回轮椅上。
柳希夷当真是被这些人那么周到的照顾惊了一下,他还以为这些当兵的都五大三粗,没想到竟还会如此考量。
这般想着,人已经进了白修宜办事之处。
白修宜坐在案前看着什么,听见人通报才抬起眼来,道:“请进。”
他已经换了一套衣服,先前随意绑起的发丝也已经用发冠束起,全然没了先前的散漫之态,就连眉眼中都多了几分威势。可说话时又让人觉得十分亲和,没有一点冷硬。
柳希夷微一垂眸:“白军长,恕在下身体不便,失了礼数。”
“柳公子不必客气。”白修宜起身相迎,“这位是……”
柳希夷偏头一看身旁柳渊,温声道:“这位是我三弟柳渊,年纪尚小,还未取字。我出行不便,总得带个人随我一起,还请军长见谅。”
“三公子请坐吧。”白修宜点点头,屏退众守卫,重新坐下道,“柳大公子,我请你过来,是为今日西市那个在街上占卜的胡人。”
柳希夷看着柳渊坐到自己身旁,闻言疑惑抬头:“嗯?军长是想问关于他的消息吗?可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
白修宜摇摇头:“这倒不是。占卜预言,我从不信,那人也并不是什么异域占卜师。我回来之后,便让人去查了他来历,可惜短短几个时辰,还查不出什么来。不过他又是知道我军在边陲寻到玄镜,又要我小心今年秋猎……我多半也能猜到他从何处来,只是有一事还需劳烦二位。”
说着打开了案上一个木盒,将里面的东西给二人看。
白修宜微微一笑:“我久在庙堂,对江湖中事不甚明了,也不能确定这到底是何物……二位可能认出?”
那木盒里放的是一面镜子,明镜周围均以金银装饰,用色彩各异的珠宝点缀,细看之下可从那纹样中辨认出日月星三种图纹。这些花纹还无比繁复,一看就知制这镜子时必定极为耗时耗力,便是让这世上最厉害的工匠来雕刻制作,恐怕也得费上个一年半载的时间。
“这是……”柳渊眼神一动。
见兄弟二人均是神色微变的反应,白修宜心中便是了然,又道:“我寻到此物时,便觉此物不同凡响,定然大有来头。让人查了很久,前些天才查出点头绪来……西域异邦有一教派,信奉大光明神,教中有九大光明秘宝,其中有一样也是镜子。”
柳希夷抬眸道:“光明镜。”
白修宜点头道:“武林中镜子模样的宝物也不少,看那些描述,最像的还是普洛密教的光明镜。据说教中前些年内乱,宝库中的宝物不翼而飞,有些就流入了中原。光明镜流落边疆,倒也不是不可能。”
柳希夷道:“这种异域教派的宝物,没几个人能亲眼看到,我只听过武林前辈说过。这面镜子是传说中大光明神送给妻子爱欲之神的礼物,以金银珠宝作饰,有日月星的纹样,也许就是这个样子。”
白修宜轻轻叹道:“若真是光明镜,那今日的胡人,多半就是来寻这光明镜的。而且……普洛密教内分日月星三部,日部以红色为尊,教众均穿一身红衣。据说他们对神明极为虔诚,若无大事,绝不会换上其他颜色的衣服,只着红衣。今日那人一身红衣,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那个教派。”
顿了顿,他又道:“我今早去西市遇见那人,也非是偶然,而是昨夜我收到了一封书信,让我今早到西市街边找一个占卜师。信中就提到过,今年军学秋猎会出事……”
白修宜不信什么占卜预言之说,可这胡人所言却不是预言,而是知道了有什么人想在秋猎上寻事。
而秋猎,可是军学里一等一的大事。
每年立秋过后,附近一众山林猎物秋膘正肥,军学里就会举办围猎比赛,可试炼军学学生骑射之术,猎得的猎物也能充作军饷。军学学子之间相互较量,那些个军学的长官和留在都城无事做的将领也会来凑上些热闹。
起初也就是这些军人之间闹着玩玩,办了一两年之后,当今圣上开始亲自前来阅军,连各位王公贵族都要来出席。
那么多的大人物要出席秋猎,可容不得半点闪失。怪不得白修宜会如此在意那信上所言了。
柳希夷沉吟道:“那他是想用他知道的消息,与你换回光明镜?”
“我猜也是,光明镜于我无用,拿去换些消息也无妨。但我还无法确认那人身份,也不能草率行事。”白修宜低声道,“而近日我的确在城中发现一些人……像是杀手。一些在绕着柳公子转,另一些在军学附近出没。这两批人,似乎是一伙的。”
“我?”柳希夷一惊,旋即想起来,这一路上曾见到摧锋对那些杀手出手,难道到了京城还没消停么?
“这些人莫名其妙出现,一点痕迹都不留,根本无从查起。而军学秋猎在即,届时皇室贵胄与各军高层都会前来,若是出了事,我可担待不起。”白修宜无奈一笑,“所以……我想知道,柳公子是惹上了什么人?若不知他们目标是何人,我就连该保护谁都不知道了。”
时刻在监视他,寻找机会下手的,也只会是死魔城了。但柳希夷担忧摧锋会被牵连,还是思忖了片刻才有些迟疑地道:“死魔城。”
“死魔城……”白修宜更觉奇怪。
柳希夷苦笑道:“先前用机关伤了死魔城的人,就被盯上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如此,出个门都还那么麻烦,让我原本在外求学的弟弟回来陪我。至于他们想对哪位大人动手……我却是不知道了。一个早就被中原武林驱赶到西域的邪派,我也想不出他们会跟朝廷里的哪位大人有仇。”
奇怪的不就是这个么,死魔城一个江湖邪派,跟柳家结了梁子很正常,至于朝廷中人,怎么也不该牵扯到一起的。
难道这两批人,并不是一起的?白修宜心想着,不禁皱了眉。
柳渊忽道:“倒也不一定是有仇,死魔城有一个杀手组织,许是有人雇凶呢?”
白修宜苦笑道:“那就更难办了。”要查他们的目标,若是寻仇那还容易些,雇凶的话,鬼知道是谁看谁不顺眼。要是查不出什么,那也只能多派些人加强守卫了。
缓缓叹口气,白修宜道:“多谢二位,我也没别的事要向二位询问了。”
柳希夷点头:“那我俩也不打扰军长了,这便回去。”
“嗯。”白修宜点头一笑,“我还有些公事要办,没法招待二位,二位若是不嫌,我让人领两位去典客署,先在这里坐着歇歇再回也不迟。”
柳希夷摇摇头:“多谢军长好意,这倒不必了。我本还想再去城里转转,明日就启程去西边,还是在城里玩会儿好。”军学毕竟不是什么游玩的地方,他对这里的东西好奇,却也觉得在这地方转悠不太好。
白修宜便起身:“那好,我送二位出去吧。”
及至推开大门,白修宜忽地冷了声:“上面的那位仁兄,你可以出来了。”
柳希夷与柳渊闻言抬头,下一刻便见一黑衣人轻轻落到两人身前。
然而两人还未看清,白修宜便一掌挥出,直冲那人而去。
方才他便察觉有人在周围,只是那人留下的气息十分微弱,时隐时现,他就以为是自己近日被折腾得太过劳累出现了幻觉。待一出门,才真正肯定确实有人隐藏在附近。
他的武功已是极高,这人的气息他却几乎无法捕捉到,武功绝不会在他之下。所以他这一掌随便一挥,也用上了七八成的内力,一时卷得门前狂风大作。
“等等!”而柳希夷看清那黑衣人面容,忙出声阻止。
这人竟是摧锋。
周围守卫见状亦是大惊,纷纷围来,欲要助军长拿下此人。
摧锋闪身躲开白修宜一掌,见他又一击攻来,正要还击,便听柳希夷道:“军长且慢,这是我家人。”
两人顿时齐齐收势,白修宜也抬手制止旁边守卫,道:“家人?”
柳希夷还有些懵,看着摧锋问:“你怎么来了?”
摧锋平静道:“担心你。”
柳希夷哑口无言,有些触动,又觉好笑。
凭摧锋的武功,完全可以做到来无影去无踪,不被人察觉……可这屋子里面坐的人是白修宜啊,武功高得可怕,摧锋再怎么厉害,也肯定会被发现些痕迹的。
潜入这种地方,那可是重罪,一旦被发现,可不是那么好糊弄过去的。自己在还好,毕竟自己是白修宜请过来的人,还能跟人求求情,要是他半途就被白袍军给捉了去,那可就惨了……他竟然就因为担心跑过来?
“瞎担心什么呢……”柳希夷有些气。
摧锋看他似乎有点生气,顿时慌神:“我听你被叫到军学来……”
算了算了,旁人一听是被请来军学这种地方,会瞎想也很正常。柳希夷道:“好好好,我下次出门跟你说一声,你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来行刺呢。别瞎操心了,啊。”
最后这一声“啊”,简直像在哄什么猫猫狗狗。
一旁白修宜见二人这模样,也不怀疑他们是家人,只调侃一句:“竟然能瞒过军学那么多守卫潜进我这里,柳公子这位家人如此功力,为何竟没听说过?”
柳希夷立即开始瞎编:“远房亲戚,这些年一心习武,很少出来走动,自然没留下什么姓名。可能在客栈里没见到我,心中担忧,便悄悄跟过来了,还请军长莫要责怪。”
“无妨。”白修宜朝旁边一少年道,“小李,送三位回去吧。”
那少年恭敬行礼:“是。”
见白修宜没有为难摧锋的意思,柳希夷才松口气。
依旧是乘着软轿下了楼,大殿前又来了一辆马车。三人一同上车,便被车夫送出军学小城。
“你生气了?”车内,摧锋小心翼翼地问道。
柳希夷一愣,旋即道:“我生什么气……下次不许乱来了,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我知道,但我不会被发现的。”摧锋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就算被发现,我逃得掉,不会有事。”旁人不知道自己跟柳希夷一路,也不会为难柳希夷。
似乎是路过了个演武场,听见士兵正在操练的声音。
“哦?那刚刚白修宜怎么就发现你了?”柳希夷给气笑了,一瞧外面那些正列队训练的士兵,转头就敲他脑袋,“无令擅动,小心我军法处置你。”
“嗯。”摧锋点点头。
柳希夷又是一愣,怎么觉得他被自己打得还挺开心的?
对于这个小小插曲,柳希夷并未在意,这些朝堂中事也不是他能插手的。离了军学,照样在城中四处游玩,待第二日便离京,继续往西北边陲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