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安步当车

摧锋生怕自己的一点小动作会吵醒了他,一晚上都没敢入睡。

结果就是躺在床上跟人面对面,看了对方一夜。不过其实灯灭之后他根本就看不到什么,只能感觉到旁边还躺了那么一个人。

屋外月落日升,一如往常。光芒一点点充满大地,摧锋眼前的漆黑也跟着慢慢褪去,一点点变亮,最后让柳希夷的面容也清晰起来。

柳希夷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脑子十分晕沉。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喝酒喝到醉,以前他几乎是滴酒不沾的。其实也没醉得太厉害,只是喝到有些迷糊,但他的身体也就只能承受得住这种程度的醉。

除了脑袋晕沉,鼻腔也有些难受,这就是哭的了。身体不好就是这样,哭两下都会难受得要死。感到脑袋里的胀痛,他都无比后悔,昨天晚上干嘛要像傻了一样哭?

想着想着,他就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笑了两声,似是在嘲笑自己的矫情。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早已习惯了,怎么昨晚又突然那样想不开了。

摧锋没敢出声,也没敢动弹,柳希夷还晕乎着,都没发现他的存在。过了好久,摧锋才出于关心轻轻道:“你好些了吗?”

这声音把柳希夷吓得猛然睁大双眼,摧锋的模样立即映入眼帘。

柳希夷愣了很久,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身边竟然躺了个摧锋?

往自己身上一看,柳希夷还发现自己的双臂正紧紧搂着他,当即猛然将手抽回。

“你怎么在我房里……”柳希夷怔怔道,脑子里突然变得一片空白,只剩下震惊。然后又努力地去回想昨夜之事。

自己先是去了爹爹那里一趟,想请求他同意自己去离漠,可是爹娘还是不允许自己离开蓝溪……然后呢?自己很难过,一时郁结,就又回想起从小到大因这病躯受的委屈,苦闷得只好喝点酒让自己不去想那些……

再然后……自己越想越难过,一边喝酒一边哭,接着就有个人跑了进来……

是摧锋?

天啊……那么丢人的事,全被人看到了。

柳希夷顿时觉得头不只是晕了,还有些疼起来。

“我……”而摧锋被他一问,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摧锋其实有些心虚,毕竟他现在是躺在柳希夷身边,不太好解释。就算他留下来的理由十分正直十分充分,现在这样子也很容易让人误会。

柳希夷这样的容貌,不知道多少人觊觎着。他挺怕这位美人以为自己趁他醉酒占便宜的,他在柳希夷的心里不能变成那种人。

所以他突然就十分紧张,想开口解释,却仿佛失了声。

屋内顿时又恢复成夜里的寂静,不过窗外阳光灿烂,那些鸟雀早已开始在枝头叽喳不停。

两个人对视许久,神情都不太自然。

柳希夷捂住额头,泄气道:“我干什么了我……”

而后有些吃力地撑住床,欲要起来,劲都还没使,就被旁边那人扶起。

不待他将视线移到自己目光上,摧锋便翻身下了床,直直朝那衣柜走:“先换件衣服……”

柳希夷身上衣物不知道浇了多少酒,现在都还是一股酒气。昨日里他老早就睡过去,摧锋怕把他弄醒,都没法给他换一身,只能让他穿着那酒味极重的衣服将就睡一夜。

现在人已经醒了,他也不必担心会把人吵醒,动作得十分麻利。从衣柜里拿来一件里衣,一套袍服,便捧着回到人面前。

“你衣服全是酒气,换了吧……我出去。”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你要是不好自己换,我帮你……”

柳希夷倒还不至于连自己换件衣服的力气都没有,这个倒用不着别人伺候。于是他点点头,接过衣物,待摧锋走了出去,才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衣服。

低头看着自己都快能看见骨头的身体,他眸中又流露出几分落寞。

这样的身体太过病态,太过脆弱,像是一棵快要枯死的树,要死不活的,但又还有那么一点生气。这模样他自己都不怎么想看,便迅速穿上干净衣服,而后朝外喊道:“我换好了……你进来吧。”

才说完,又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让他进来,也许他已经走了。

摧锋倒是没有走,听到声音之后便推开房门,又回到屋里。

犹豫半晌,摧锋还是问道:“你昨天喝了很多酒……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柳希夷微怔,旋即摇摇头:“没有……只是有些晕,但也还好。”

这时卧房外面响起了一名侍女的声音:“大少爷,我来送洗漱用的热水,一会儿会把早膳和汤药送来。”

天已经亮了,是到了他们送东西过来的时候了。

柳希夷便稍稍大了点声:“先放着,我自己来取。”

卧房外那人道:“是。”

他不想让别人看见卧房里这狼藉样子,就没叫人进来。摧锋听那侍女已经离开,便道:“我帮你拿。”

言毕去卧房外取了那盆热水,端到屋里架子上。

一回头,就见柳希夷挪动身子想下床,忙又过去抱人。手都伸了出去才发觉自己这样似乎不太好,才又说一句:“我帮你吧。”

柳希夷抬眸:“嗯……”

被人抱到铁鲲鹏上,他才自己行到架子前面,捧起温水轻轻洗去自己脸上的那些泪痕。昨晚那些伤心的痕迹都融进水里,一点都不剩了。

洗漱完,他又自行到了铜镜前,梳理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来,一点点理好仪容,恢复成那个柳家大公子。

做完这些,他才对屋里的另一个人道:“你昨晚……怎么来找我了?有什么事吗?”

“伤已经好了,想来同你道个别。”摧锋这才想起来自己昨日是为何而来,明明是来告别的,结果却没走成……就隔了那么一晚,说这话时竟然有了几分不舍。

柳希夷一愣,问道:“你要走?”

而后也想起来什么,摧锋之前说过,他伤好后就要走,拿着那两枚凶兽令,去完成他兄弟的遗愿。

摧锋叹气道:“要去一趟青溪。”

柳希夷问:“是那两位……穷奇和饕餮?”

摧锋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那柳希夷也不好留他,却又思忖道:“青溪……青溪离蓝溪不远,你要去……很快就能回来吧?”

回来?这是什么意思?

摧锋讶然:“你想我回来?”

柳希夷怔了怔,也反应过来。柳家又不是摧锋的家,他为什么要回来?他这一去,估计就是要去完成他兄弟的遗愿,完成之后呢……他去哪里,做什么,跟自己又什么关系吗?

可到底相识一场,自己还是想多一个朋友的。

“你不想回来么?”柳希夷笑笑,“若是在外面走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你可以来柳家……能找朋友聚聚,总好过你一直孤身一人。”

“嗯……”摧锋心底一暖,在湛然山庄这些时日,他过得十分安稳。不知不觉间,他彻底与以前告了别,从前所经历的那些,仿佛已经成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现在竟然可以有个朋友……

不得不说他很喜欢这个地方,虽然他每日也只是待在房里练功养伤,跟以前没什么区别……可换了一个地方,总归是不同的。

这里让他很舒服,很自在,连明天的日出都忽然值得期待起来。

别的地方会是这样吗?摧锋确定不了,所以就会更加舍不得。这不舍的感觉太浓,让他还有了一种想一直留在这里的想法。

回想起柳希夷昨夜所说,摧锋道:“你昨日说,想去离漠?”

“啊……是想去。”柳希夷稍一回忆,旋即低眸一笑,“可那里太远了,我连青溪都去不了,怎么可能去到西域。”

明明昨夜还在为自己不能去离漠伤心成那样,一觉醒来就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掩饰得那么好,跟真的一样。

可惜眼前的这个人看过他昨日那伤心的模样,他掩饰得再好,在这个人面前也完全没有用。笑颜之后的落寞,还是被摧锋看在了眼里。

“若你真要去……待我去青溪办完事,便回来……陪你去。”摧锋注视着他,随意塞了个理由,“我对西域很熟悉。”

柳希夷闻言淡淡一笑:“好……”

然而他很清楚,自己是去不了的,所以摧锋怎么允诺,也没一个机会去兑现。可惜了。

心底轻叹,柳希夷转了话锋:“要是不着急,先别忙着现在就走……缺些什么,我让人给你准备准备。你孤身一人从死魔城逃出来,什么都没有……必要的东西还是得带上,也好办事。”

“嗯……谢谢。”摧锋道,声音都跟着软和了几分。

这份好意,他要是拒绝,不是在惹那个温柔的人生气么?况且他也很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摧锋不是没有想过,在完成灼炎和毒刃二人遗愿之后,自己要做什么。

之前的人生太过灰暗,从那个地方逃出来,也该试着去接触这个世界最好的样子了。可他该怎么做才好……他会的只有武功,而且是专门伤人的武功。

便连做一个普通人,对于他而言都无比艰难,除了杀人,他似乎什么都不会。

若死魔城的人不再追来,也许过上几年,他能慢慢学会很多东西。而后他可能到山里过个普通人的生活,可能凭着一身武功行走江湖……有很多种可能,总归都比原来要好。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他能待在眼前这个人身边?只是成为柳希夷的一个侍从,每天服侍他起居,陪伴在他身边,似乎也很好。

柳希夷也望着他,绽颜笑道:“昨晚……也谢谢你,实在对不住了……”

不知昨日自己究竟是失态成了何种样子,在这人面前丢了多大的脸,柳希夷想着脸便微微红了些:“你快些回去换换衣裳吧……”

摧锋身上也是很浓的酒气,被一只迷糊的醉猫蹭了一晚上,怎能不被染上几分。只是他向来不太讲究这些,身上全是泥全是血他都经历过,一点点酒气算什么。

但在柳希夷面前,他得讲究,否则岂不是唐突了人家。身上这般脏兮兮的,柳希夷肯定会嫌弃的。于是他忙一点头,又说了两句好好吃药好好休息之类的关心话,便匆匆离了这院子。

用过早饭,柳希夷就在院子里转悠,拿着剪刀修剪花枝。暖阳照在身上,弄得他全身都笼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花丛间几只蝴蝶流连飞舞,在他身周徘徊。

他没有理那些蝴蝶,蝴蝶也没因惧怕而离他远远的,倒是在各玩各的,相安无事。

院里的花开得好,可以挑几枝放进屋里。

他的手指在阳光与绿叶红花间穿行,修去那些长高了显得有些突兀的枝叶。看到合适的花朵,也会剪断花枝,修好准备放进房中的花瓶。

他倒不会有什么该不该摘花的烦恼,他养这些花,本就是拿来看的。花摘了还会再长,不摘照样会枯萎。

连着花枝剪下一朵开得正艳的红芍药,他正低头修理枝叶。院子门口却进来一个白衣少年人,正是他的三弟柳渊。

“大哥。”柳渊见他在修花,便也往花丛里走来,拾起地上多的剪刀,站到柳希夷身边帮着修剪。

抬头看到他,柳希夷便微笑道:“小渊……那么早过来?”

被剪碎的枝叶一点点落在地上,铺了很薄的一层。

“嗯……听爹爹说,你昨晚去找他了?。”柳渊手上不停,轻叹道,“爹爹想让我来劝你,让你爱惜自己身体,别冒险去太远的地方。”

闻言柳希夷极为不屑地嗤笑一声,道:“有什么好劝的,我有自知之明,用不着劝都会自己知难而退。”

哪次不是想离开蓝溪出去走走,结果最后又自己想着不能为难家里,还是不去了。这次也一样。

他想,但也只能想想而已。

柳渊叹口气,摇头道:“大哥,你是嘴上说着知难而退,心里还拗着要迎难而上……你有多想,我还能不清楚?”

“是啊,我是想……想又如何呢……”柳希夷把那枝花的枝叶修剪好,抬眸看他,“再想也做不到,徒添烦恼。我还是在这里养养花吧。”

说着又去拨弄一朵芍药,仔细观察这花的模样。

柳渊倒是停下手上动作,收起剪刀:“那……要是,爹爹同意你去呢?给你车马给你人手,药材备够,有医师跟随,不怕你路上犯病。虽然麻烦了点,要走远也不是不行……只不过一直奔波,你还是会很累。”

柳希夷低头剪花的动作一顿,又抬眼,想了一会儿,无奈地笑道:“怎么可能?你想得倒挺美,比我想得还美。”

“大哥,我说真的……爹爹是说过让我来劝你,可我今天不是过来劝你的。”柳渊神色一肃,“昨日你走后,我也去了爹爹那里一趟,听他和娘亲说起你,要我有时间跟你说说……我就多嘴了几句,爹爹也觉得不该以担忧为由把你一直锁在蓝溪……便让我来问问你,这样的准备可够了?”

这种结果,柳希夷从来就没奢望过,所以此刻完全不敢相信,又当自己是听错了,又当自己是在梦里。

恍惚了很久,他才喃喃道:“够了……够了。”

这是他一直都不敢想的,竟然……

瞧他那惊得呆住的模样,柳渊笑了笑:“那……我就让人去准备了。我也陪你去。”

“嗯……”柳希夷目光微动,“等等……来回一趟,怎么也得有三四个月,你不回书院了?”

柳渊还在隐山书院有课业要完成,两月的假也快过完了,过不了几天他就得启程回碧峭十二峰,这个时候还说要陪自己去西域?

“书院那边……没什么好担心的。该学的那些我又不是不会,洛先生也不管我的。爹娘他们就是不放心你,才一直不让你出去,我在旁边照顾,他们安心了,就不会总管着你了。嗯?”柳渊说着,将刚刚剪下的花递给柳希夷。

柳希夷默默接过,又听柳渊道:“我会尽快安排的,不会让你等太久,先走啦。”

“好……”看着柳渊走出房门,柳希夷还在原地呆立了片刻。

爹爹让柳渊来劝自己,结果他反倒把爹爹给说服了……这小子……

柳希夷不禁一笑,而后猛然想起什么,连手上的花都没有放回房里,直接坐着铁鲲鹏往外冲去。

这样一来,自己想要的千年玄铁不是又有着落了么?

他去的地方自然就是摧锋住处,一进院子便往里喊:“摧锋!”

院子里没人,摧锋在房里,一听到声音便出了门,还没开口应一句,柳希夷便冲到了他面前。

“你随我去离漠可好?”柳希夷难掩兴奋,怕他不愿,还继续利诱道,“去离漠,找到炀岩就可以断开你手上的锁链。青溪离蓝溪很近,我们可以先绕道去青溪,等你办完事了再去西边也不迟。”

一大段话埋下来,弄得摧锋有些懵。

这是发生什么了?他才从柳希夷那里回来没多久,那么短的时间里,一个才哭了一晚上的人,怎么又开心成这样了?

他说要去离漠,还这样开心,该是得了准许吧。望着他眼中的笑意,摧锋也不自觉跟着一笑:“好。”

柳希夷也才发现自己高兴得忘了形,忙又解释:“我可以去离漠一趟了,准备几日就好……不会耽误你吧?”

摧锋摇头:“不……没事。”

柳希夷偏头一笑:“那你就随我去一趟,一言为定?”

看到柳希夷开心,他也跟着舒展了眉头,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点头道:“一言为定。”

直到柳希夷走了,他都还有些恍神。

三日后,一切准备妥当,柳希夷被人搀着上了马车,同行的除了随行侍从,还有柳渊和摧锋。

柳长海这回可是为自己的大儿子费了很多心思,安排得吃穿住行面面俱到,像是要把以前的所有遗憾弥补上一样。不管什么都给柳希夷安排了最好的。

毕竟柳希夷是个病弱躯,出门还是麻烦了些……光是照顾他的人就得好些个。他的药材、他的代步工具,全都还得再用车拉着。拉人的拉物的,光是车就用了五辆,不过这点花销对于柳家而言并不算什么。

给他坐的那辆马车,布置得十分舒适,睡在里面几乎感受不到太大颠簸,有时候和睡在自己的那间卧房里也没有多大区别。不过他本身身体就不好,一直赶路还是会很累。

青溪离蓝溪很近,不过一日的路程,但顾及柳希夷的身体,自然是不可能跑太快了,得放慢些速度,一日的路得花两日来走。一早出发,直到落日才到了一个小镇。

眼见夜幕将至,众人便决定先在此住上一晚,明日继续赶路。

暮色落下,小镇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他们这几辆马车把大街给塞得满当,一时就让街上显得异常拥挤。

柳希夷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在街边小摊间往来的人,有的行色匆匆,迅速地走着,有的停在某处,跟摊主交谈。路边摆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有玩的有吃的,模样讨喜,不少人都会掏出几个铜板买点回去。

这不过是很普通的市井情形,是每个城镇每天都在发生着的事。他不是没见过,蓝溪城里的街可比这还要热闹上许多,可这个地方毕竟不是蓝溪,所以再相似的情形,给他的感觉也是不同的。他一直很好奇蓝溪之外究竟是什么样子,此刻终于得以一见,就连看到如此平常的场景都会无比兴奋激悦。

偶尔也会有人停下来望着柳希夷所乘的马车议论几句,毕竟是这样大的阵仗,旁人很难忽视。

车队就在小镇众人的目光注视下,浩浩荡荡地停进了松云客栈。

小镇不比大城,松云客栈已经是镇上最大的客栈了,也才刚刚够让他们停下五辆马车。

柳渊下车之后便让人先去找客栈管事,问问具体安排,而后便到了柳希夷的车前,掀开帘子:“大哥。”

柳希夷安安静静坐在车内,车停之后就在等着人来带自己下去,此刻见他进来,便伸出了手。

“大哥,小心。”柳渊扶住柳希夷,抱着他下了车。

铁鲲鹏要从车上卸下很是麻烦,柳渊只让人推来轻便些的木制轮椅,将人抱了上去,便推着他往客栈里走。

柳渊低头温声道:“大哥,我们先在客栈里吃点东西,等会儿可以去街上转转。”

“好啊。”柳希夷弯眸一笑,“对了,我都还不知道,这是哪儿?”

“白水镇。”柳渊轻声道,“离青溪还有个三百多里路,明日从这里出发再走一天,就能到青溪了。”

听他说完,柳希夷不禁道:“我居然……离开蓝溪那么远了么?”

蓝溪至青溪一共七百多里路,柳渊说这地方离青溪只有三百里了,那这一天下来……他竟然也走了那么三四百里?

明明早上,他还在那个小院子里喝过茶……这才傍晚,他竟然就到了几百里之外。

原来从早到晚的这段时间,人可以走得那么远,去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以前他又是怎么过的?早上起来吃饭喝药,翻翻书修修花,撑不住了便睡一觉,天色很快就晚了,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他就只是在湛然山庄里转。

他在沉睡的时候,别人可以走那么远了……而现在,他也到了一个远方,这种感觉真是前所未有。

“是啊,你已经来到很远的地方了……开心吗?”柳渊轻轻笑道,推着他进了客栈大门,“白水镇虽没什么名气,也还是有些好玩的地方。这里很多人以制花灯为生,周边很多城里卖的花灯,都是从这里购去的。东边有一条花灯街,每晚都亮着,镇上的人晚饭后都喜欢到那里走走。吃点东西,可以去那里看看。”

柳希夷笑:“你那么清楚?没少来吧?”

柳渊想了想道:“嗯……也就来过一次,路过而已。”

那边摧锋早已下了马,他没有坐车,而是自己骑马,也不怕这样抛头露面的让死魔城的人看了去。死魔城派来的人要是想知道他的行踪,他跟在柳家人身边,怎么藏都不会有用,所以也没必要躲着了。不躲着,兴许还能免得那些杀手误杀了人。

此时他站在客栈门前,似乎在等人,见到柳希夷行来,便上前一步。

什么话都还没说,便见柳希夷微微一笑:“走吧,先进去吃点东西。”

“嗯。”摧锋点头,跟着他们兄弟二人一起进了门。

白水镇离蓝溪城不算远,饮食上与蓝溪也不会有太大差别,菜肴还是那些。小地方的客栈厨子,做的菜也比不上被柳家请到湛然山庄里负责烹饪美食的大厨,柳希夷却是因着心情好而胃口大开,吃的都比平常要多些。

一起用完餐,柳希夷便遣散众人,让他们随意活动。自己也叫上柳渊,要去那东边的花灯街看看。

柳希夷也顺便问了摧锋一句:“摧锋,你要一起去看看么?”

摧锋哪里有不应的道理,当即点了头。

三人便一起离了客栈,沿着镇上街道行进。柳希夷和摧锋都不曾来过此处,更不知道什么花灯街,都是在由柳渊带着走。

穿过两三条街,眼前现出一条小河,从镇中心流淌而过。一座小桥搭在上面,不远处还有一架水车。

桥上人不多,柳渊过桥时便有意放慢了速度。站在这桥上,能一览小河两岸的屋舍行人,柳希夷定然也是想多看几眼的。

凉风习习,吹去日暮时还未完全消解的炎热。河里的水车还在悠悠转动。几个女子还在河边浣衣,唱着几句歌谣。离得远,柳希夷也听不清多少,但这歌声轻轻柔柔,飘飘渺渺,听来让人无比安宁。

“真好……”柳希夷眺望片刻,微微笑道。

车轮滚动,吱呀吱呀地响着,慢慢下了桥,又钻进了那行人如织的街巷里。

夕阳完全沉下去,镇中灯光也就一点一点亮了起来,与天上繁星一一对应着,似乎天地本就分别在镜中镜外。

而花灯街上已然灯火辉煌,如似白昼。

街上的确热闹,比其他地方都要拥挤许多。柳渊慢慢推着他往前,他便抬头看着街边形态各异的花灯,这样慢的速度,能让他把每一盏灯都看个仔细。

“我记得,蓝溪城办灯会的时候,也是这样……”柳希夷道。

“是啊,蓝溪城的花灯也都是从这里来的。”柳渊温声道。

这回可是来到那些花灯的家乡了,柳希夷轻轻一笑。

随着人群前行片刻,又到了较为开阔的一片地。那正中有一棵巨树,树上挂满了灯,树下围满了人。一树银花光华灿烂,闪烁不断,绚丽无比。

柳渊望那花灯巨树一眼,朝柳希夷道:“大哥,你看那里,要过去吗?”

“人好多……”柳希夷轻轻道,有些犹豫。他不是很喜欢去人多的地方,可若是不过去,又会有些遗憾了。

略一沉吟,他还是决心过去一趟:“那我们也去凑个热闹好了……”

言毕看向摧锋,这个人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都是他们兄弟两人偶尔交谈几句。这样冷落着人家,柳希夷便有些惭愧,本是想问问他要不要去,却发现他也正在看自己。目光一对上,他像是被人发现什么小心思一般,心虚地避了开去。

柳希夷一怔,轻笑:“摧锋,那边人多,别走散了。”

摧锋垂眸:“嗯。”

那边确实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柳希夷坐了辆轮椅,更是难以前行。

不过没过多久,旁人见到他坐着轮椅行动不便,都纷纷避让着些,给他留出条道来。最后还是很快便到了那树下。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一棵大树上面挂满花灯而已,但每个人都想过来看看。

长长的灯穗随着花灯在空中飘荡,树下灯影幢幢,缕缕行行,喧闹无比。柳希夷被推着绕树走了一圈,很快就看完了这处风景。要离开时听到几个人小声说着自己。

“你看那人,生得这样标致,竟是个残疾,真是可惜了。”

“嘘,小声点。让人听见了会难过的。”

柳希夷听到,也只是轻轻一笑。

灯影中的摧锋却闻言叹息。

柳希夷在灯火之间笑容淡淡,恍若天仙谪世,当真是叫人一眼难忘。旁人被他所惊艳,却又见他是坐在轮椅上,谁又能不为此叹息。

摧锋曾听过城主说过一句诗,叫做“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意思他明白,可看到柳希夷时,他才懂了。莫非真是如此,美丽都是脆弱,惊艳都不长久?

不,怎么会不长久……总会有办法让柳希夷好起来的。

摧锋回过神,才发觉自己已经落下一段,连忙快步跟上去。

离了那处,其他地方人就逐渐稀少下去。夜色渐深,风也开始变得有些冰凉了。

柳希夷掩口轻轻咳了一声,把柳渊给吓了一跳:“有点冷了,我们先回去吧?”

“好……”说着柳希夷又被风吹得咳起来。

而后身上就忽然多了一件衣裳。

柳希夷抬眼望去,刚好见到摧锋收回手。

之前出门的时候,柳希夷就见他多拿了一件外衣,还奇怪了一下,这天还有些热,他那么身强体壮的人怎么还要多加衣服?结果却也没见他穿上,倒是一直把衣服抱在手中跟着他们兄弟两人……

现在他把衣服给了自己,该不会……本就是怕自己冷吧?

柳希夷拢了拢衣服,笑道:“谢谢。”

摧锋别过脸去:“嗯……”

柳希夷被他这模样逗得大笑,这个人还是那么闷,话也不会说。

生怕在外待久了柳希夷受凉生病,回去时便走得快了些。到了客栈时辰还早,柳希夷并没有什么睡意。

于是裹了一件披风,自己在客栈后面的园子里瞎转悠。

这种小镇就在山里,没有完完全全被人改造成由石板铺满的规整城池,还有些山野本来的样子。客栈后面的园子旁边就是一片树林,十分幽静,与镇上的人声喧闹全然不同。

柳希夷本也不想走太远,只是看到树林间有一点点碧绿幽光在飞舞,好玩之心就被勾了起来。

是些萤火虫,湛然山庄里也有,他并不觉得稀奇,只是此刻见到觉得有趣,便想要靠近些。

小时候他常看见庄里的小孩子夜晚去捉流萤,个个都开心得不行,便让他觉得捉这些会发光的小虫子是很有趣的事。不过这种在草丛里跑来跑去抓小虫子的乐趣,他是体会不到的了,坐在轮椅上,哪里还能抓得住这些灵活的虫子。

后来长大了些,他便觉得这玩法太过残忍,也不怎么向往那捉流萤的乐趣了。

本就只有那么短暂的寿命,还要被人捉来关上不得自由,也太惨了些。那么脆弱的小东西,能好好对它们,便好好对它们吧。

他操纵轮椅,走进这片树林,怕那些小虫子被惊到,就动得很慢很慢。如此轻的动作并没有打扰到那些小虫子,点点萤火依然聚在草丛间,没有发觉他的存在。

他便停下,不再前行,只安静地看着这些落进尘世的繁星在自己身周飞舞,也默默感受着夜晚的温度。

那些萤火不知疲倦地围着他飞了很久,暗处传来一个声音道:“你该睡了。”

声音有些熟悉,柳希夷回头,借着那些萤火看清了来人,是摧锋。

“很晚了么?我看到有流萤,就过来看了一会儿……原来已经待很久……”柳希夷的话戛然而止。

这人突然就出现,身上还被那幽幽流萤映得发绿,乍一看有些吓人。更吓人的是,柳希夷还发现他手上握着一把刀,血都还在往下滴。

见状柳希夷不禁一声惊呼,下意识地后退几分,靠在了椅背上。

他并不是害怕摧锋这模样,而是看到不远处躺了一个人。

既然已经倒在了摧锋来的地方,那人现在就应当是一具尸体了。而他在这里待了那么久,竟然完全没有听到任何打斗的声音,在他静静欣赏这漫天飞舞的流萤时,那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摧锋杀死在附近。

危险悄然逼近,他竟毫无察觉。这让他无比恐慌,而看到他面上的惊恐,摧锋就像是做错事被发现了一样慌张,双瞳骤缩,五指捏得青筋都暴起来。

“我……”摧锋手足无措,“你别看……”

慌忙丢下那明晃晃的刀,一步走到柳希夷身前,似乎想遮住那些血腥。

柳希夷深深吸了几口气,很快就平复了些,道:“是死魔城的杀手?”

摧锋沉声道:“是……我察觉附近有异,便寻了过来,果然发现一个。”

柳希夷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这怎么办……让店家撞见,会惹上麻烦的。”

“我来就好,不会有人发现……你快些回去休息吧。”摧锋怕人见了这场面难以入眠,便又说道,“可能还有人……他们是冲我来的,也许会牵连了你。今晚我会守着你,你别担心……好好歇着便是了。”

“我没事……我还不至于看看都被吓到心神不宁。”尽管如此说了,柳希夷还是笑得有几分勉强,“我也是个武林世家的子弟,没那么脆弱。”

又不是没被人追杀过,那次在蓝溪城里遇袭,他不也冷静自若与柳渊一起跑了么。

岂料话音方落,疾风骤来,一支箭锵然冲出!

都还不及分辨这一箭指向何人,就见摧锋眼中冷芒一闪,霍然挥掌,手上锁链如长蛇吐信,卷起那一箭,继续往前猛地扑向黑夜。

一个黑影从浓重的夜色里闯出,没动作两下,地上那柄刀就被摧锋挥至半空,利落地割断他的喉管。他连惨呼都没有,便从树上掉落,轰然一声砸在地上。

又是一个杀手。

他们面对的可是曾经的杀手头子,也只能是白白丢了性命。

流萤惊慌飞散,摧锋低头扫那杀手一眼,眸中戾色闪动,冷声道:“找死。”

那语气阴冷得可怕,连他自己都觉不妥,忙又换了语调,对柳希夷道:“我……没吓到你把?”

他出手太快,柳希夷都还没来得及受惊吓,突然出现的杀手便被一击毙命,呆愣了片刻才摇摇头。

摧锋松了口气:“我先送你回去,这里危险。”

不能再吓着人了,客栈里有柳渊,以这些杀手的功力,定然是不敌柳渊的,柳希夷待在那里,他才能放心些。

柳希夷道:“好……”

摧锋上前推了轮椅,轻声道:“这些杀手功力不弱,我若不在旁边,你一定要跟柳渊待在一起。”

柳希夷显然神识还有些飘忽在外,轻轻点了点头。

摧锋心中长叹,忙加快脚步,推着人走出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