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夫人好本事

星辉灿美,夜风呢喃,夜里的皇宫,有种说不出的美。

顾停和霍琰从角落里出来,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早都跑完了,哪里还有什么夜会私语,箭雨交织?

霍琰粘着顾停不放,眼睛时不时就要看一下,每次落点都是他的唇,在想什么显而易见。

顾停脸绷得紧紧,推开他的手:“不是有别的事要办?”

霍琰:……

“看出来了?”

顾停微笑:“带我不大方便吧?”

霍琰摸了摸鼻子:“是有点,我去的地方可能不太干净。”

小东西这么好,这么完美,他不想他看到任何脏东西,而且自己现在的状态……再和小东西抱抱蹭蹭,怕是会坏事。

顾停:“行你去吧,我给你把风。”

霍琰差点笑了,想说你能把什么风?不过在外头待着,总好过回去大殿让人欺负,反正有自己人跟着,他要去的地方也不远,随时就能回来。

“那你就在这里不要动,我很快就回。”霍琰揉了把顾停的头,转身不见。

顾停也是不想回大殿,到现在他的脸还红着,浑身血液热烫,那股劲还没过去,非常需要吹一吹冷风。

正百无聊赖,不知怎样消解这种情绪时,他看到了一个人过来。

女人,梳着妇人头,眉眼含愁我见犹怜,非常非常熟悉,就是之前大殿上见过,还说过话的,施雅娴。

施雅娴袅袅婷婷走近,看到顾停脸上满是惊讶:“好巧,远远看到这里有人,不想是顾公子。”

顾停心说怕不是什么真巧,他在这里站了有一会儿了,有人看到正常,你远远看到还不避开,直接走过来,怎会是真巧?

“夫人一直在寻我?”

他把话点透,施雅娴也无法再装,苦笑一声:“真是羡慕你,活得潇洒自在,不像我……”她声音低下去,隐着无尽涩意,“嫁了个庶子为妻,何时何地都任性不得。”

顾停:“你不知道么?”

施雅娴:“什么?”

顾停唇角勾起,似笑非笑:“我也是个庶子,家里还无官无爵,会有今日,就是没有怨天由人,处处跟别人哭诉我好可怜。”

这几乎是明晃晃的挤兑打脸,施雅娴怎会听不出?

她手里帕子捏紧,缓缓垂了眼:“男人和女人,总归是不一样的,有些事你能做,我却不能做,有些话你能说,我却说不得。”

话音再委婉,也是在指责顾停,你懂什么,女人就是命苦,光是好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哪比你们男人,什么地方都去得,什么花活都玩得!

顾停笑了:“夫人是不是太妄自菲薄了?世道诚然艰难,但让一个人活不下去的永远是自己的心,而非面对的困境。霍家祖上就有一位姑姑,是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带兵打仗,身先士卒,不比哪个男儿差,拜服仰望者众,然她最初的路,比所有人都艰难,父母早逝,幼弟尚小,家中无人支撑,连战场上她面对的骂战都特别不堪入耳;听闻江南有个女财神,在商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的局,没人敢插手,她做的买卖,没人敢使绊子,她盯上了谁想要教训,别人只会劝这个人赶紧逃走,然她最初咬牙扛下父亲留下的摊子,不知道吃了多少亏,摔了多少跤,便是如今,她身边也没有半个男人,守的是望门寡。”

“夫人你的处境,难道比她们更难?除了她们,民间不知道有多少女子用自己的骨气和坚持成就着自己的人生,夫人还能比所有人都难?”

施雅娴抿起了唇。

顾停:“别人能,你不能,不是你不够聪明,只是你懒,你左右踌躇,顾影自怜,觉得自己太可怜,为什么不能找男人帮忙?你不是不知道有这条路,只是嫌它太苦太累,也太拼太难,认为靠男人,靠心计往上爬的更快,更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你放弃了。”

施雅娴脸色发白,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

这话太犀利,也太扎心,顾停明明这么年轻,为什么事情看的这么通透?

顾停手抄在袖子里,面带微笑:“我说俞夫人啊,你不能在达到目的,衣食充足各种享受的时候不言不语,一旦不顺心就要叫苦,就要逢人诉可怜,等着别人施舍,有本事,你就干出一片天,让别人仰望,让自己舒服啊。”

施雅娴深深咬了唇,她要是可以,现在怎会这般卑微!

“行了,在我跟前不必作戏,”顾停闲闲打了个哈欠,“说吧,找我做什么?”

施雅娴柳眉蹙了又蹙,似乎十分难以启齿,可又怕顾停转身走了,还是不得不开口:“我想求王爷原谅,刚才殿上那些话……我也是不得已。”

顾停抬手:“停,想求他原谅,找我干什么?”

施雅娴:……

她算是看明白了,讲道理没有用,顾停比她还会讲道理,道歉那一套也不好使,卖惨……顾停根本就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只能用那一招么?

“公子不知我当年遭遇了什么……我的路,本就注定比别人难。”她眼眶微红,眸底沁出水雾,“当年同王爷两日夜的相处,王爷是男人,可以随便把那些事忘到脑后,别人谈起最多道一声风流,我的路……我根本就没有路,光是‘名声’二字,就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这话说的遮遮掩掩,隐意无穷,是个人都知道什么意思。

就算没有先前的剖白心迹,顾停也不会误会,他只是吃小醋,从不会不相信霍琰的为人。而今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当然更不会有施雅娴期待的表情,甚至还有些想笑。

但……

他眼珠一转,心中隐隐有了个想法,便顺着对方的话问:“有多难?”

施雅娴眸底掠过一闪而逝的笑意,很快又忧郁蹙眉:“这个……”

看起来很是为难,似乎不太想说,可顾停知道,她其实特别想说。于是他不给任何表情,任何催促,就抄着袖子等着,就不惯这种破脾气!

果然,施雅娴做了做样子,还是开了口,不然万一别人不想听了怎么办?

“因为这件事,我一直被外人眼光非议,正是说亲的年纪,没有一家夫人看得上我,原本有几家议亲的,经过这件事全都没了声息,哪怕后来嫁进我嫁进宜昌侯府,日子也是很难过,婆婆刁难,妯娌取笑,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我同王爷,同王爷……我看了他的身子,他也看了我的身子……”

顾停心里呵呵,你的看是偷看吧?小小年纪还挺精,至于霍琰看了她的身子……顾停觉得这是假话,最多也就是山匪劫持,衣衫不整时算是看过。

施雅娴故意说的模棱两可,就是想让他不高兴。

可他是那种随便就能被挑拨的人么?

施雅娴说了很多,说的凄风苦雨,自己名声一天不如一天,别人怎么躲得远远,怎么有乱七八糟的混混打听过来想要成亲,她是怎样艰难避过,各种被挑剔,小宴上丢脸,她是怎么捂着被子哭了两天两夜,而这所有一切,不过是因为镇北王不闻不问……

“我从未怪过王爷,也从未奢望过什么,这次来求你,真的不为别的,”施雅娴眼泪涟涟的看向顾停,“如今那一段过往旧事重提,所有人都知道了,我只求王爷能体谅我,看在当时一点情面的份上,别针对宜昌侯府,给我留些脸面,行吗?”

顾停眼睛缓缓眯起。

施雅娴要的可不只是一点点这么简单。冤有头债有主,霍琰不是喜欢株连的人,本也没打算针对宜昌侯府,现在可倒好,所有不动,是因为你的情面?你哪儿来这么大的脸?和你搞到一起,你名声固然不好了,王爷能有什么好名?

她这算计的不是眼下,而是未来。顾停是真没想到,她能这么豁的出去。

而且刚刚这些话,真的很有意思……

顾停嗤笑一声:“所有这些困境,全部是你自己诱导的吧?”

施雅娴愣住:“顾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顾停目光逼视:“你当时也就十一二岁,”他看了看施雅娴,估量她的年纪,“最多十三,身量都没长成,能和王爷能发生什么,以为我会受骗?”

施雅娴整个脸僵住,泪水可笑的挂在眼睛里,要流不流,十分尴尬。

顾停:“那些所谓浮世飘摇,活不下去,其实都是你自己算计的吧?你借着和王爷这一段经历,包装自己,看到合适的人,想要爬到他身边的位置,就暗示他你和王爷有交情,对他未来定有助益;不想要某一门婚事,就暗示他王爷对你有意,敢来强娶,王爷回头必会报仇,是不是如此?”

施雅娴身子踉跄了一下,几乎站不住。

顾停又道:“你看起来可怜兮兮,实则左右逢源,嫁入侯府,是你自己算计来的吧?你是张家远房表妹,并不是全无依仗,为什么最后只嫁了一个庶字,是张家没你合眼的人,还是当时出了意外,你算计的,本来不是你丈夫,而是别人,比如——侯府那个世子?”

施雅娴瞳孔放大,几乎屏住了呼吸。

根本不必有多的反应,顾停就明白了:“看来我猜对了。”他啧了一声,十分遗憾,“可见玩火易自焚,办事需谨慎啊。”

他心里又想,怪不得霍玥特意写信提醒他,还提醒的那么隐晦,除了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不太方便说外,是不是曾经听到过什么传闻?

这施雅娴该不会往镇北王府寄过信之类的,闹过什么妖吧?

顾停眯着眼看了施雅娴半晌,又想到霍琰,狗王爷看起来好像全然不知情的样子……不像假的,就算有这件事,大约也被太王妃给处理了,太王妃那一双眼睛看透世事,怎会被一个小姑娘骗了?

他又想起进宫门以来的点滴,突然有所顿悟:“进宫时你被那些夫人们挤兑欺负,是不是也是故意让我看到的?”

先卖个惨,让他留下印象,后头再卖惨加深可怜形象,只要不是铁石心肠,肯定会有所松动,有松动,就会被她钻空子!

施雅娴垂了头,捏着帕子不说话。

顾停冷笑:“夫人好本事啊,样样都想在前头,事事都做在前头,今日本就带着目的来的,是不是胸有成竹觉得一定会成功?我这么不懂眼色,没让夫人成事,还真是抱歉啊!”

施雅娴:“我……我没有……”

她很慌,不知道为什么,结果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她明明很努力,每件事都做得很扎实,都有十足苦衷,也事先打听过,镇北王只是看起来凶,实则并不乱杀人,顾公子也只是看起来骄横,实则从没有无缘无故欺负过人,应该都是好人……

她的这些手段,只对君子不对小人,向来无往不利,为什么突然不管用了!

顾停看着这个女人,长得我见犹怜,实在是不丑,可这心思,一桩桩一件件,真真是脏的可以,让他一个大男人几乎要忍不住吐出来,恶心的不行。

“过往经历,你欺负王爷不在京城,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利用就怎么利用,而今王爷来了,你还敢上前算计,哪有这么好的事?当镇北王府死的么! ”

施雅娴连连摇头,眼泪掉下来:“不……我没有……你不可以这么说我……”

顾停“哦”了一声,冷嗤一声:“是吗?反正还要在京城逗留,夫人不承认也没关系,我同王爷查查就是——夫人果真希望我大张旗鼓的查吗?”

施雅娴眼神闪烁,摇着头哭的不行:“妾身……的确不太光明,可唯有这样,妾身才能过几天太平日子,妾身所做一切,都是在现有条件下的唯一选择,妾身从不想伤害别人,也从未害过人,求您了……妾身给您跪下了……”

她提了裙摆就要跪。

所有心机,她显示的明明白白,很现实,很讨厌,却也很可怜,可——

顾停不为所动:“我为什么要成全你?”

施雅娴几乎承受不住,身子歪歪斜斜要倒:“公子竟绝情至此么……”

顾停并没有去扶她,一点搀扶意向都没有。

到此为止,所有来龙去脉已经全部搞清楚,这女人是什么脾性也摸准了,顾停懒的再纠缠,直接放话:“从今往后,你好好做人,少想那些有的没的,不来纠缠王爷,不来纠缠我,我只当今夜没见过你,你若再敢搞那些小手段,肖想我家王爷半分,让我听到了——我必出手收拾你,听懂了吗!”

施雅娴瞳眸震动:“你……”

顾停面色冷漠:“怎么,没见过我这样的人?在你想法里,若你是我,遇到这样的挑衅,一定会向王爷哭诉,卖足了惨,用足了手段,让王爷更心疼是不是?我不行,我见谁欺负我们家王爷,手掌就发痒,想一巴掌扇上去!”

施雅娴瑟瑟发抖,好像真情实感的感受到了那一巴掌似的,脸疼嘴疼,浑身都疼。

此路不通。

没办法,她只得眼泪涟涟的离开。

结果还没走出去多远,就遇到了霍琰。

霍琰抱臂倚在转角廊柱,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知等了多久,或许刚刚那些话,全都听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施雅娴后背有些凉,尤其看到王爷那双森戾双眸时,膝盖一软,就直接跪下了!

这个人想杀了她!真的想杀了她!

霍琰眼神冷寂,薄唇轻掀:“明白了?”

施雅娴没懂,木呆呆抬头。

霍琰冷笑一声:“你惹本王没关系,本王不跟女人计较,不听他的话,本王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珍爱的一切,都一点点会失去,包括你的命,懂? ”

施雅娴感觉自己的脖颈凉嗖嗖,像有一把剑架在上面,怎敢不答应?

“懂懂,妾身明白,日后万万不敢再招惹顾公子!”

眼前阴影一晃,再抬头,哪还有镇北王的影子?

施雅娴手脚无力的爬起来,感觉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趟。所有隐在心里的期待,所有小小算计,全部成空,她不但什么都没得到,还亲自在殿上说了那种话,名声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再回来。

镇北王不会管,她也不能再乱说话,以后……怎么办?

这趟宫宴,她真真来错了。

……

顾停看到霍琰,当然很开心:“回来了?事情可办好了?”

他没有提起施雅娴,霍琰便也就没问,只不动声色扣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嗯,办完了。”

顾停:“可有收获?”

霍琰:“在月华殿,看到了一个眼熟的老太监,你我都很眼熟。”

顾停觉得这话不是随便说的,月华殿是尤贵妃寝殿,霍琰怎么会在那里有熟人?若是一般人,一般事,霍琰肯定不稀的说,说了,就是这个人不简单,或许他们曾讨论过。

脑中灵光一现,顾停突然想起一个人:“太监李贵?”

那个以监军之名,和尤大春一起去往九原,却半点监军之责都没尽到的老太监,整个过程一直游离事外,总能微妙的避开各种大战各种凶险,部分时间行踪不明,好像还在找一样东西……

霍琰眸底迸出赞赏:“没错是他,之前我们看到的两个说话的人,他就是其中之一。”

顾停相当震惊:“所以他是尤贵妃的人?”

霍琰摇了摇头:“倒也未必。”

宫里人花花肠子都多,尤其是年老成精的太监,两面三刀,主子无数,自有自己的生存法则,想要了解透了,得深查。

顾停突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难道是皇……”

他指了指天。

难道那样东西,皇上也在找?

霍琰还是摇头:“说不清,没有证据,怎样都有可能。”

顾停鼻子微动,突然闻到了一丝血腥气,瞬间警惕:“你刚刚干了什么?”

霍琰抬起衣袖闻了闻:“没事,不是我的,刚刚杀了一个细作,北狄人,再容下去不行。”

顾停第一时间没想到皇宫为什么会有北狄细作,而是再容下去不行,霍琰早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他就有点急:“那也别立刻杀了啊,不如留着问话!”

霍琰笑:“已经问完了。”

“哦这样啊。”顾停心说问完了就好,人杀了就杀了,“可这事怎么收尾?”

霍琰:“不用收尾。”

“那怎么行?”

顾停又着急,上辈子是不是就是这件事!不行,他不能让霍琰倒霉,最好找个完美避开的法子,或者直接找个背锅的!

“你刚刚杀人时,有人看到没有?”

“没有。”

既然没人看到,上辈子怎会……顾停又一想,也是,这里是在皇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怕是当年没招治霍琰,这就是故意栽的,没想到还真栽对了!

还是那个理,这种地方,事实真相到底怎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位者怎么想……他不用明白事实怎么回事,只要皇家那几位不找麻烦,或者不让他们有机会找麻烦就行!

怎么办呢……

正想着,孟桢孟策突然出现。

顾停有些愣神:“你们怎么在这?”

见孟策和霍琰互相点了个头,全当打招呼,他顿时就明白了,这两个人都会武功,五官强,平日有多有联系,肯定有各种暗号,想要找当然能找到。

孟桢很着急:“停停我跟你讲一件事!”

他啪哒啪哒跑过来,把刚刚和哥哥一起看到的,听到的,所有关于姚美人的,学说给了顾停听。

顾停听完,前后一联想,明白了:“姚美人?”

就是之前什么都不说,上来就怼他的美人?同时也是尤贵妃的后手?

他就说,那个挑衅一看就很表面,没脑子的样子,一点都没诚意,原来如此……

他眼睛一转,就明白了兄弟俩的想法:“走,咱们去策反她!”

孟桢有点担心:“她会听话么?”

顾停到一点都没事:“听不听话,咱们也没什么损失不是?又不是真的要和她交朋友。”

孟桢愣了愣,才拳砸掌心反应过来:“对哦!”

顾停揉了揉小伙伴狗头:“姚美人现在在哪里,知道么?”

孟桢点头,抬起小胖爪指了个方向:“刚刚我和哥哥看到了,她好像在那边亭子里准备什么,看起来实在可疑……”

顾停几人走过去,远远看到那个亭子,顿时明白了为什么孟桢会说可疑。

皇宫里的凉亭,比别处的大,也精致很多,可再精致,也是亭子,也不该四周围起浅纱,还是粉色的,中间桌椅移出去,放下一张罗榻,罗榻上再置小几,拥以锦缎薄被,布置的柔软又体贴,让人很想靠上去试一试。

怎么感觉有点色色的?

这女人到底在算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