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秦淮现在仍然住在和秦水灵结婚时买下的老宅,二十年前的别墅放在这个时代已经不算多豪华,加上这院子里又死过人,就连老管家都不理解老爷为什么不搬家。大魔王自己倒是一点不怕,就在宅子里照常工作,唯一的改变就是在阳台上都装满了黑色铁栏,让原本复古优雅的别墅变得阴森了不少,甚至有点像监狱。

秦阮已经很久没回家了,这里还和他离家出走之前一样,一路上摆满了秦淮收集的古玩和玉器,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只有用来办公的书房透出了微微灯光。

大魔王今天的心情还不错,他已经拿到秦河收买银行内部人员的证据,很快警方就会处理这件事。秦汉汽车集团正面临资金危机,贷款已经是他们最后的生路,如今闹了这么一出,秦河这辈子都别想在银行借到钱,这个碍眼的公司终于是要完了。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秦河用来收买工作人员的钱本来是秦贤为了公司拿出来的最后财产,现在被这蠢货一朝败光,只怕老东西当晚就能被气死。

只要想一想秦贤现在的日子有多难过,秦淮的心里就痛快,以至于秦阮推门而入时他都没有进行训斥,只平静地看着这个儿子,似乎在疑惑又是谁踩到这臭小子的猫尾巴了。

秦阮的神色很不好,易归就在楼下等着他,他自己则是抱着一个小箱子走到了父亲面前,声音低沉道:“我看了妈妈的遗物。”

小布偶猫每次一碰上和妈妈相关的事就炸毛,秦淮也习惯了儿子闹脾气,这时候仍是平淡地喝着茶,只问:“然后呢,你想用那份离婚协议做些什么?”

秦淮的记忆很好,离婚协议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就算只是换保险箱时的随意一瞥,他也能一眼认出秦水灵的遗物果然就是那份协议。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当然没兴趣再去看一遍,当时转身离开了银行,也就不知道那份协议下面还藏着一些东西。

此时秦阮将所有遗物都看了个清楚,这就道出了一个让大魔王有些惊讶的消息,

“箱子里除了离婚协议还有很多账单,这是怎么回事?”

是的,秦水灵最后的遗物很简单,一份离婚协议,一叠签了她名字的账单,以及一卷老旧磁带。

账单的金额放在当年已经算是一笔巨款,秦阮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把这个留给自己,这就找上门来问个清楚。

秦淮对于这件事果然是知情的,闻言就默了片刻,最后只淡淡道:“看来这个坎她到死都没忘。”

秦阮怎么会让他含糊过关,这就继续追问,“我都二十岁了,你该告诉我妈妈的事了。”

“你知道秦贤那老东西为什么容不下我吗?”

或许是被儿子问得烦了,秦淮这一次终于回答了他的疑问,虽然看似无关的内容让小少爷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他仍是继续平静道,

“老家伙自己管理不了公司又不想交权,还怕把公司交到女儿手里将来便宜了外面的男人,所以就想出了入赘这种方法把家业继续握在自己手里,试图找个供自己驱使的女婿,继续在家里做太上皇发号施令。

可惜我不是他能驾驭的人,老东西怕我完全取代了他在秦汉的地位,这才把他那蠢货儿子找回来。”

这才是秦贤逼迫女儿离婚的真相,他其实不在乎管理公司的人是女婿还是儿子,但他不容许有人在公司的权力比自己还大,所以才进入公司三年就获得大部分股东支持的秦淮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你以为老东西过去真不知道自己在外面有儿子?只是你外婆家里还算有点权势,秦河这个蠢儿子对他又没用,所以他不想找回来。他不爱你妈妈,也不爱这个儿子,唯一爱的人只有自己

。”

这些事秦阮是不知道的,甚至连秦水灵都未必看得清,也就只有秦淮才能把那老狐狸的心思摸透。此时,他看着沉默的秦阮,随意把玩着用来签字的钢笔,仍是用一贯的冷漠语气道,

“这就是生意场,和钱打交道的事不能讲感情,亲父子都要明算账。你妈妈不懂这个道理,老同学叫她入股,她就傻乎乎地帮人家忙,结果赔了这么多钱,自己也躲在家里不敢见人。”

秦淮在儿子面前终究给妻子留了颜面,事实上当时的情况并不是这样轻描淡写。那时候秦水灵突然要求去公司上班,他虽然不明白一直很厌恶和商人打交道的妻子为什么对做生意有了兴趣,依然满足了她的要求,带着她去开会谈生意,也会指导妻子购买地皮,秦水灵留给儿子的产业很多都是那时候买下的。

然而,自小就被养在深闺的秦水灵到底不知道人心复杂,生意谈得多了终究还是翻了一次车。那时候她学生时期的闺蜜遇到了困难,请求好友入股救一救自家产业,秦水灵本就是善良的性子,当时就答应了还签了合同。

谁知道那公司就是个泥潭,得了她的注资也没救回来,甚至在宣布破产时将庞大债务分摊给了股东,秦淮花了大量资金才把她给捞回来。至于那闺蜜,早在借款时就逃之夭夭,连个电话都没留下。

当年的秦汉远不如现在财大气粗,公司又正值转型期,秦淮为了度过难关跑遍大江南北寻求合作,每天都是住在公司,家自然是没空再回了。而秦水灵从那之后也就不再出现在公司,她完全断绝了和人的交往,每天只把自己关在家里画画,甚至连电话都不接,仿佛生怕再给丈夫添一点麻烦。

秦淮并没有细说当时的情况,秦阮也摸不清这损失到底是有多严重,闻言只皱眉道:“你是说,生意失败才是妈妈抑郁的原因?”

“你妈妈太重感情不适合做生意,我叫她待在家里不必工作,可她的状态反而越来越差。起初还会和我说话,后来见到我也不理了,只是一味画着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是真的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跌倒几次失败几次不被人喜欢算什么?如果人受点打击就不能活,我早在爹妈的葬礼上就一头撞死了,根本走不到今天。”

这是秦淮唯一能想到的病因,娇生惯养的布偶猫太柔弱了,随便什么小猫小狗都能伤到它们,不像习惯了生死厮杀的狮子,就算被豺狼咬掉了心头上的肉,他也能硬挺着杀死所有对手,直到夜深人静才随便舔一舔伤口用以疗伤。

社会丛林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活得好,所以他现在也是用冷酷的眼神看向了自己儿子,“你这一点还算像我,当初被骂了几句就要死要活的,现在倒是提起精神和我斗了。这样不错,继续保持,哭一点用都没有,别把宝贵的时间用来流眼泪。”

直到今天,秦淮依然不能理解秦水灵寻死的行为,提起时语气里也是满满的不解。在大魔王的世界,要么是他被人打死,要么就是所有敌人被他送进地狱,他的思维里根本没有退让两个字。

秦阮知道这样的男人很强,可他并不想变成这个样子,如今也是惨笑着反驳,“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顽强,我今天能站在这里和你心平气和地说话全是因为易叔治好了我,如果没有他,我也只能像妈妈那样一辈子都会被困在你的阴影里,根本不可能自己走出来。”

顽强?

这个词让秦淮冷笑了一声,他以前总认为这个儿子是像秦水灵,最近倒是想明白了,臭小子像的是他,少年时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他。那时候的他整天沉溺在玉器古玩之间,就是一个除了花钱什么都不会却自以为风雅的废物少爷,所以才会在父母死时什么都做不到,连家产都被人抢了去。

这种人不受点

磨炼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与其让别人给臭小子教训,不如他自己动手。这儿子如果能凭本事斗赢他,这辈子也就不用怕任何人了。

老狮子等着小狮子长大抢走他领地的那一天,现在面对还很天真的儿子只是神色淡淡地回应,“你妈妈已经做出了选择,她把那份离婚协议拿了回来,我也签了。这件事到底为止,你以后不用再问。”

这个无情的男人好像没有任何弱点,对于妻子的遗物也不问一句,然而,现在的秦阮已经不会再为他的绝情伤心,小布偶猫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个无懈可击的爸爸,良久才道出自己心声,“妈妈选择和你离婚站在外公那边,其实你很生气吧,所以才连悼念都不给她。”

秦淮本来已经在整理文件准备处理公务,听见这话动作却是停了下来,这就回以冷笑,“胡说八道,我又不是你这种小孩子。”

“你知道妈妈没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吗?”

“什么?”

秦淮惊讶的反应让秦阮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终于将那箱子放在了父亲的书桌上,打开了这隐藏着一切秘密的潘多拉魔盒,“我认为妈妈留下的遗物你还是看一看比较好。”

秦水灵留给儿子的三份遗物都在这里,除了被秦阮整理好的产业转让合同和已经过时的磁带,剩下的就是那封她临死前读了一遍又一遍的情书,那些给她带来噩梦的账单,还有只签了一个名字的离婚协议。

秦淮和秦水灵的婚姻涉及大量财产归属,这离婚协议也是多达九页,秦淮原本是不想看这东西的,直到如今翻开了封面才发现,协议里的所有内容居然都被划掉了。

这是秦水灵常用的油画颜料,如今将九页纸全都涂满,只有签名页的“秦淮”两个字还干干净净地留在纸上,仿佛是秦水灵在宣告这些协议她一个字都不认可。

那时候的她明显已经不正常了,留给儿子的遗言是写了又划,层层涂抹之下,在秦淮签字的那一页只有一句话——

请一定要幸福。

请一定要幸福。

……

请一定要幸福。

同样的一句话反反复复写满了整整一页,到了后面字迹已经极其潦草,仿佛预示着写字的人情绪正在逐渐崩溃。这就是她留给儿子的最后一件礼物——对幸福的执念。

谁也不知道秦水灵这句话到底是留给丈夫还是儿子,直到秦淮沉默地翻开那些账单,在其中一张上又找了另一句遗言——成了你人生中不愉快的回忆,真的对不起。

那是一张卖画的交易凭证,放在一堆账单里并不起眼,却是一大片支出中唯一的收入。

秦淮一直不明白的是,秦水灵并不是突发奇想才去公司的。其实她早就收到了来自父亲的逼迫,可她不想离开这个丈夫,就算最初只是喜欢他的脸才愿意结婚,在一起的三年时光也让她真正爱上了这个男人。

可是,这个男人并不是因为喜欢她才和她结婚的,他看中的是她背后的秦家,一旦她不再是秦家千金,在丈夫眼里大概就一文不值了。

不离婚父亲就不会再认她,可没了这个母家她也无力维持自己的婚姻,那时候秦水灵就陷入了死胡同,怎么走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人生。

最初她没有放弃挣扎,明明自己喜欢的是音乐和绘画,仍然从单纯的艺术世界走了出来,想要学着做生意,想要用另一种方式成为秦淮需要的人。可惜,最后一切都被搞砸了。

她没能让自己喜欢的丈夫轻松一点,甚至还给他添了很多麻烦,她想要走进秦淮的世界,最后却连自己的世界都回不去了。

秦淮忙碌的那段时间,秦水灵一直在试着向外界卖画。曾

经高高在上的富家千金第一次低头向旁人推销自己画作,然而,她既不是知名画家又没得过什么奖,外行人一看这些油画的作者名不见经传,立刻就没了兴趣。

即使秦水灵的画技已经得到了老师的认可,即使专业管理员都说她的画作不输名家,即使多年后她的儿子走进那座美术馆第一时间就感叹妈妈居然画得这么好,可在那时候她的作品就是只值三百块,一个连家里的花瓶都买不起的可悲价格。

这唯一的卖画收入是压垮秦水灵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投入那么多心血和时间去磨炼的技艺原来一文不值,那一刻,她的自信就彻底崩溃了。她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不会做生意,画画也赚不了钱,更没有魅力被人喜爱,除了在家里让丈夫烦心,她活在世上没有一点作用。她以前从来没在意过钱这么俗气的东西,谁知道最后只能靠它衡量自己的价值。

布偶猫太喜欢那只狮子了,明知道自己并不适合野外生活,依然努力想要跟着他奔跑。可他们的步子差得太远,即使她用尽了全力也追不上,最后只能把自己累到崩溃。

在生命的最后她也没有恨过不曾回头的丈夫,只是满怀自我厌恶的心情,向他说了一声对不起。

“我和易叔去见了妈妈的主治医生,他说当时妈妈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自我评价降低症状。她不想离开你,可不离婚就代表着要被外公抛弃,没了这个娘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凭什么和你在一起。妈妈很努力尝试过了,可她找不到自己活下去的价值,认定这样的自己只会给你添麻烦,所以完成生育儿子这个由你布置的任务之后就选择离开这个世界让你解脱。”

“这样的心病什么药都治不了,只有你能治好她。妈妈明知道自己没了秦家大小姐的身份就什么都没有了,最后还是选了你。她只是想被你需要,想要你告诉她,就算没了那份契约你们依然是夫妻。可这样的承诺,你从来不肯给。”

秦水灵明明曾经是那么明艳动人又热爱生活的姑娘,只要收到一朵花就能高兴很久,最后却在自我厌恶之中抑郁而终,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她放不下一个人。

秦阮认为这件事必须让他爸知道,布偶猫的确娇贵脆弱,可她也很努力地想要获得幸福了。

“妈妈的遗物我全都放在这里,你想留下也好烧掉也好,随你处置。我不再过问你们之间的事,也请你别像外公一样随意支配自己孩子的人生。”

秦淮从翻开离婚协议的那一瞬就陷入了沉默,秦阮不知道他内心是怎么想的,反正他已经将一切传达到了,如今不再去看爸爸的表情,如他所愿从父母的故事中抽身离去,只给他留下一句发自内心的请求,

“爸,我不想变成妈妈这样,我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你放过我吧。”

小布偶猫总是逃得很快,秦淮知道他一定又去找易归了,然而,这一次他突然没了力气去拦。

秦淮活得远比妻子现实,他知道秦水灵如果选择他就注定失去曾经的尊贵身份和所有家人,所以从一开始就认定这场婚姻是维持不下去了,想着秦水灵念情舍不得离,就由他这个无情的人来做决断好了。

他从来没想过,秦水灵居然会选择他,明明一直在抱怨他不解风情,明明总是被他弄哭,最后却为了把公司留在他手里而走到这一步,他有什么好的……

到了这个年纪的男人已经没有眼泪了,秦淮将那些遗物一件件整理好,摸到那封此生唯一写过的情书时却是不自觉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

那是他和秦水灵第一次见面,坐在咖啡厅中的女士气质高贵举止优雅,眼神却像猫儿一样灵动活泼,好奇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最后就轻笑着对他伸出手,“你好,我

的先生,今后就是你陪我过一辈子了。”

没有男人会拒绝这样漂亮的妻子,秦淮当时也很满意这个未来伴侣,当即和她握了手,一本正经地许诺:“秦小姐,作为丈夫我会满足你的一切需求,以后有什么需要就和我说。”

他一直都是这样不解风情的样子,然而,那时候的秦水灵却像是看见了新鲜事物一样,想了许久只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那么,你就给我一封情真意切的情书吧,就像你深爱着我非我不娶一样。”

“这有意思吗?”

秦淮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这位未来妻子却是信誓旦旦道,“当然,等以后我们有了孩子,总得有证物让他相信爸爸妈妈很恩爱啊。”

虽然这行为好像没什么意义,但妻子想要他就会给,最后还是点头应了下来,“我会让你满意。”

其实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秦淮本以为自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谁知道如今回忆,斯人音容笑貌居然还那么清晰。

秦水灵留下的磁带只录了一首在他们那个年代很流行的老歌,音乐带着她最后都不敢说出口的情意,穿越二十年的时光再次回到了这二人曾经耳鬓厮磨的家。

“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这是最饱含感情的一句歌词,一字一句都是无情之人承受不住的情深,秦淮看着磁带在那秦水灵最喜欢的录音机中转动,突然发现这房里的摆设好像也没多大变化,可他却是真的老了。和秦贤老东西的对决明明是他赢到了最后,可他居然没有多高兴,或者说,除了满心疲惫,一无所有。

“让他幸福,这就是你最后的要求?”

男人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明知现在再也不会有人回应自己,最后还是轻轻答了一声,“我会让你满意。”

罢了,休息一下,明天还要继续工作。臭小子不自量力选了个谁都操控不了的男人,如果他不给这个傻儿子留下足够庞大的家业,哪有什么幸福日子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