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怒火

“……臣不知。”头晕目眩中又伴随着几分呼吸困难, 他有几分艰难地回答了澹台熠的话。

澹台熠手指轻轻地捏了捏他脸上的软肉,低声道:“孤都低头了,宋卿还要跟孤犟?”

宋普声音仍然带着些许的鼻音,“臣怎敢和陛下犟,臣是认真的, 若是陛下嫌弃臣, 不如放臣回家。”

他觉得脸很烫,不知是澹台熠那双捧着他脸颊的手的温度沾染的,还是因为情绪激动, 叫血液都往脸上涌所导致的。

澹台熠安静了, 过了一会儿, 才放开了宋普的脸,道:“宋卿说这话说上瘾了?”

宋普方才委屈怨恨的情绪未消, 即使澹台熠语气软了, 也没有改口。

若是能借此从澹台熠身边脱身便好了。

当时宋普鼻子一酸,后背激出一身汗, 热意涌上头时,这个念头是分外清晰的。

到如今,澹台熠低头, 他再有这种想法仿佛就很不应该似的,澹台熠退了一步, 讲道理, 他也应该退一步, 就当从没发生过哪些矛盾, 恢复到以前的亲密关系。

澹台熠释放出来的便是这个信号。

但宋普哪里真的能当做什么事情没发生过,澹台熠口口声声说拿他当知己,他倒是信了,毕竟梁国风气保守,男子之间都不会轻易赤诚相对,他又是伺候他,又是给他撸,关系应当要比其他人都要近一些。结果澹台熠气他都不带眨眼的,哪有对知己的体贴,这倒还能说他是直男行径,没情商,随时发傲自大,但之前那些事情又算什么?就因为他和常江明等人在溪里洗澡,便罚李宗义三十杖?

这多让他难做,李宗义平日也照拂他,算是他来这个世界上不多的朋友,他却害他受罚,三十杖,若是落到他身上,他的命大概也没了。

宋普现在恐惧的是这种未来,澹台熠口头上说不会打罚他,但始终给他这种恐惧感,让他没有安全感。

他害怕了,他到如今,终于觉得自己不能拿捏住澹台熠的性子,即使知道他大龄叛逆自尊自我自大又如何,他又不能改变他,即使再亲近,恐怕也会有翻脸的那一天,到那时候,他这条命恐怕说没就没了。

如果能借此脱身就好了。

宋普心里又浮现出这个念头来。

但澹台熠这个表情,分明是不会放他走的表情,之前他还感念澹台熠对他有几分情谊,勇于蹬鼻子上脸,到现在却有一瞬间懊恼于他们这份不上不下的情谊。

让他进退不得。

澹台熠见他不说话,只垂着眼,任那粘湿的睫毛轻轻颤动,表露出主人的胆怯和不安似的,叫澹台熠心也软了,“孤待你这般好,你舍得孤?”

宋普怎么会舍不得澹台熠,或许……或许真的有那么点舍不得,但这微末的不舍,也源自于澹台熠偶尔表露出的温柔,就像此时。

宋普承认,澹台熠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魅力到连他偶尔都会为他的相貌感到晕眩,若是配合那温柔的语气,杀伤力便翻了好几倍,叫他一个男人都生出些不一般的反应。

但这种温柔,又能维持多久?等他对他不耐烦了,是不是就会像对待李宗义他们一样对他?

宋普不觉得自己那么有魅力,能让一个暴君一直喜爱他。在现代社会成长到二十岁的他,不算很聪明,看问题也过于耿直,不太会弯弯绕绕,过于心软,过于单纯,很容易相信别人,别人说出的话,大概率都不会怀疑,他知道自己这个缺陷,就像澹台熠说不会打罚他,他便真的信了,还真情实感的开心了。后来澹台熠改口说自己不惹恼他,他便不会打罚他,他又失望。

这种喜怒哀乐都被澹台熠掌控的感觉也不好。

与对未来的恐惧,还有对上澹台熠的憋屈感,对他的不舍反倒成了其其次了。

澹台熠见他还是不说话,终于又恼了,他在一瞬间想朝他发火,但话临到嘴边,又被他强行吞了回去。

这种时候再说那些话,恐怕宋卿又要让他治他,放他归家,这怎么行,他顶多就是晾晾他,他竟敢生了要归家的心,真是岂有此理,他难道真的治不了他了吗?

澹台熠贵为天子,此时也难掩焦躁烦闷,他低头一瞥,瞥见了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鹿,抿直了唇,而后若无其事地开口道:“你若想要这只鹿,可跟孤讨要,只要你要,孤便赐你。”

宋普这才抬眼看他,“陛下此言当真?”

澹台熠见他终于说话,心里一松,随即又为自己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感到有些懊恼,面上倒是不显,“孤一言九鼎,又何曾骗过你。”

宋普说:“臣看这小鹿颇合臣眼缘,请陛下割爱,让给臣吧。”

澹台熠道:“宋卿方才不理孤,现在倒是为一只鹿开口,难道孤在宋卿心里的份量还比不过一只畜生么?”

他没忍住又嘴贱了一下,便又得到了宋普的沉默以对。

“……”澹台熠只得又和缓了语气,道:“宋卿既讨要,孤便赠你了。”

宋普这才道:“谢陛下。”

他抬起脸来,看向澹台熠的目光含着十二分的认真,他道:“陛下,臣方才所言,俱是真心话,看在往日臣与陛下还有些情谊,陛下也曾将臣当做过知己的份上,若当真厌弃了臣,便放臣归家吧。”

澹台熠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这件事,一瞬间怒火焚心,叫他无法控制地挥臂,往旁边树上拍了一掌,那棵树顷刻间便轰然倒下,惊出了满天的飞鸟。

这动静之大,吓得宋普心跳骤停,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澹台熠胸膛剧烈起伏着,看着宋普的那双金眸隐隐带着几分赤色,但看宋普吓得不轻,坐在地上与那只鹿一块儿瑟瑟发抖,又捏紧了拳头,勉强止住了胸膛里那不断往四肢百骸里蔓延的怒火,“……宋卿要孤说几遍才明白,孤何时说过厌弃你了?孤没说!孤待你如何,你看不明白?孤就算说了,你像往常那样说些软话,孤又何曾会捏着不放?你究竟为何一直说这种话?”

他紧紧盯着宋普,那双金眸几乎要喷出火来,又刻意压抑着怒火和暴躁,因而显得表情有些扭曲,“算了,孤不想听你回答,你要归家,孤也不拦着,孤身边伺候的人彬彬济济,宋卿走了,也有的是人前仆后继伺候孤,孤岂会在意你,你要走便走,今日就走,现在就走,孤给你写个旨,你以后都别出现在孤面前,这样宋卿满意了么?!”

宋普吓得脸色都惨白了,然而听他这番话,脸上有些不可置信,因为恐惧,舌头还有些撸不直,说话都是结巴的,“……陛、陛下此言当真?”

澹台熠咬牙切齿道:“宋卿一直质疑孤,连孤说的话都不信?孤何曾说过假话!”

又冷笑道:“宋卿这一遭,以后别再求到孤面前来!”

他放下这等狠话,便看也不看宋普,扭头就走,连马都不要了。

宋普瘫坐在地上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常江明和谢糯玉听到动静跑过来,看到的便是他脸色惨白,像是丢了魂的凄惨样子,“……这、这是怎么了?刚刚那个动静……?”

那棵残树就倒在宋普跟前,差一点就砸中他,而谢糯玉蹲下来仔细看了一眼,便能看出是人打的,再回头一看,站在不远处的那匹汗血宝马,便知宋普这般模样和皇帝脱不了干系。

还不等宽慰他,便有侍卫寻来,说皇帝有旨,狩猎比试取消了,让他们几人速速回去。

谢糯玉制住了蠢蠢欲动想问宋普的常江明,伸手去扶他,“陛下既取消了狩猎,恐怕是有别的事耽搁了,你回去后好好洗个澡,睡一觉罢。”

那只小鹿倒是很乖巧地伏在宋普脚边,见他要走,又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想要跟上,宋普低头看了一眼,说:“常江明,你将这只鹿带着,等它腿伤好了,你再送它回来吧。”

常江明想说你怎么不送,话到嘴边,又默默地吞了回去,谢糯玉总叫他少说话,这话他也还是不说比较好。

他听话地抱起了那只小鹿,这头鹿还不轻,常江明一个娇贵公子哥都有些不太抱得动,不过到底安安稳稳地抱回到了庄子里。

他们一到庄子里,澹台熠就又发旨了,让宋普收拾收拾,以后不用来伺候了。

初始谢糯玉和常江明等人还没明白皇帝这是什么意思,看宋普脸上没什么表情,还以为没什么大事,直到看见皇帝亲卫跟着宋普进了南边厢房,帮他收拾东西,才知道皇帝这是要赶宋普走。

一时之间谁都不敢说话了。

宋普从方才的惊吓之中回过神来,情绪已经稳定了很多,澹台熠当真放他走,他心情反倒活泛了起来,有几分轻松劲。

只是他要离开澹台熠身边,感觉很对不起李宗义他们,但这次李宗义受罚,也是他出的馊主意所导致的,或许没了他,他们也能自在些。

宋普心里歉疚,最后去探望了李宗义,只道:“宗义哥,是我的错,我不应当哄你们下水洗澡,害你受了罚。”

李宗义听了,反倒关怀起他来,“我听糯玉说了,陛下待你还是看重的,虽不知陛下为何迁怒你,让你归家,但这事对你来说反而是好事。”

宋普连忙捂住他的嘴,小声道:“宗义哥,这话你以后可别说了。”

李宗义沉稳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再说了。

李宗义和常江明两人都过于耿直,不知变通,谢糯玉倒是真的少做也少说,平日里也挑不出错来,这么几个三陪,除了待人处世颇为青涩直白,其实品性是没得挑的,都是良善的好人。

宋普难免有一种自己先逃离的背叛感,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顾一顾自己了,“宗义哥,以后你在陛下身边伺候,务必少说话,陛下耳根子软,若是迁怒你,你便说几句好听的话,哄哄他,大抵能哄回来的。”

宋普凑近李宗义,在他耳边很轻地说完了这句话。

但李宗义摇了摇头,笑道:“我不如你嘴甜,有些话到底说不出口,而且,我觉得陛下只对你……”

他有些苦恼地拧了一下眉,似是不知如何去说,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觉得,你对陛下是不一般的,自从你病好来宫里伺候后,陛下脾性也好了许多,这两个月都未曾动火,也没有像以前那般琢磨不透,我在他身边伺候,竟也觉得有几分轻松自在。这都是因为你,倘若我也效仿,恐怕也只是东施效颦。”

说罢,他又笑了起来,最后道:“不过我心里也有数的,你莫要担心了。”

从李宗义房间里出来,宋普便径直地离开了。

他来庄子的时候带的东西也不多,因而马车也轻便,庄子里的马也都是好马,恐怕一天不到便能到燕京了。

在宋普上车后,曹喜便去禀告了澹台熠。

澹台熠捏碎了手里的狼毫笔,脸色一片冰寒,心里怒火再一次焚心。

宋普竟真的走了?

他真的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