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呐,其实挺容易被煽动的。
考生们刚觉得自己可以接受八岁的小孩做主考官,反正只要不在考场里唱歌就行。
但是,这不代表他们可以接受小孩子不懂事,自己出题。
你说你一个小孩子,好好从其他考官提交上去的试卷里,按自己的喜好挑一些题出来,不就相对公平了吗?非得自己出。你阅读范围有那些四五十岁的老学究广阔吗?出什么,出“论楚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到底可以举起多少个刘邦”吗?
实在觉得被冒犯,可以在一些诗赋上面改改,别的考官提交的是诗题风花雪月,你可以改成诗题君子六艺嘛。
姜星秀吩咐手下:“藏在人群里,看看能不能煽动他们说出一些拎不清的话。”
比如说,十一皇子当考官,他们就不参加考试了之类的。
手下:“……”
试图十分委婉地告诉主子:“主子,他们对于科举特别重视。别说是您监考了,就是一条狗监考,他们也会硬着头皮去的,您说的因为考官就不参加科举,未免儿戏。”
考官还轮得到你挑?要是这样,你是不是讨厌做诗就抗议要对诗词没有偏好的考官上任?一笔狗爬字就抗议考官对字体太严苛?
那还考什么,干脆直接任命得了。
姜星秀叹了一口气。
他真是太难了。
既然要静坐,为什么不彻底一点,游行示威呢?一点勇气都没有!
“那就去散播一下他们是国家未来的栋梁,是国家的希望,是人民的大青天。往高了捧,捧到他们飘上天去。”
那么多考生,总不可能个个都是心性稳重的。
外面的气氛在刻意的纵容下,越炒越烈,某些考生察觉到不对,闭门谢客,专心念书。有些考生却是游走酒楼茶馆,痛斥小儿自大,坏他们前程。
有说姜星秀该自杀谢罪的,有说姜星秀该恭恭敬敬去请大儒来救场,再摆足姿态向考生们道歉的,甚至真的有考生说出,宁可等下一次春闱,也绝不任由无知孩童玩弄的。
如此三五日后,考场大门外,贴着两张纸。
第一张纸洋洋洒洒写了不少书面语,翻译成大白话就是:“诸位都是国家的栋梁,骂两句监考的皇子不算什么。不过栋梁嘛,解两题监考皇子的问题,应该手到擒来啦。至于解不出来题的,那当然称不上栋梁。称不上栋梁还骂过皇子的,咱们稍后一起算算账。”
第二张纸上,只有十六个字。
——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
闻讯而来的考生们突然静默。
某硬不起来的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孔姓考生左看右看,茫然地小声询问同窗好友:“他们怎么了?”
同窗看他一眼,“此句,出自《大学》。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为——”
“截搭题。”
科举没有什么重点,硬要说,四书五经全是重点。你不仅要全背下来,还得灵活运用。
孔考生就是属于,没能灵活运用的。
他被点明后。脸色顿时惨白。
不是什么偏题难题,却正正表达了自己的学艺不精。
十一皇子就是明明白白表明了,这么简单,没有陷阱的截搭题都做不出来,进什么考场,考什么科举,当什么进士。
孔考生十分激动:“他凭什么不给我们进考场,就凭他是考官,就凭他是皇子吗?!”
同窗淡淡道:“是的,就凭他是考官,就凭他是皇子。先帝时那次举国皆惊的科举舞弊案,你应该有所了解。”
先帝时,一次春闱,主考官为某亲王,突然要求考生脱光了检查,那时候闹得比现在还大,是真的有考生不堪受辱,以死明志。更有考生转身就走,言明主考官不道歉,永不入朝为官。
然后,1020位考生里,转身离开的那800人里,竟有过半考生携带小抄,举国哗然。最为夸张的是,先帝用两个侍卫监考一个考生的方式,测出江南乡试上榜举人120人,只有一人三试皆优,评为解元,剩下118人全部不合格,剩余一人,交了白卷。
此后规定,科举主考官,拥有绝对主导科举的权力。
所以,哪怕姜星秀真的把解不出题的考生拒之门外,也没人可以说他没有资格那么做。
考生还想挑事——这些天骂得最凶的,就有他。他的同窗越过他,来到门前,拱手而立,朗声:“学生百里然破题——为人臣,止于敬,与国人交,止于信,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再上前一步,掷地有声:“黄鸟知栖于文王,吾等为臣,却不敬君,为生,却无信。夫人不如鸟,则真可耻矣;耻之,耻之,莫若师文王。”
深深一躬。
这可是老院门口,面对的是院中一十八位考官,背对的是数百位举人学子,一张嘴就会让人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先不论他破题是否正确,光凭他这份勇气,就令人称赞。
何况,他破题破得漂亮。
不仅漂亮,还说得某些考生面红耳赤,掩面几欲羞走。
不敬君,不信人,有何颜面威逼主考官离职。
孔考生望着学子们陆陆续续上前去道歉,领笔墨纸砚就地破题,再想到自己方才连那句话出自哪里都不知道,顿时心如死灰。
甚至恨上了同窗。
明明知道他破不了题,还站出去告诉那么多人解题思路。是,你是得了个君子的名声,既不会让十一皇子做无用功,又不至于让诸学子颜面少地,可是,剩下的实在不会解这道题的,岂不是贻笑大方?
孔姓考生头脑浑浑噩噩地答完题,深刻理解到自己的不足,前两句扯了一下为君王要有什么品质,后面好几段又写了在这样的君王领导下,臣民们会有多幸福。彩虹屁是吹完了,过不过就不确定了。
好累啊,他不想努力了。
孔考生来到一座大户前,敲了门,片刻后,仆人将他迎进去。
这里面住的是京师有名的一位寡妇。
“婶婶,我想通了,我不想努力了……”
寡妇摸着他的手,笑盈盈:“好孩子,一旬一百两,一季五套衣。马车配三辆,小厮买两个。”
“婶婶!”
“还叫婶婶?”
“卿卿~”
寡妇真是特别有钱的一个寡妇,孔考生从她那里拿到一笔钱去贿赂其中一位考官,先搞定了之前考题没考过的问题。
有一就有二,在孔考生再度拿来一笔卖身巨额之后,他们很快展开了第二次愉快合作。
考官保证一定会让他进入考场,并且在被关进考场的前一天,去五皇子府——姜星秀当了考官后,为了方便就住在五皇子府上——和姜星秀唠嗑,趁他不注意,千辛万苦翻到出好的考卷,记下来几道题,让考生回去练习。
送走无事献殷勤的考官后,姜星秀否决掉下属提出的抓个正着的建议,“漏题就漏题吧,我只关心资助考官的那个富婆……咳,那个寡妇,到底是谁的人?”
姜星秀严肃地分析:“你瞅他长的那磕碜样。天上掉馅饼,也是掉到小白脸手里啊,包小白脸不就图个器大活好脸好看,吃饭的时候就着脸都能多吃几碗吗?包他这样的,干啥呀?这么和自己过不去,减肥啊?”
反正考生能勾搭上富婆,他是不信的。
姜星秀的人开始蹲富婆附近,试图顺藤摸瓜。而姜星秀得跟其他十七位考官提前进入考场。然后给他们观看出好的卷子。
门口一落锁,着火了也不许开门,必须要在里面呆三天,免得有人漏题泄题。
考官们进考场的第二天,考生之间流传起了科举试题。
五皇子让人彻查,最后只查到一位孔姓考生身上,之所以会流传出去,只因着该考生“讲义气”,告诉同窗好友:“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你们不要告诉别人哦……”导致大半考生,都知道试题了。
五皇子震怒,可是考官们已经被锁在了考场里,哪怕这消息稍微有点风声,也没法改试卷了。他冒险派人去暗中通报,被皇帝半途截住,以“妄图插手科考”为名,软禁在府里。
考生百里然在家里抓紧最后三天复习,好友拎着酒壶,醉醺醺上门。
“快进考场了,你突然酗酒,对得起家中老父?”百里然夺过酒壶,声色俱厉。
好友自嘲地笑:“有门路的人已经拿到题目了,还考什么考呢,不如快活完,等下次春闱。”
百里然皱眉:“门路?什么门路?”
“当然是,科举泄题了。”好友说完这话,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将脸往手臂中一埋,“不考了,不考了,回家去,再等个三年吧,总归我才二十,等得起。”
百里然沉默了。他当然知道科举泄题的危害性,对于他们这些靠科举跃龙门的考生,更是致命的打击。
“你先冷静。”百里然嗓音沉稳,“事情还未有定论,或许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难道这时候还能临时换试卷不成?”
“谁知道呢,看十一皇子罢。”
好友神色一凛,去门外看了两眼,将门关上,压低声音:“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想要站队?站十一皇子?”
百里然好笑:“我尚未进朝堂,哪会那么快卷进夺嫡去。我只是觉得,能在门上贴试题,说解不出来的就不给进场的十一皇子,十分有魄力,不可能任凭科举舞弊而已。”
好友依旧不认为八岁的小孩能有什么好法子,然而又不想和挚友争辩,于是不置可否,等着进考场给自己一个交代,三年后卷土重来。
两天后,考院大门开启,考生们先被安排去洗个热水澡,说是去除疲劳,实际上是检查有没有夹带小抄,然后,挨个进场,领号码,去自己的号房。
号房里接二连三传来惊呼。
每一个号房里都摆着一个笔筒,一只体型小巧的猴子正抱着笔杆,不惧生人,圆溜溜的眼睛打量着考生。
“不必喧哗。”姜星秀扬声,虽稚嫩,却并不让人觉得跳脱,“此物为墨猴,可帮诸位递笔磨墨。经本官驯养,它们绝不会在诸位答题之时,吵闹作乱。”
他自己是不能走下去监考了,而其他考官……鬼知道里面混了多少个其他派系的人,不如让墨猴来监考。
小小的墨猴展露出非常高的素养,向考生拱拱手,一声不吭从笔筒后边拖出朝廷供应的墨和砚,开始磨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