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一起度蜜月》的火车行程才进行了一天,南泱和轻欢就中途下了车。南泱的身体出了状况,节目组乱成一团,在最近的兴元站把她送下火车,救护车早就等在火车站门口,一路畅行无阻地拉到了兴元市医院。明晚澄和祁轶听说后,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打转,也想跟过去看看,但节目还要进行,嘉宾不能一下子少四个,她们只能留在火车上继续参与录制。

南泱进了急救室,还是和以往一样,现代医学根本找不出病因,只能用尽一切手段给她输血,保证她生命体征不消失。可就是这样,医院的血浆也不够用了,连夜紧急调拨周边医院所有的血袋才勉强抵上。

没多久,医生就出来下了病危通知书。轻欢接过来的时候,手抖得差点没接住。

急救室的灯亮了有多久,轻欢和孙绪雪就在外面站了多久。两个人谁都没坐,也想不起来坐。不知过去多久,轻欢如梦初醒般抬起眼,看向孙绪雪:

“到现在了,你还不愿意告诉我真相?”

孙绪雪面色惶恐,她年纪小,向来只知道服从爷爷的指派,从不曾这样被逼问过。

“你一定知道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对不对?”轻欢向孙绪雪走近了一步,目光灼灼,“你也一定知道怎么治,对不对?”

“不、我……我不知道……”孙绪雪慌忙地摇头,不禁倒退了两步,“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放心地把遗嘱念给你听?”轻欢咄咄逼人地继续走近,“所以你根本就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能说,是不是?”

孙绪雪使劲摇头:“不是的,我没有……”

“绪雪,”轻欢已经把她逼进了墙角的暖气片旁,“她的症结……与我有关,是吗?”

孙绪雪惊讶地睁大眼睛,不确定地问:“你、你记起什么了吗?”

轻欢眼底滑过一丝茫然,“记起?你的意思是……我忘记过什么吗?”

“你别逼我了……”孙绪雪都快哭出来了,抱着头蹲了下去,“我不能告诉你的,老祖说了,我们不可以插手这件事,我们不能告诉你任何东西,只能靠你自己去想,我什么都不能说……求你了,别问我,再说下去爷爷会打我的呜呜呜……”

“靠我……自己想?”

她要想什么?

她忘记了什么?

脑中忽的一颤,飞快地划过几个梦中模糊的画面。穿着白衣长袍的南泱,一把雪青色的长剑,瘦白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鼻血,右手,心脏……所有的一切都在她胸口呼之欲出,却也只有呼之欲出这一点浅薄的程度,还冲不破,还看不透。

作为一个从小就接受唯物主义教育的现代人,她从来都不信神鬼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更遑论什么前世今生。但她很确定,在过去的二十四年里,她从来都没见过南泱,如果她和她之间真的还有其他的回忆,一定是在这二十四年之前。

和她一直在做的梦有关吗?

南泱如今油尽灯枯的身体,也和她有关吗?

急救室的门忽然被打开,一个护士走出来,手里拿着一部手机和一部Kindle,环视一圈后找到轻欢,走过来递给她:“这是病人身上的贵重物品,先交给您保管,现在正在进行新一轮的抢救,上电除颤了。”护士的话语一顿,似乎觉得有点残忍,却还是勉强自己说了下去,“您应该知道电除颤的意义,病人的心跳已经停止,如果电除颤还不能抢救回来,那么这些东西……算是病人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您要收好。”

轻欢的手颤得太厉害,听到护士说“心跳停止”的时候,整个人一晃神,刚刚接过的Kindle掉到了地上。“啪——”的一声,Kindle的保护壳被摔得与主机分开。

一叠米黄色的东西掉了出来,显然是常年被夹在保护壳与Kindle中间,压得很整齐,像是纸,但表面又做过精细的封存,似乎是件保留很好的古物。

轻欢眉眼一皱,犹豫了一下,还是弯下了腰,将那叠米黄色的纸捡了起来。摸了摸纸上做的一层光滑防护,一股异样情绪漫过大脑。她抖着手小心地把那叠纸一点一点打开。

纸的篇幅很大,上面是写得丑陋扭曲的繁体毛笔字,不知写它的人究竟忍受着多大的痛苦,可字纵是丑,也竟写了这满满一张。

轻欢浑身都在颤抖,情绪开始不受控制,但仍强逼自己把目光落在纸上——

“我不知我什么时候会死去,我只知道我的时间剩的真的不多了。我的神智大部分时间都是混沌的,迷迷蒙蒙的不清楚终日究竟做了什么。我深知,这一回与你或许真的是永别了,我这一生,也该走到了尽头。”

“有些话,我不想等到将死之时才对你说,道别的话要足够提前,才能说得足够完整,我怕到时候我来不及说这些话,就咽了最后一口气。”

“知道死亡在一天一天向我靠近,我很难过。我并不是害怕死亡,人终有一死,生命的消逝不过天道轮回,万物同规。我难过的是,再也见不到我钟爱的那个人。”

“我舍不得你,不甘舍得,怎能舍得。”

“有时候我会想,我更愿意是你死在我之前,让你最后一口气断在我的怀中,你这一生也是很圆满的。然后所有丧妻的痛苦和绝望都留给我,你安心睡着比什么都好。我一直那么那么渴望给予你保护,就如当年你保护了那个年幼的,狼狈的,不堪的,卑贱的我。”

“世人所谓,旧恩恰似蔷薇水,滴在罗衣到死香。早在你救起我的那时起,我就打算好要报你一辈子的恩。”

“师父,你说人这一辈子,哪个不经历苦痛折磨?就像天总要下雨,泥总要脏身。但我有这一条命,我愿意拼上我这一条命,来挡下一切属于你的苦难。”

“可叹,我再无时日。”

“我曾在昆仑山上和我母亲墓中同你说过,如有一天我死了,就一把火将我的尸骨烧了,骨灰你带在身边。我其实很自私,我一点都舍不得你忘了我,我要你一辈子都记得我,哪怕我化成了灰,也要跟在你身边。就算我已经死绝了,死透了,也绝不辜负生死相随的誓言。”

“我真的对不起你,对不起很多人。可命运早就定下了这一出闹剧,从我出生起,从遇见你起。北罚,乱花,焚天,这一路走来,我连一次说不的机会都没有,我这辈子简直就是个笑话,白白惹人平生怨怼。都是天命,都是苍天处心积虑酿造的一场悲剧,我除了承受,再无选择。”

“而我唯一做过的一件最忤逆天意,也是最不枉此生的事,便是爱上你,并且这段爱恋直到我生命终结之时才算一次了结。我虽不能陪你一辈子,但我的一辈子都在陪你,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没有一天不想着你,念着你,那些我曾经说过伤你的话,都是我在撒谎,你一定要原谅我。”

“在我死后,也望你为我立一个衣冠冢,墓碑上一定要刻爱妻的前缀。我一直骗了你,其实我们早已拜了堂,我之前瞒着你,后来才觉这对你着实不公平。”

“你只需明白,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我,亦是。”

“我这一生,欠人良多。于己,未能平安长寿;于父,未能恪尽孝道;于妻,未能相伴白头。最悲莫过于人死而心未死,世间种种,皆为遗憾。”

“我生前被诸多因素所束缚,未能去好好游历这大好河山,实在可惜。若是可以,你要带上我的骨灰,去踏遍万里山川,代我亲眼看看不同地域的不同风光。你若信死生轮回,我便就在这世上某个地方,等你来找到我。”

“若找不到,你也不必一定要等我。毕竟在那些漫长的时光里,一个人能等多久呢?”

“能等到北罚的大雪再也不从春落到秋吗?”

“能等到东海的岛屿都被海平线淹没吗?”

“能等到这天下由四海升平到分裂割据,再由动乱恢复安定吗?”

“能等到……你再也想不起我吗?”

“我最遗憾的是,此世再没有什么能许你的了”

“如有来世,允你一生。”

如有来世……

来世?

何为来世?

谁的来世?

世间已无北罚,东海的海平线下沉又浮起,天下已分分合合数不清多少次。那些漫长的时光里,谁又等了谁如此之久?

轻欢使劲甩了一下头,想要把混沌的大脑晃清醒些,却不想这一甩,地上直接被甩出了一串血珠。她还没反应过来,孙绪雪就先注意到了,短暂的失神后,孙绪雪惊慌失措地拿出一叠纸来哆嗦着塞给她,声音里溢满了恐惧:

“你、你流鼻血了!”

轻欢用手背抹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呆呆地看着手上那一片猩红,异常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好像从头到尾,该流鼻血的都是她,过去的那些年岁,只是里面那个人在替她受罚罢了。

孙绪雪见多了南泱流鼻血的模样,忙嚷嚷着叫医生来。

她嚷得太夸张,医院楼道里顿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后面的护士连担架都带上了。最前面的医生冲过来,急忙问什么情况,孙绪雪颤巍巍地指着流鼻血的轻欢。医生就地帮轻欢做了一个简单的检查,身后一群护士紧张兮兮地蓄势待发,一会儿时间过去,医生推了一下眼镜,瞪了孙绪雪一眼:“流点鼻血而已,你那么大反应干什么?”

孙绪雪愣了老半天,往急救室一指:“抢救的那个也是流鼻血啊。”

“情况不一样,”医生挥挥手,示意身后的护士们打道回府,“祝小姐只是情绪太过紧绷,有点上火,拿点卫生纸堵一下就好了。”

孙绪雪又问一遍:“真没事?”

“没事,”医生从白大褂的兜里掏出一包餐巾纸塞给孙绪雪,“等几分钟就不流了。”

轻欢捂着鼻子,仓皇地把手里的信纸折回去,放回Kindle和保护套中间,朝医生礼貌地颔首:“麻烦了。”她埋着头,把手里的东西都塞给孙绪雪,说了句“我去一下厕所”,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厕所里,她伏在洗手池旁,拧开水龙头把水捧到下巴旁边清洗,鼻子还在流血,却也没流多少,洗了两分钟就恢复了正常。

她抬起眼,看着镜子里满脸都是水珠的自己,看久了竟觉得陌生。眼睛还是那双眼睛,鼻子也是那个鼻子,可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还缺点什么似的。

她闭了闭眼,极力地去回忆刚刚的那封信,还有之前那些梦,回忆自己在梦里的一言一行。沉浸时间长了,她有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只感觉脑子里许多声音在嗡嗡打转,有陌生的,也有熟悉的,最熟悉不过就是南泱的声音。可模糊之中,南泱与她说话的态度好像与现在也不太一样,完完全全就是长辈对晚辈的口吻,而她总爱绕在南泱的身边,口中来来回回只有两个字。

她应该是在唤南泱的,可她很确定,她叫的不是南泱的名字。

因为她潜意识里明白,直呼南泱的名字是不成体统的。

她叫她什么呢?

她应该叫她什么才对?

是那封古老的信里来来回回喊着的两个字吗?

轻欢正在出神,忽闻厕所外面一阵跑动的脚步声,片刻后,孙绪雪的脑袋冒了进来,红着眼睛说:“祝祝,她从急救室出来了!”

轻欢有一瞬间恍惚。

祝祝是谁?

啊……对,是她自己。

“她脱离危险了吗?”轻欢忙问。

“嗯!没事了,”孙绪雪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花,“本来护士姐姐不是说心跳都停了么,但是你刚刚流鼻血以后,她突然就不再流血了,新的血终于能存在她身体里,血止住以后心跳也慢慢恢复了,现在已经被转到重症监护室去了,只是人还没醒。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轻欢径直出了厕所,孙绪雪忙跟上,带她去南泱的病房。

病房是独立间,单独的病床和配套的沙发,装潢也要比一般的病房精致一些。孤零零的病床上,南泱沉陷在雪白的被褥中,压在被子上的小臂似乎比被单还要苍白一点,透过那层薄薄的软皮,依稀能看见下面密布的细小血管。她的双手之前被划破过手背,那里没办法扎针,于是医生在她的手腕内侧扎了一针,输液架上吊着的是一袋鲜红的血浆。

南泱的食指上夹着一个血氧饱和度的感应夹,旁边的仪器显示着正常的指标数,一切都在昭示着她当下暂时平稳的状态。

轻欢和孙绪雪都松了一口气。孙绪雪一看手机,已经早上八点了,想着大家都没吃东西,一会儿南泱醒了估计也饿,就先一溜烟地跑出去买早餐了。

走的时候,还贴心地关了门。

轻欢站在门口,长久地望着南泱出神。她现在脑子一片混乱,什么都想不明白了。她想,有些事,必须得要南泱亲口告诉她。不管南泱给她多么离奇的解释,她现在都会相信。她离找到真正的自己只差一个从南泱口中吐露的真相,无论那真相多么玄而又玄。

但若南泱真的醒了,她得再耐心一些、温柔一些,如果南泱还是不愿说,她也得控制好自己,不要无意识地去逼迫南泱才行。

她还记得南泱晕倒在自己怀里时的模样,她从未想到有一天会见到那样子的南泱,脆弱得仿佛一根狂风中半燃半熄的火柴,那么强大的一个人,缩在自己怀里求自己救救她。她毫不怀疑那会是她们之间最后一次拥抱,也是生平第一次,她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死亡。有句话说:人死如灯灭。她那时抱着她,就像捂着一盏根本就没有防护罩的灯,哪怕捂到火焰贴上手指,也挡不住指缝里流进的风。

好在,她如今还好好地活着,她们还有许多可能。有些事必须要去解决,但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只要南泱能健康地待在她身边,她愿意用余下一生去等待那一个答案。

轻欢伏在床边,握住南泱的手,把脸埋入南泱的掌心,感受着那里的温度,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下来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掌心忽然一颤,床上的人呼吸微沉,似乎转醒了。

须臾后,床头传来沙哑的熟悉声音:“……轻欢?”

轻欢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看向南泱半瞌的眼睛,千言万语堵在口边说不出来。

南泱也有点不清醒,双眼还朦胧,试探着弯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犹豫着问:“我……还活着么?”

轻欢握住了她尝试弯曲的那只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她想开口叫一叫她,可是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叫她的名字了,她的大脑告诉她,不能叫名字,不该叫名字。可她要叫她什么呢?

她的眼底滑过瞬时的茫然,依着身体的本能,扯动起尘封已久的旧土,全身血脉好似在地底盘交错节的树根,随着嘴唇一个蠕动而通身觳觫。

终于,她艰难地磕动唇齿,随着记忆里铭刻千古的习惯,低声唤出了那心底里深埋已久的两个字:

“……师……父?”

南泱倏地睁开眼,浅褐色的瞳孔染着血丝,不可置信地看向轻欢,声音在剧烈颤抖:

“你、你叫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