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靳秋和岑子妍抽到的包厢是软卧包厢,包厢里本是四个床位,两侧各有上下铺。但这个包厢只有她们用,另两个床位节目组买下来空着。既然说了是包厢,那么就要确保这个密闭的空间只有她们两个人。
VJ跟进去,想要把设备安置在上面,白靳秋打了个手势,问:“能不能先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等第一个任务发放的时候您再进来,到时候补拍几个镜头。”
VJ打电话询问了一下PD,PD心想反正她们这对儿在包厢,本来就没有其他人混在群众中有看头,这段以补拍顶上完全可行,便也同意了。
于是VJ和白靳秋打了招呼,拎着设备飞快地闪人。
关好包间门,白靳秋看向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岑子妍,抿了抿唇,默默走过去坐在了她身边,轻声问:“还在生我的气?”
岑子妍盯着窗外闪过的山水,不说话。
白靳秋握住岑子妍的肩膀,强迫她转过来面向自己,润白指尖捏起那年轻紧致的下巴,紧紧盯着那苍白的嘴唇,眼底滑过一丝微不可觉的挣扎。她身体一倾,突兀地吻了上去。
岑子妍没有反抗,眼睛也没有闭,只是呆呆地坐着,任由白靳秋对她做任何事。
白靳秋伸出了舌头,舌尖刚刚碰到对方的唇缝时,岑子妍就别开了头,面朝窗外,被吮得发红的唇瓣沾着水光微微翕动:
“我不想在你嘴上咬出第二个伤口。”
白靳秋一怔,下意识用上唇含了一下唇角已经结了薄痂的口子,她垂下眼,半晌,复又抬起,看着眼前这个明明那么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女孩子。
她还记得,这副已然成熟的五官再稚嫩一些时候的模样。
她记不清岑子妍是从几岁开始就总爱追在自己身后,或许是六岁,或许是更早。她只记得幼年的岑子妍穿着一身碎花连衣裙,头发绑成两根麻花辫,跟在自己后面迈着小碎步跑,一双麻花辫像麻雀的稚嫩翅翼,在晴朗阳光里上下扑扇。她嘴里最常出现的两个字就是“姨姨”,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说:“姨姨,你可以帮我剥虾么?”“姨姨,你可以帮我系鞋带么?”“姨姨,你可以帮我签字么?”“姨姨,你可以抱我睡觉么?”
她不喜欢小孩,但岑子妍是个例外。那个时候她二十多岁,还是个电影圈的新人,没有那么多戏来找她拍。她不拍戏的日子里,就一个人待在家里钻研演技方面的课程与书籍,有时候岑妈妈和岑爸爸都出差,便会让她把岑子妍接回她的家里住上几晚。
还不到十岁的岑子妍会找各种理由窝在她的怀里睡觉,她一开始会拒绝,后来也找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了,抱着软软香香的小孩在床头灯下看剧本的感觉其实不赖。那时,岑子妍问她:“姨姨,你看的是什么?”
她说:“是要拍成影片的故事。”
岑子妍奶声奶气地说:“那我以后也要和姨姨一样,拍影片。”
“妍妍,拍影片是要进娱乐圈的。”
“那我就进娱乐圈,”小小的岑子妍攥紧了她的睡衣领口,“我要一直和姨姨在一起。”
“乱讲,妍妍以后要嫁人,怎么能跟我一直在一起?”
岑子妍软糯的小脸红了个透,嗫嚅说:“那我就嫁给姨姨。”
白靳秋只是笑了笑,没有放在心上。
怀里的岑子妍从个位数的年纪慢慢长到了双位数的年纪,从黏糊的一团小孩长成了窈窕纤瘦的少女。白靳秋习惯了抱着岑子妍睡,以至于后来十八岁的岑子妍还赖在她怀里时,她都仍未发现什么不对劲。
刚刚成年的岑子妍像个小太阳,明媚又温暖,撕开了层层乌云,措不及防地照进了她阴冷孤寂的雨天。
年轻人总是满怀一腔热血,做事不顾后果,喜欢一个人就要说出来,也不管对方是谁,不管这样妥不妥当。年轻人的喜欢就是纯粹的喜欢,与家世背景、身份地位、年纪样貌都没有关系,只与两个人彼此吸引的灵魂有关。
她记不太清岑子妍是什么时候和她告白的,她只记得自己当时很慌,她就像听到从小看到大的小羊羔说爱上了自己的牧羊人。她那时已经三十五岁了,心里已经有了成熟的道德观,她的道德观让她下意识逃,一直在逃,逃得岑子妍有整整三个月都没找到她。
三个月,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深山的老房子里。三个月独处的时间,也让她想明白了很多事。比如,她其实也有点喜欢岑子妍,在那些抱不到岑子妍的夜晚,她再也没做过任何一个香甜的梦,她竟也期盼着岑子妍能一直一直陪在自己身边。所以在三个月后,岑子妍找到她时,她趁着醉意把年轻的岑子妍带到了成年人的旖旎温床,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对自己的内心做最后的确认。
未经人事的岑子妍瑟缩在她身下,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恐惧,但她仍迁就着喝醉的她,雪白的肩颤抖似未绽苞的水仙花瓣,口中不停地喃喃着姨姨。
姨姨你轻点。
姨姨我不痛。
姨姨,你别离开我。
但第二天一早,酒醒之后,白靳秋就落荒而逃了。
摧毁一朵在自己眼前长大的花所带来的罪恶感,原来真的是可以压过她对自己的吸引的。
她甚至没有等床上的岑子妍醒来,就揣着满心的负罪感,仓皇失措地走了。
走得非常彻底,直接出国,换手机号,删联系人,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行踪。不要国内的事业,不要她大半辈子挣来的影后头衔,也不要岑子妍了。
她在国外的时候有意隔断了与国内的一切联系。所以她并不知道,在她离开的那五年,岑子妍过了怎样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
所有人都在骂岑子妍,就连岑妈妈也在骂岑子妍,说是她不要脸去勾引白靳秋,她小小年纪不懂自爱,让自己变成个不干不净的女人,她说岑子妍有病,还把岑子妍送到了医院的心理科强迫她接受治疗。岑子妍被关在医院里,通过各种方式疯狂地找白靳秋,找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找得声嘶力竭,万念俱灰。最后执念耗尽,也真的染上了心理疾病。
所有人都说她有病,所有人都说是她的问题,白靳秋那样成功的女人怎么会有问题呢?如果白靳秋那么完美的人不该有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就只能是岑子妍了。于是到后来,岑子妍自己都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如果她没有喜欢上白靳秋就好了,如果她没有和白靳秋告白就好了,如果白靳秋抱她上床的时候她能推开她就好了。她开始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罪的,以至于她每日每夜都得听着《大悲咒》才能入睡,只有在找到信仰的日子里,佛才能成为她活下去的唯一寄托。
自那以后,她就变了一个人,不再明媚,也不再温暖,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法让自己的唇角弯起来笑。
五年后,白靳秋回国以后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岑子妍,眼底无神,颓败得仿佛老房子里剥落的墙灰。
她说:“妍妍,对不起,当年是我辜负了你。我后悔了,我现在就来娶你。”
岑子妍沉默了很久,说:“不是所有人都在原地等你的。”
她说:“我花了五年才发现,妍妍,不是你,谁都不行。”
岑子妍对她笑了笑,笑却未达眼底:“可是……你不是五年前的你,我也不是五年前的我了啊。”
她握紧了拳头:“我一定会和你结婚。”
岑子妍说:“姨姨,既然当初你放开了我,那就彻底地放开我吧。”
她还和以前一样叫她姨姨,可是她念出那两个字时,眸子里再也没了闪闪发亮的光。
就像现在一样,一双桃花眼死气沉沉,仿佛这世上再没什么东西能让她开心起来。或者说,若真的有能让她开心起来的人或物,也绝对不会是白靳秋了。
岑子妍轻轻地推开白靳秋,扶着桌子站起身,抹了一下被吻得湿润的唇角。
白靳秋紧张起来:“你去哪里?”
岑子妍没有看白靳秋,小声回答:“上厕所。”
“我陪你去。”白靳秋马上跟着她站了起来。
岑子妍没说话,不答应也不反对,仿佛身边没有白靳秋这个人。
她拉开包厢的门,正要出去,一抬头却意外地看见了轻欢和南泱站在那里。
两个人应该是才过来没多久,轻欢正在和隔壁包厢的VJ交流,手里拿着一张印着《一起度蜜月》LOGO的任务卡。
“子妍,”轻欢朝她扬了扬手里的任务卡,“我们正要进去找你,刚刚接到任务,要我们和你们玩……”
她很快发现岑子妍的表情不太对劲,话锋一顿,小心地问:“你……还好么?”
岑子妍掩饰住眼底的异样,对轻欢温和地笑了笑:“没事。”
“要不等一会儿再录制?”轻欢体贴地收起了任务卡。
“没关系的,我去上个厕所,回来以后就继续录。”
岑子妍礼貌地错开位置,从轻欢和VJ旁边过去,白靳秋也往前迈了两步。岑子妍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看向白靳秋,“我想一个人去厕所,可以么,姨姨?”
白靳秋看了眼周围摆弄设备的工作人员,脸上又恢复了在外人面前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却仍不松口:“我陪你去。”
VJ大叔啧啧两声:“白老师和子妍的感情可真好,去个厕所都要一块儿呢。”
岑子妍没再坚持,听了VJ的话反而笑了笑。
轻欢看着岑子妍的笑,根本无法从她眼里捕捉到一点点真实的欢喜,她的笑更像是给腐烂的苹果反复刷上的红漆,以虚假的鲜艳来掩饰苦败的腐肉。
白靳秋跟着岑子妍去车厢末尾的厕所了,VJ先进包厢去支摄像机架。
南泱斜靠在走道的窗边,双臂交叉抱着,用只有轻欢能听到的声音问:
“你要帮的是岑子妍,还是白靳秋和岑子妍?”
轻欢愣了愣,“什么意思?”
“如果你想帮的只是岑子妍,那么……”南泱看向车厢那头白靳秋模糊的背影,“或许你不该再撮合她们了。”
轻欢懂了南泱话里的意思,有些事,她们都看在了眼里。
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只剩下恐惧与厌恶,再强行捆绑于一处,也只是彼此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