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小叶把她们送回了酒店。酒店房门打开,便看见茶几上已经放好的煮锅和一碗红彤彤的火锅料,还有匆忙扔在沙发一角的围裙。
祝轻欢换了鞋,先去把围裙叠好,然后给锅子加水通电,把料倒下去煮。煮的时候她又去找到冰箱,从里面端出一盘又一盘装碟好的食材,羊肉,牛肉,蟹棒,燕饺,青菜,莲藕,竹笋,牛丸,土豆,每一样的量都不多,但种类非常齐全。
轻欢的手艺是一如既往地完美。
南泱坐在沙发上,用汤勺舀起一点火锅汤,浅浅地尝了一口。很香,辣度掐得非常好,入口后,那一点辣会留在舌尖一小段时间,却又不会辣入喉咙和胃。喝一口汽水,舌尖上那点辣就会被轻易漱走,不会造成任何困扰,既能满足她的口欲,又不会伤害她的身体。
老天是不是知道她们天生就该在一起,所以把自己在厨艺这方面的天赋全都挖走补给轻欢了?
南泱抿着唇上的红油,心里默默叹了气。
其实很久以前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学会了烹调,可是还没多久,她就使用了禁术,右手被毁以后,她始终无法习惯用左手,便再没办法做好这些精细的事情。
“你怎么干喝起汤了?”祝轻欢把最后一碟菜端过来,无奈地笑了笑,“我给你拿个碗拌点蘸料吧。你吃不吃香油?”
南泱点点头。
“芝麻酱呢?”
南泱再次点头。
“葱花?”
点头。
“蒜?”
摇头。
“行,我知道了。”祝轻欢走去厨房。还好剧组给定的这个套件带了个小厨房,不然今天这顿火锅怕是有点难搞。光是各种各样的调料就铺满了整个灶台,昨天买回来的时候,小叶硬是请了两个保镖大哥一起抗,才顺利地把这些瓶瓶罐罐都完好无缺地送进来。
拌好了料碗,她走回沙发旁,把南泱的料碗递给她。她叫南泱坐到靠窗户的一边,然后把窗户打开一条小缝,让冷风能刚好吹拂在南泱的肩背。
她一直都默默地记挂着她的小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好像又回到了三千年前那种相处模式。南泱还是那个习惯闲坐着等饭喂进嘴里的尊主,而轻欢也还是那个毫无怨言地伺候着她的小徒弟。似乎过去的三千年里总是这样,只要她们相遇,只要她们在一起,哪怕轻欢什么也不记得了,但她还总会习惯性地去好好照顾这个叫南泱的女人。
已经是刻在灵魂里的本能了吧。
南泱挺直了腰背,右手板板正正地拿好筷子,先放进口中含了一下筷尖,才小心地朝锅中探去。
祝轻欢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右手,忍不住开口:“你要吃什么,我帮你夹。”
南泱便收了筷子,说:“莲藕。”
“好。”祝轻欢坐起身来,在锅里翻了翻,找到一片切得薄厚适中的莲藕,夹进了南泱的碗里,“还要吃什么?”
“莲藕。”
“……”
于是祝轻欢又夹了一片给她。
“还吃什么?”
“莲藕。”
第三片。
“莲藕。”
第四片。
“莲藕。”
“没有了,就下了四片。”祝轻欢转而夹了一片胡萝卜,递向南泱的碗,“吃吃这个,这个也很好吃的。”
南泱却把碗移开了,眉头一皱:“不要。”
她已经五百年没有吃过胡萝卜了。
“怎么还挑食啊,”祝轻欢叹了口气,但唇边仍是柔柔地勾起的,“那你吃不吃火腿肠?还有虾饺,煮得都很好。那个牛肉丸也好吃,是我自己用牛肉馅捏的,要不要尝一下?”
“嗯。”
南泱把碗直接推到了锅的旁边,看着轻欢把那些肉和丸子一块一块地夹进去。她也不开口多说什么话,好在轻欢也并没有在意她的沉闷,任劳任怨地伺候她吃东西。两个人除了夹菜上的交流,便只剩下沉默。
奇怪的是,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带着一种莫名的融洽。
祝轻欢把南泱的那只碗装得满满的,推还给她后,自己才开始吃第一口。
南泱捧起碗,眼睛低垂,专注地看着碗里热腾腾的食物。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吃的时候嘴巴紧闭,克制着嚼动的声音,一看就知道是经年累月留下的良好教养。
祝轻欢在吃丸子的时候偷偷看南泱。南泱吃饭时很安静,坐得端正,筷子也握得严谨。南泱垂着的睫毛很长,她的睫毛不像轻欢那么翘,微微耷拉着,遮住了一部分浅色的瞳仁。这样不翘的睫毛让那双如清茶般的眼睛朦胧了许多,平时她总板着脸,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可此刻在热气的氤氲中,祝轻欢似乎在其中捕捉到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软和媚。
她忽然有点想看这双眼睛哭起来是什么模样。
她没有见南泱哭过。唯一一次见她眼红,是她那晚见了久别重逢的明晚澄。如果她抱一下明晚澄都会哭,那么抱自己呢?
祝轻欢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个想法很奇怪。
她和南泱又不是久别重逢,南泱抱她为什么要哭。
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南泱吃了一会儿,额头上已渐渐出了一层汗。虽然火锅料并不算特别辣,但吃得多了,她的嘴唇还是被刺激成了殷红色,颧骨处也散着淡淡的红,不时还要抽一下鼻子。
祝轻欢抽了一张纸递给她,“要不别吃了?”
“要吃。”
南泱接过纸,擦了一下额角的汗,刚拿起筷子,顿了顿,复又放下。她吃得全身都在出汗,虽然窗户开着,但她毕竟穿了毛衣,还是有些闷。
她抬起手拎住毛衣的领子,径直脱了下来。
祝轻欢看到南泱突然脱衣服吓了一跳,下意识以为她毛衣里是没穿衣服的。正要慌张地挪开目光,却又由眼角瞥见了那毛衣下的一角衬衫。
刚刚才紧起来的心悬在胸口,还来不及缓和,显得有点可笑。
南泱脱毛衣的时候,带起了一点衬衫衣摆,露出了一截小腹。她的小腹肌肤细腻,肌肉紧致,但突兀地横着三条狰狞的长疤。那么长又深的疤,却没有一点缝合的痕迹,这在现代医疗中是不可能存在的情况。
“你那里……”祝轻欢知道这很不礼貌,但实在忍不住,“那里的疤是……”
南泱把毛衣放到一边,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衬衫,唇角似是勾起了一点笑,声音一如往常地平淡:
“如果我说,是你砍的,你信不信?”
“……”
祝轻欢皱起眉,她不懂南泱和她开这个玩笑是什么意思。
南泱抿了抿唇,拿起筷子,又说:
“不吃了么?”
“我吃饱了,你要是还没吃饱就再吃点。”祝轻欢很快把刚刚的疑惑抛到了脑后,她体贴地把锅的温度往下调到保温。
“嗯。”
南泱一刻也不停地吃着碗里的丸子和莲藕。她吃了很久,轻欢下到锅里的所有食材她都捞进了自己的碗里,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其实她很早就饱了,但她舍不得浪费掉轻欢做的每一点食物。
当然,她吃掉的所有食物中,不包括胡萝卜。
其实她也不是吃不了胡萝卜的味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她都是吃胡萝卜的。
可是,有那么一世,轻欢转世成了一只白绒绒的小兔子。她把她养在身边,细心照料,每天都给它吃最好最贵的胡萝卜。有一次,她去集市上买新鲜的胡萝卜,天色忽变,开始闪电打雷,她被一场大雨困在亭子里。雨下了一整天。等雨停了,她带着水嫩嫩的胡萝卜回去时,发现小兔子已经被雷电吓死了。
吓死的。
死得有点搞笑。她知道。后来她偶尔和弟子们提起这件往事,每每都可以看见他们憋笑的眼睛。
可是只有南泱自己知道,那不是一只小兔子被吓死了。
那是她的轻欢死掉了。
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法吃胡萝卜了,胡萝卜放进嘴里,她就会本能地反胃。
“吃饱了吧?”
祝轻欢的声音忽然从一旁传来。
她已经站了起来,穿上了围裙,开始收拾煮完火锅后脏乱的桌子,一手拿着一叠油腻腻的碗,一手握着一把夹过各种生肉和蔬菜的筷子,目光瞅着南泱手里的碗。
南泱便把手里的碗给了她。
“那我先去洗碗。”祝轻欢向厨房走去,也没叫南泱帮忙收拾,只说,“无聊的话去卧室里坐会儿吧,你留在这里的衣服我都洗好了,放在床头。你……刚刚应该出汗了,看看要不要换一件。”
“好。”
南泱顺从地去了卧室。
卧室还和她离开那天一样,简单的床,简单的书桌,简单的衣柜。床头整整齐齐地摞着十二件各个款式的白衬衫,散发着淡淡的洗衣液香味,平整得一条褶皱都没有。
南泱侧坐在床头边上,手指慢慢抚过衬衫的表面,温柔又和缓,像在抚摸轻欢的手心。
她从三千年前就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才可以将自己照顾得这样细致入微。
南泱垂了垂眼,无意地一瞥,忽然看见轻欢那边的枕头下面压着一本书。
她有点好奇,便稍稍弯了一下腰,将那本书抽出来,看了看封皮。是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南泱随手翻了一下。
书页哗啦啦地划过去,雪白的一片纸浪中,意外地闪过了连续的一片金色。
她暂停在某一页,疑惑地去查看那些奇怪的金色。
那是……
是……
是巧克力的包装纸。
金色的锡纸,明显被仔细地抹平过,边角残缺了些许,但每一张都保留着最原本的形状。
一本《罗密欧与朱丽叶》,每隔几页就会夹这样的一张锡纸,讲述蒙太古和凯普莱托两大家族宿仇的那页有,凯普莱托酒会上罗密欧第一次遇见朱丽叶的那页有,罗密欧拉着朱丽叶的手在神父的主持下结婚的那页有,罗密欧自杀倒在死去的朱丽叶身上的那页也有。
南泱一张一张地数过去。零零散散,数出了整整二十五张。
二十五张。
她恍然惊觉,这是那天她坐在垃圾桶前,吃掉的二十五块巧克力。
南泱出神地看着那些被小心抚平的锡纸,下意识地咬住了舌尖,恍惚中没有控制好力度。
腥甜的气息瞬时溢满口腔。
抚着书页的手指蜷起。她缓缓低下了头,腰背深深地弓着,鼻尖抵在书页里的一张金色锡纸上,肩头强忍着颤抖。
良久之后,紧闭的右眼角流出一滴泪,顺着她的鼻梁一路向下,落在了锡纸表面。
那一滴泪轻易地渗过了锡纸,染湿了纸上的一句铅字。
那是罗密欧说的一句话。
凯普莱托家族的酒会上,罗密欧第一次遇见了朱丽叶,对朱丽叶一见钟情。酒会结束后,他悄悄溜进凯普莱托家的后花园,站在朱丽叶窗台下挣扎徘徊,苦恼之中,他站在冷清的月光里,孤独地喃喃道出了这句被泪水浸润模糊的台词——
“但愿她知道,我在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