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轻欢看南泱睡着了,便也独自回了房间。她在屋子里拿出电脑写点日记,顺便捋一下自己的剧本思路,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下来。
她坐得后脖子酸麻,起来抻了个懒腰,拉伸小臂时,她想起还在沙发上趴着睡觉的南泱。
要不去看一眼?
祝轻欢想起她白天醉酒的样子,又是说人家吵,又是赖在糖葫芦面前不走,忍不住抿着唇笑了笑。她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门,外面客厅一片黑暗,她就着卧室透出去的光走到沙发前,低头看了看睡着的南泱。
南泱还是刚睡着那个姿势,脸侧枕在红色的靠垫上,呼吸很浅,长发披了满背。
祝轻欢看她睡得香,也就放心了,转身朝洗手间走去。
迈进洗手间时,她脚步一顿。
不对。
红……红色的靠垫?
她那张沙发上,难道不都是白色的靠垫吗?
祝轻欢忙回身弯下腰查看,她颤抖着手摸了一下南泱枕着的靠垫,发现一手的粘湿。抬起手心,满是刺眼的鲜红血迹。
心跳似乎停了一拍。
目光再次落在南泱那张沉睡的脸上,仔细看了两秒,才看出她的鼻子在流血。流了很多很多的血,她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流鼻血居然可以流这么多,多到把一整个靠垫全部染成了红色。
祝轻欢被吓住了,她试着叫了两声南泱的名字,完全没有得到回应。她回过神后,马上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接下来就是无措又呆滞的漫长等待。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阵阵敲门的声音,她去开了门,身边又嘈杂起来,她有点恍惚,只知道自己好像跟着南泱上了救护车,又好像有很多扛着摄像机的人在围着南泱的担架。躺在担架上的南泱还在流鼻血,似乎怎么都流不完,她的半张脸上全部都是血渍,连着那一侧的白衬衫也都被染成了红色。
祝轻欢回神过来后,发觉自己已经坐在了医院的长凳上。
医生拿着夹子从病房里出来,看见她在门口坐着,便问:“你是她的家属?”
祝轻欢忙站起来,点头:“是……我,我是她的妻子。”
“嗯,”医生翻开了病例,“她就是鼻血流太多了,有些贫血,已经给她吊了血浆。虽然看情况她流了很多,但是神奇的是身体没有大损伤,病因我们现在还是没有看出来,可能是上火,也可能是其他原因。总之她的身体内里很虚,流鼻血也是正常的。”
说着,医生合上了病例,眉宇间有点严肃:“你知道,她右手的事吗?”
祝轻欢迷茫地看着医生。
“她的右手手筋被挑断过,直到现在里面的筋还是缺了一截。比起流鼻血,可能这个更加严重,虽然不会致命,但她会一直剧痛,如果没有镇痛药的话,很难正常生活。”
祝轻欢一愣。
脑中一闪。
她忽然想起了南泱放调料时永远在颤抖的右手,以及那本笔记本上歪歪扭扭的丑陋字体。
还有那晚的保姆车上,她用右手托着自己的脑袋,托了整整一个小时。
原来是……被挑断过右腕手筋吗?
如果她当时给她擦手心时,能稍微慢一点,仔细一点,是不是就能发现那只手的不对劲?
祝轻欢正满脑子混乱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走廊传来一阵拐杖拄地的声响。她闻声望去,果然是梅仲礼。不仅梅仲礼来了,后面孙国辉和孙绪雪都跟了过来。
祝轻欢一下子害怕起来。
梅仲礼果然用凌厉的眼神瞪了她一眼,似乎在埋怨她没有照顾好南泱。
医生继续说:“她现在醒了,你可以进去看看她。”
梅仲礼领着一群人先进入了病房,祝轻欢犹豫着跟了进去。她当然想看看南泱,但是她又怕极了梅仲礼,她也觉得很自责,心里止不住要去想,南泱流这么多鼻血会不会和自己的酒心巧克力有关?
南泱在床上斜靠着,脸色苍白如纸,腮部咬得紧紧的。
她看见梅仲礼的时候松了一口气。但当她看见站在最后面的轻欢时,她的目光一紧,对梅仲礼冷声质问:
“谁让她进来的?”
祝轻欢一愣。
眼底瞬时浮上一层水雾。
她……
她生自己的气了?
梅仲礼又瞪了祝轻欢一眼,给孙绪雪一个眼神,孙绪雪马上拍了拍祝轻欢的肩,揽着她将她带离了病房。在外面安抚了几句后,孙绪雪马上回来了。
“门关上。”
南泱命令道。
站在最后面的孙国辉关上了门,还落了锁。
见门被关严后,南泱终于让自己的眉间泄出了被疼痛折磨的难耐,她勉强撑着的身子一下瘫在了床边,纯黑色头发长长地垂到了地上。
“快点……”南泱浑身颤抖着,额头上全是汗,“给我注射镇痛剂。”
梅仲礼一听她说“注射”,就知道事情麻烦了。南泱是个很能忍痛的人,平时再痛也不过吃几颗布洛芬,她能说出“注射镇痛剂”,那就说明她连等待胶囊在胃里作用的时间都没有了。
“我现在就去找医生!”梅仲礼马上道。
“门……门开小一点,”南泱艰难地抬起汗津津的眼皮,“不要让她看见我。”
梅仲礼的眼底闪过一丝沉痛,点了点头。
南泱的左手蜷在床边,一时不知道是该去捂自己心脏上的那条疤,还是去捂自己筋骨裂断的右腕。她的头垂在边缘,还在极力忍耐着,孙绪雪看得出她在忍什么,忙拿过垃圾桶,套好塑料袋放在了南泱的旁边。
南泱终于没忍住,吐出了一口血。
鲜红的血顺着她的下巴断断续续地滴向垃圾桶内。她吐了很多,到最后血里掺杂着口腔里黏腻的唾液,由她的下唇垂下了长长的一条血线,怎么抿都抿不断。
真的好痛。
她的心脏,她的右腕,还有全身上下的血络,痛得像是要把她的骨头一寸一寸折断后磨碎一般。剧痛之下,她的理智险些压不住冲动,此时此刻,她恨不得立即把刀插进胸口,结束这永无止境的炼狱。
“老祖……”孙绪雪心疼得无以复加。
孙国辉在一旁沉默。他活得比刘震与梅仲礼都要长,追随在南泱身边的日子也更久,南泱这个样子他见过无数遍了,他心疼,但更多已经麻木了。
是啊,无数遍了。
南泱自己也快麻木了吧。
三千年了,她从一开始选择禁术,就知道该承担这样的代价。
医生很快过来,按照梅仲礼的要求为南泱注射了药剂。
枕头和大片的床单全被汗湿了。
过了一阵子,她的表情慢慢恢复了以往的平淡,刚刚进来的孙绪雪拿了纸巾,体贴地帮她擦去了额头的脸侧的汗。
她面无表情地从孙绪雪的手里取了一张纸巾,微微张开嘴,擦去舌尖上被咬出的血。
孙绪雪眼中含泪:“老祖,您不要每次都咬自己的舌头了好不好?舌头破了,您连饭都没法吃了,您实在忍不住就咬嘴唇啊,起码我还能给您敷药……”
“嘴唇破了,她会看见的。”
南泱淡淡道。
孙绪雪张了张嘴,眼泪流了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绪雪,给我一个镜子。”南泱看向她。
孙绪雪忙手忙脚乱地掏了一个小镜子,哆嗦着递到南泱的手上。
南泱打开镜子,在里面细细端详着自己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嘴角也有一点凝固了的血痂,她用纸一点点都擦干净,纸巾来回叠几下裹住那些血渣,扔进垃圾桶。
“你们出去吧,叫她进来。”
收拾好了的南泱端坐在床头,扫视了房内的闲杂人等一圈。
“是,老祖。”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朝南泱磕头问安后,一个一个退出了房间。
“小礼子。”南泱唤道。
梅仲礼马上停了脚步,恭敬地垂头,“怎么了,老祖?”
“你大半夜为我跑这么远,照顾我,我很感谢。”正在梅仲礼要说话时,南泱抬手打断了他,继续说,“但是,我不希望再看见你用那样的眼神瞪她。”
梅仲礼反应过来,吓得忙弯下腰:“老祖我……”
“不用跪,”南泱阻止了他想要跪下的念头,侧过头去,声音浅浅的,“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或许前十几年她都是你的一个附庸物,是你拿来取悦我的一个工具。但现在她是我的妻子,与我的地位是平等的。我不是让你也要跪她,我的意思是,你在交流中要学会尊重她,就像尊重我一样,她毕竟也算你的师叔祖。明白吗?”
梅仲礼垂下头:“我……我明白了,您放心吧。”
南泱看向他,眉眼一弯:“好了,早点去休息吧,今晚你辛苦了。”
“谢谢老祖体谅。”梅仲礼又拜了一下,退了出去。
人都走完了,南泱垂着眼抚弄白色被子上的一截线头,静静地等轻欢进来。
过了一会儿,祝轻欢慢慢地走了进来,眼睛红红的,动作也很谨慎。见南泱靠在床头,她远远地就停住了脚步,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南泱对她温和地笑了笑,“我半夜流鼻血,你把我送到医院来,我应该谢谢你。”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酒心巧克力……”
“和巧克力没关系,”南泱的嗓音也很轻缓,“挺好吃的。我说了,还想再吃。”
祝轻欢忍住想哭的冲动,问:“你刚刚没有生我的气吗?”
“我……”南泱突然记起自己刚刚情急之下凶了她,她和她结婚有段日子,一直没有以那样的口气和她说过话,肯定是吓着了,心里涌上了愧疚,“对不起,不关你的事。是我……我看恍惚了,把你认成了别人。”
“……”祝轻欢沉默。
“离我近一点。”南泱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
祝轻欢咬住嘴唇,受不住南泱这样的语气,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了过去。
半晌,她憋不住,问:“我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喜欢我?”
南泱一怔,抿了一下唇,笑了笑:
“你看,你都不喜欢我,还给我的兜里塞巧克力,这么善良,当然值得我喜欢。”
南泱的每一句话,都在祝轻欢的心里柔柔地撞击着。
面对这样的南泱,她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心动?
不要说她祝轻欢,任何一个人被南泱这样地爱着,怎么可能不会心动?可是她不敢相信她,她怕自己当真,真的放肆地爱上了她,她却扭脸不要自己了。她怕自己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却收获的是失望,乃至绝望。她不敢让自己沉陷,她没有任何筹码,她什么都赌不起。
然而,南泱那双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她却有种想要不顾一切相信她的冲动。
那样深情又绵长的目光。
就好像,她已经爱了她好几个世纪。
南泱看见了轻欢眼底的动容,她心里一颤,却又艰难地保持住了理智。
“你不要有心理压力,如果你不喜欢我,还是可以不喜欢我,不要因为一点愧疚就违背你自己的心。”南泱慢慢地说,“轻欢,我只希望你能真正地开心,只要你开心地活着,爱不爱我,我不在乎。”
她的语气不是在说油腻腻的情话,她每一个字都吐露得那么真诚,就像用她的血把她的心包裹着捧给对方看一样。
她说,只要你能开心地活着。
爱不爱我,我不在乎。
只要你能活着。
良久,轻欢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哽咽着问:
“如果……我要和你离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