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祁轶打了个喷嚏。
“你怎么了?感冒了?”坐在旁边的祝轻欢问。
“没有吧,”祁轶使劲吸了吸鼻子,“没鼻涕耶。”
还没说两句,她们的声音就很快被KTV鬼哭狼嚎的声音盖住了。
拿着麦克风的是祝轻欢和祁轶的大学同学,廖子峰。这个男人,高大帅气、五音不全,八个字足以概之。
今天是他们大学同班的几个玩得好的同学小聚,祝轻欢马上要进组了,他们就趁她进组前约了一波。祝轻欢在大学里是学生会文艺部的干事,这里的其他人都是她的同僚,当年没少搭档做过学校活动。他们四年里做的最大的一场活动,就是三天内在操场上搭起了一个一百平米的舞台,请了当时一般火的A.N.T来学校唱歌。虽然是一般火,但也好歹是明星,吸引了不少人来看演唱会,其中不乏校外的闲散人士。他们的学生证可以带朋友进来看,那个时候,他们跟黄牛一样卖自己的学生证名额。
后来毕业,大家各自发展,处处开花。虽然祝轻欢一举成为了顶流小花,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友情,尤其是祁轶。祁轶被祝轻欢的脸吸引,大一的时候本来想过来暗搓搓地告白,结果和祝轻欢相处了两天就彻底放弃了这个想法。祝轻欢就是个裹着棉花的刺猬,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其实心防很重,永远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心给别人看。她没有信心去花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暖化这样一块冰。
“小轶,感冒了要吃药啊!”沙发另一边的林新笑着喊。
“我没感冒!”祁轶喊回去。
明明就隔了两米,硬是搞得跟对山歌一样。
“子峰,要不先不要唱了!”祝轻欢不得已以吼的音量喊出这句话。说实话,在座的几个脸色都有点难看,她的头也快被廖子峰唱炸了。
廖子峰的歌声停住,他转过来嘿嘿一笑,用话筒大声说:“那就有请我们的大明星,祝轻欢小姐来献!上!一!曲!”
祝轻欢不说话了。她是演员,不是歌手,她唱歌就跟高速连环追尾现场一样。
林新倒是想了点好办法,她拍了拍手,张罗起来:“咱们也别傻坐着听他鬼喊鬼叫了,来玩点游戏啊!”林新让服务员去拿了和他们人数一样的筛盅,“来玩吹牛,输了的挑真心话或大冒险,怎么样?”
“来嘛来嘛。”大家纷纷附和。廖子峰也终于放下了话筒。
不管在什么场合,只要筛盅拿上来玩两圈吹牛,那场子就真正热起来了。
祝轻欢没什么心思玩,不过大家都要玩,她总不能例外。要不然,不论他们之间有多熟,总也会有人暗地里说她耍大牌。
一圈五个人围着茶几坐下来,桌上的花生瓜子壳都抹到一边,一人一个筛盅拿好,哗啦啦地摇起来。摇完之后往桌上重重一剁,每个人都鬼鬼祟祟地掀起盖子看自己的点数,藏着捂着生怕被旁边的人看走了。
祝轻欢偷偷看了自己的筛盅。一个3,两个1。
“你先叫,祝祝。”廖子峰把开头抛给了祝轻欢。
“六个6。”祝轻欢不动声色地诈一波。
十五个色子,六个起叫已经挺保守的了。她手里没有6,先这么叫一下,让别人误以为她手里有6。
祁轶跟道:“九个6。”她也真是敢叫,一般不会有人敢一口气加三个色子数的,估计是手里确实有6,又被祝轻欢给诈到了。
祝轻欢笑着摇头。
祁轶的下家林新看她在摇头,便问:“祝祝,笑什么呢?”
祝轻欢说:“我觉得你可以开她,6不会有九个的。”
林新哟了一声:“祝祝这么自信?那我可开了,要是人家有九个,你就来替我受罚。”
祝轻欢温软地点了点头:“好啊。”
没想到这一圈开得这么快,大家纷纷打开筛盅。祝轻欢扫视了所有人的色子,嘴里默默数着6和1的点数(1是万能点)。数完一圈,发现加上自己的两个1,刚好九个。
祁轶忍不住笑:“怎么,祝祝,把自己给坑了?你手里有两个万能点,你还敢叫林新开我,你是真不会算计啊。”
廖子峰插嘴:“得了,反正祝祝你栽这儿了,愿赌服输,真心话和大冒险选一个吧!”
周围几个人都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祝轻欢看得懂他们的笑,自己是个艺人,他们巴不得自己选真心话,然后问一些圈内传得沸沸扬扬的绯闻,想在自己这里得到一个回应。自己不管说什么,他们都会回家后在网上匿名发帖“我圈内的朋友说了某某某CP是假的某某某是被包养的某某某其实已经离婚了,某某某和某某某这样那样,某某某又和某某某那样这样”。人都爱这么嚼舌根,尤其是爱嚼有优越感的舌根。
可是得罪人的不就变成自己了吗?
祝轻欢没得选,只能选了大冒险。
“来,手机给我。”廖子峰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你想做什么?”祝轻欢警惕起来,她的手机里有太多工作**,要是泄露出去公司会追责。
“你放心,我不会乱看,我就给你家南老板发个消息,”廖子峰挑了挑眉,“就把KTV地址发给她,看看她会不会来。”
“这有什么意义吗?”祝轻欢皱起眉,“她要真来了怎么办?”
“来了就来了嘛,来了我们一起唱歌啊,刚好大家都认识认识。”林新拍拍祝轻欢的肩,“估计八成不会来的,人家少东家忙得很,怎么会因为你一句话大老远跑一趟?你担心什么呢。”
廖子峰直接上手开始抢祝轻欢的手机:“赶紧的!你自己选的大冒险,别耍赖啊!”
祝轻欢本来紧紧地护着自己的手机,可是心念一动,手指就放松了一点,半推半就地任由手机被廖子峰抽走了。
心里忽然也生出了好奇。
她……真的会来吗?
她突然也想看看,南泱会不会真的因为她一句话就放下手边的一切来到她身边。
廖子峰向祝轻欢确认了一下微信里南泱的对话框,手指噼里啪啦地飞速打起字来。没两分钟,他就把手机还给了祝轻欢。
祝轻欢心虚地看了一眼手机屏幕。
最上面是南泱早上给自己的留言——“粥在餐桌上,记得吃。”这条消息她没有回,再往下直接就是刚刚廖子峰发的一个KTV定位,以及一行小字——“我生病了,过来接我”。
廖子峰注意到了祝轻欢看到那行字时的惊诧,他耸耸肩:“我总得找个借口啊,不然太干巴了。”
“可是这样……”
这样不好吧。
祝轻欢又皱起了眉头。这是在赤。裸裸地戏弄南泱。如果南泱没有来,那倒没什么,如果真的来了呢?看到自己平安无事地坐在这里,意识到她被一个游戏给耍了,她会怎么想呢?
可是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说,她也是期待着这个试探的。她希望南泱真的能放下一切来找她,她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喜欢自己。
她陷入了纠结的矛盾中,一边期盼南泱来,一边又不想让她来,两种声音在她心里都吵翻天了。
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祝轻欢忙拿起手机,看见南泱新回的一条消息——“房间号?”
南泱是个很严谨的人,这种严谨表现在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上。比如说她从来不会让自己的衬衫出现褶皱或者污渍,要是脏了,她必须要在一个小时内换一件新的。再比如说,她的每一条微信消息都会标准地使用标点符号,逗号,句号,冒号,每一个句子都和高考作文一样工工整整。如果她需要使用到问号,那么也只会打一个,绝对不会有第二个出现。至于感叹号,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于南泱的世界。
南泱对大部分事物都没什么探究的兴趣,所以她和人的交流基本都是以句号收尾。一般来说,能让她动用一个问号的,已经是排在她心里第一位的大事了。
祝轻欢抿了抿唇,看着屏幕上的[“房间号?”],鬼使神差地,把楼层和房间号一股脑地发了过去。
她发了消息后,总是忍不住忐忑地看微信,过一会儿就要看一下。游戏还在继续,她却一点心思都没有了,敷衍地陪几个朋友继续玩,脑子里混乱得跟浆糊一样。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KTV包间被轻轻推开了。
心跳一滞。
祝轻欢早就准备好随时站起来,两条腿都紧张地发麻了,一见门被打开,忙起身望过去。
南泱用左臂抵着门,皱着眉在闪着七彩灯光的嘈杂包间里环视,眼底压抑着微不可察的焦急。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衬衫,米白色羽绒服搭在手臂上,长发有一点乱。
祝轻欢向她走了过去,僵硬地打了声招呼。走近了之后她才发现,南泱的衬衫上的锁骨部位已经被汗濡湿了,颧骨处也散着淡淡的红,鬓边的头发粘在脸侧,胸口起伏的频率要比平时快一些。被羽绒服遮住半边的右手捏着一盒药,拇指紧紧地按在纸盒上,药名只能看见前面的“胃舒”两个字。
她一走近,南泱就马上抓住了她的手腕,唇齿间溢出一个字:“你——”
“哟,您还真来了呀!”廖子峰吹起了口哨,“快快快,我们玩大冒险游戏呢!南老板快一起来玩!”
南泱的话被打断,她张了张嘴,后半句关怀咽进了肚子,目光悠悠看向包间里的这些人,胸口的起伏趋于缓和。她又看了一眼面色红润健康的轻欢,听到了他们说的游戏两个字,眼底压抑的那抹焦急渐渐冷了下来。
祝轻欢紧张地看着南泱,除了刚刚那声招呼外,再不敢开口,仔细地观察着南泱的表情。
可是南泱并没有表现出恼怒的姿态,她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恢复了平常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松开了轻欢,轻声说:“好好玩吧,我先走了。”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
“这怎么了这是……”廖子峰还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祁轶瞪了他后脑勺一眼。
祝轻欢在原地愣了几秒,本能地拉开了门追了出去。
在走廊上,她一把拉住南泱的胳膊,声音里有点急:
“你……你是不是生气了?”
南泱顺着她的动作停了下来,抿着唇站了好阵子。她再开口时,声音里已经蕴上了温柔:“没有,我没有生气。”
她把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又快又好,好到祝轻欢以为不久前她眼底的那抹失望只是自己的错觉。祝轻欢不甘心地逼问道:“你为什么不生气?”
南泱看着她,唇角自然地弯了弯:“你又没生病,我生什么气?”
南泱这句话把祝轻欢堵得哑口无言。
这样都不会生气吗?是不是她对南泱做什么,南泱都不会生气?
“你和你的朋友继续玩吧,我不能陪着你了。”南泱垂了垂眼,“对不起,我不太会唱歌,也不太会玩那些游戏。在你的朋友面前,可能会丢你的脸。”
祝轻欢不知该接什么。
“我先走了,记得早点回家。”
南泱朝她颔了颔首,作为告别的礼节。
祝轻欢看着南泱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楼梯拐角处。她身体无意识抖了一下,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她想跟着南泱。
她想看南泱离开她之后会不会把情绪爆发出来,她想知道南泱究竟有没有恼怒,恼怒到了什么程度,又要怎么发泄那些不忿。
于是,她真的悄悄跟了上去。
她被无数狗仔这样暗地跟踪过,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卑鄙地跟踪别人。
跟踪自己的妻子。
南泱走出了KTV,身上半湿的白衬衫在寒冷的冬风中飘动,她走得很慢,似乎忘记了要穿羽绒服。
她走着走着,突然在一个小卖部前停了下来。然后,长久地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
祝轻欢躲在远处,屏住呼吸,盯着她。
不知过去了多久,南泱终于迈出了步子,徐徐走入那间杂乱的小卖部。
不久后,她从小卖部里出来了。手里端端正正地拿着一个纸盒子,出来的时候,还顺便问门口坐着的大爷借了一把小折叠凳。她拎着凳子,找到一个垃圾桶,在垃圾桶前板板正正地坐了下来。然后,打开刚刚买来的那盒金砖巧克力,拿出一块,剥开金色的锡纸塞进了嘴里。
祝轻欢只能看见她微微鼓起的腮帮子在咀嚼,不停地咀嚼。她细细地吃完了一块,把锡纸扔进垃圾桶,又取出了第二块,第三块,不间断地往嘴里送,似乎怎么也吃不够。
祝轻欢一愣,自己说的话忽然在脑中嗡嗡作响——
“你都三十五岁了,这么吃下去容易糖尿病的。你要是真的那么喜欢糖,可以试试吃巧克力。那种纯可可脂的,嚼起来很香。”
“难过的时候吃,心情会变好呢。”
难过的时候吃。
心情会变好。
眼前一晃,仿佛又看见了那晚坐在自己对面的南泱。柔和的灯光下,她挽着素雅的长发,鬓边发丝松散地垂在细腻的脸侧。
她一脸认真地点头,说:
好,我记住了。
轻欢紧紧咬着唇,指甲深深陷入皮肤,心竟然跟着疼了起来。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南泱,看着她穿着那样单薄的白衬衫,坐在寒风萧瑟的大街,蜷缩在一个垃圾桶前,吃下了整整一盒二十五块巧克力。
二十五块。一块都没有剩下。
需要二十五块巧克力来抚慰的难过,到底是有多难过?
为什么这么难过,还要这么温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