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转眼就到了元宵节。
元宵节在这个时代可以说是非常重要的日子,街头巷尾在夜色里俱是各色花灯,或是遥遥挂在高处,或是有一些商家讨个吉利编了灯谜等人来猜,猜对了谜题的人便能得到相对应的花灯,就算是没有急智猜不对灯谜的人,也会花费些银两买上一个花灯拎在手中。
陆吒原本还在想着该如何打发这元宵节,他在这个时代也算是交游广阔,以前还不觉得,但等到这马上元宵节了,陆吒看着他手中收到的邀约开始纠结起来。
这段日子,他同宗亲方面走的近一些,答应赵元卓的邀约,去和其余勋贵子弟喝酒聊天也不是不可。
但陆吒目光转向左手边泛着梅花香气的信笺,他曾是状元,出身翰林院,可以说立场天然站在清流这一边,若是如此一想,答应同届士子们一同去赏灯猜灯谜也可。
至于陆父陆母这边,想要借着元宵节要他出去见一见哪家女儿的想法,则被他完全无视了。
但很快,陆吒就发现自己不用纠结了,因为小皇帝派了身边的小太监提醒他,要他元宵节那天陪驾。毕竟这是讲究‘天地君亲师’的古代,不管陆吒心中有什么样的想法,都只能暂时放下。
月上中天,圆如玉盘。
小皇帝换了装扮,喜滋滋地跟在他身边,瞧着甚么都很有趣的模样,衬的小皇帝年龄似乎更小一些。
相比之下,反而是陆吒因为容色沉稳,深邃无波,如同远山上一汪沉静碧绿的湖水,反而显得年长些。
“……今日元宵佳节,君……昨日才告知陪驾,若是我同人约好了一起赏灯呢?”陆吒轻声说道,虽是走到了四处无人的地方,陆吒还是刻意地避开了‘陛下’、‘臣’等称呼。
他向来谨慎惯了,虽然小皇帝出宫无数次,还没有被人刺杀过,但以前没有人刺杀小皇帝不代表以后也没有,万一真的发生意外,还是在他陪驾的时候发生意外,别说他是穿越来的了,就算是神仙附体,在君权神授的古代害死了皇帝,都一样得跪。
“这有甚么纠结的,卿不能陪朕,朕可以去陪卿呀!”赵允闳想了想,语气忽然郑重地道:“总之,这一日朕是要同卿一起的。”
赵允闳似乎同任何一个古时候的皇帝都不一样。或许是因为这个时代士人的权力太大的缘故,赵允闳性子中并没有其他时代皇帝有的□□,反而语气里透着几分平等的感觉。
瞧着,有些可爱。
陆吒压下唇边的笑意,示意赵允闳谨慎些,赵允闳瞧着他的脸发了会呆,忽然脸色慢慢地变红了,然后在他以为赵允闳快要爆炸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赵允闳的声音。
“行罢,在外面毕竟不是在家里,朕,不对,哎呀,你牵住我的袖子,人这样多,你走丢了可不好。”赵允闳说完,心忽上忽下蹦跶地厉害,每一刻安稳的。
直到身边人真的拽住他的衣袖,他才终于心落回到实处。
拽个袖子而已不算甚么,要不是吓到小皇帝,如果身边这个青年不是皇帝的话,或许他会直接牵对方的手也说不定。
两人一起去看了灯海,精致的花灯一个个高高悬着,被制作成各种模样,印了各色图案在上面,旋转着的时候,更是洒下一片片薄光。
陆吒瞧着哪盏灯喜欢,也猜了几个谜,等到离开的时候,他们一行人手中已经有许多花灯了。赵允闳挑了一个最喜欢的花灯拿在手里,越看越是喜欢。
陆吒也拿了一个花灯,剩余的花灯便都在刘番手里。
陆吒看赵允闳脸上毫不掩饰的崇拜,就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些谜题并不难,许多读书人都能猜出来。”
赵允闳闻言脸上的崇拜也不见减少,他道:“这不同。”
读书人再多,也比不上身边这人分毫的。
其余的读书人哪能如同身边这人一样,让几位他都没办法的师傅为其向朕下跪请求呢?就像是他是多么十恶不赦的皇帝,非要染指臣下,这几位师傅就要撞死在柱子上一样。
想到这里,赵允闳就有些愁。赵允闳不舍得分别,就顺其自然地随着陆吒回到了陆府。
等两人在书房里落了座,总算不用顾忌着暴露身份可以畅所欲言了。
“卿太过自谦了。卿的本事才华,朕都晓得。”赵允闳笑了一下,“宗人府宗正前些日子进宫,同朕谈了许久,恨不得掰碎了同朕讲你的才华,许多事情,朕也是直到那时才知道。”
赵允闳从没想过,宗人府也会有这许多困扰,有许多宗亲瞧着势力庞大,但也有许多宗亲生活困窘,而这些宗亲偏偏多少都带了亲沾了故,宗府日子也不好过。
这些他原本不懂,但宗正掰碎了同他讲了大半夜,更是对陆卿盛赞不已,他便是再蠢笨也明白了这主意的好处。
“陛下过赞了,臣也不过是寻常人。”陆吒道,“如果真要说臣哪里不同,或许是臣看的书较常人多了些罢。”
这是比别人多看了些书就能做到的吗?这人分明就是长了个点石成金的手指嘛!赵允闳撇着嘴,压下想要将黑发黑眸的青年手指拽到手心摩挲的冲动,忍不住问了对方接下来还有甚么想法。
陆吒想要做的事情许多,在不改朝换代的情况下,离不开当今天子的支持。他想了想,便将自己想要改革军队的想法说了。
历朝历代,等到了后期,军队总会开始糜烂,甚至到了库内连装备都已经几代没有换新的地步。陆吒不知道这个时代军队的情况,他在翰林院的时候,也了解过一些每年国家都有大量军费开支,但这不代表这些军费就真的能落到实处。
“臣想着,先从边军开始,陛下可以派遣臣去了解边军的情况,以及京城禁卫军的情报,等到一切尽在陛下掌握之中了,再言其他不迟。”
“卿想做甚么,尽管去做就是。”
赵允闳听明白了,这些也是对他有好处的,还是心悦之人提出的,他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是说完,赵允闳的脸就皱起来了,他皱着眉继续说下去:“爱卿要做的事情很多,不知道要忙到何时才能考虑其他?就好比,挨,朕要和卿断袖,卿考虑得如何了?”
陆吒抿了抿唇,他深深看了小皇帝一眼,道:“臣还未想过。”
“那卿就现在想。”赵允闳掷地有声道。
“好生想,不好匆忙就决定了。”赵允闳越说心中越是担忧,直到回到皇宫,沐浴过后,见到铜镜中称得上俊秀的身影,才算是心中安稳了些。
不只是赵允闳,就连陆父陆母也一样,在为陆吒的亲事着急发愁着。
也就只有陆吒一人,依旧每日做着自己的事情,似乎完全没有被小皇帝影响到。陆吒减少了去礼部公房的时间,更多的时候会去翰林院或是待招房,查找自己想要的资料,本朝军力如何,外患胡族如何等等,只查到的结果并不乐观。
只看边军同胡族摩擦交战,陆吒统计了一下,边军占优势的并不多,而考虑到或许一些军队存在冒功的现象,甚至这占据上风的两三成,可信度也不是那样高的。
陆吒开始同来往京城边疆的商旅攀谈,通过攀谈,越是了解胡族如何强大,边境的情况如何糜烂,陆吒心中越是升起不好的预感。
时间就这样悠悠划过了。
等到秋收过后,没多久,就有胡族塞上王国派遣使者前来大魏交流借粮的事情。
毕竟,谁都知道,胡族不事生产,掠夺惯了的,平素也是大魏的仇敌,哪有借粮给仇敌的道理?这是立场正不正确的问题。
瞧着不借粮的声音占据上风,陆吒心中叹息了下,还是站出来道:“陛下,臣不敢苟同诸位大臣所言。”
赵允闳眼睛一亮,他听着朝堂上这些大臣们吵成一团,也很是头疼,等到大臣们吵得差不多了,又有几个阁臣定下了基调,他也觉得这次是万万不能借粮的。
但他看着下面站着的黑发黑眸异常俊秀的臣子,忽然觉得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样,他期待地等着陆卿说下去。
“陛下,胡族不事生产,以在草原放牧为生。往年更没有借粮这一说法,可见如今与往常已经不同了。臣向一些四方行走的商旅了解过,近几年草原上发生了许多战事,臣虽然没有经历过,但臣可以大胆猜测,也许草原上战事已经结束,草原上也选出了新的王,所以才能在这一次,发出统一的声音。”
见众人沉思,陆吒继续说道:“往年,草原上混乱,已经令边疆屡受其扰,如今草原民族如果有了统一的王,对于我中原万民,无疑是一场灾难。臣听闻,草原民族从小在马背上长大,骑射工夫了得,忽然交战,胜负且不论,边民却要受苦了。”
陆吒虽然说着‘胜负且不论’,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大魏边军胜算不大,这样的论调着实同当前主流论调不符。
“难道陆大人觉得若是战事起,我大魏必败不成?”礼部尚书瞥了陆吒一眼道,没奈何,陆大人是他直属的官员,对这样得圣眷的人物,礼部尚书是又嫉妒又忌惮的。
“陛下,我朝每年在军费上面并没有吝啬过,就算真的起了战事,终究能胜的,唯我大魏尔!”吏部尚书也道,吏部掌管着天下的钱袋子,往年同军方没少因为军费的事情扯皮,但此刻却仿佛那些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吏部尚书脸上表情很是义正言辞。
“陛下三思,断然不能因为——”
……
陆吒并不觉得真交战了,大魏必胜,反而在他眼里,大魏吃败仗的可能更大些。至于给与粮食,这并不算是大事,可以通过暂时的屈服来磨炼兵马,哪怕将战事拖延几年也可,总比被发现大魏边军真实实力,然后将其的野心挑的更大好。
至于同意借粮的理由也是现成的,大魏仁心仁德嘛,但这些话他还没有开口,就被朝堂上其他人等联手针对了。
陆吒的声音很快被淹没了,反而是小皇帝在众人寂静下来后,才道:“朕觉得,陆卿的话不无道理,诸卿未免反应太过了。”
然后,其他大臣也不喊着‘小人误国’了,而是众口一致的声讨起皇帝来。在他们眼里,陆吒的事情还算小,但皇帝帮着一个臣子和他们所有人对抗,事情就很大了。
这是当年睿宗和榜眼的乱事要上演了。
就连几位阁臣也皱了眉头,觉得皇帝此举不当。
等到下了朝,陆吒就随着赵允闳离开了,赵允闳瞧着身边沉默的青年,就莫名有些心疼,忍不住出言道:“陆卿不必往心里去,那些人想说就随他们说去罢,就比如朕,朕要真的打了他们板子,反倒如他们的意了。”
“臣,挨,臣反倒希望朝堂上衮衮诸公的对的,臣宁愿自己错了,也不想边民生灵涂炭。”这些都是真实的世界,这些人也都是活生生的人,同其他执行者不同,在每个世界陆吒都愿意当做自己另外一个人生,认真的活过的。
“无论如何,朕总站在你这边的。”赵允闳步子快了几步,忽然回首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的?哦,对了,天下人负卿,朕不负卿!”
“卿不信?”赵允闳觉得这是自己心里话了,怎么陆卿听了没反应呢?
陆吒信倒是有几分的,只是小皇帝权势有限,他也只是笑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
到底他人微言轻,纵然有小皇帝为他说话,但在满朝文武的支持下,就算是他找了内阁诸公谈了谈自己的想法,也并没有改变甚么。
等到战事爆发后,边关战事不利的消息传来,也并不如何令陆吒意外了。倒是皇帝狠狠地发了一通火,然而那些侃侃而谈的大臣在事实面前,也只能受着了。
京城忽然人心惶惶,草原民族在传言中越来越可怕,甚至已经有臣子开始觉得应该迁都了,这样的言论一出,在恐惧之下,反而真的有许多臣子支持。
大魏重文轻武,朝廷大臣哪怕是内阁诸公也对战事并不十分了解。陆吒搜寻了一番原身的记忆,原身记忆里,并没有发生迁都的事情,而是连战连退,被外族一直打到了京城外面,然后大魏牺牲了无数人,才将将保住了祖宗基业。
内阁诸公虽然不十分清楚兵事,但骨气却有的。几人对视了一眼,最终由张松最先出列,“陛下,这次是臣等错了,臣等有愧于陛下,有愧于先帝!”
平时,凡是遇见了事情,都是赵允闳认错,这一次内阁师傅们认错了,赵允闳心中却并没有升起丝毫欢喜的情绪,反而眼睛涩涩的。
赵允闳安慰了几位师傅们几句,这让其余重臣们心中好受了许多。挨,虽然小皇帝爱玩爱闹,但对他们这些臣子还是心中很怜惜的。
张松又请皇帝准许,将建议迁都危言耸听的官员撤职查办,之后才道:“□□祖训,过去太多年了,有人忘了,但臣相信更多的人没忘!那是朝堂衮衮诸公的脊梁,是陛下、衮衮诸公乃至天下万民的尊严!”
“——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张松一字一顿地说完,朝堂已然雅雀无声。
“臣附议!”
“臣附议!”
……
在一系列臣附议中,陆吒出列,说了‘臣附议’后并没有退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在其余臣子们若有所思的目光中,主动请缨道:“诸位心怀大义,臣也不敢落于人后,请陛下允臣去边疆退敌于国门之外,臣愿为陛下为天下万民赴死!”
张松等内阁臣子们心生感动,陆大人品行高洁,前些时日受了那样大的委屈,等到大事来了,仍然惦记着君王社稷!他们对于武备对于战争懂得不多,但看陆大人对此倒是极为擅长的,对边军以及草原胡族也更了解些,眼界也有,在这个边军屡屡失利其他臣子回避不愿惹事儿的时候,陆大人也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了。
而有资格上朝的其余武将却心情复杂,大魏重文轻武惯了,他们这些人往常在朝堂上都是打瞌睡度过的,这么多年下来,早已荒废了武艺,真要他们上战场,他们心中还真没底气,他们虽然羡慕陆大人,陆大人要是成了便是青云路,但要说嫉妒却没有几分,毕竟这青云路是要陆大人拿命去拼的,他们没那个本事,也惜命的很。
其余朝臣却罕见的沉默,他们刚刚说了‘大魏必胜’才没有几天,就有‘军事不利,向后退至某地某地’的消息传来了,如今眼看着没多久外族就要长驱直入,这要是继续反对,万一再次反转,他们面皮上也烧得很。
礼部尚书哼了一声道:“陆大人心是好的,但陆大人状元出身,恐怕不擅长兵戎之事,战场上瞬息万变,如今更是万万紧急的时候,陆大人要是败了,到那时至陛下至万民于何地?臣怕陆大人万死也难辞其咎。”
陆吒看了礼部尚书一眼,他从来到这个世界一直与人为善,对上峰对同僚也和气相待,但有些人不是你和气了,就一定能交好的。
他走到礼部尚书面前,眼眸又深又黑,距离太近了,近到礼部尚书朱织忽然觉得自己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陆吒笑了一下,笑意却不达眼底:“难道朱大人觉得,自己赶赴边疆就一定能胜?如此,下官就不同朱大人争了,愿朱大人早日为陛下分忧。”
“这,本官从未如此说过。”朱大人嗫嚅道。
陆吒抬眸向其他人看了一眼,“那其余大人若是谁有把握必胜,下官也不再多说一句,只预祝诸位大人早日到边疆旗开得胜罢。”
朝堂上忽然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说话,这战场上瞬息万变,哪怕是善战的武官这时候也沉默了,谁敢保证自己必胜呢?
这时候陆吒忽然对朱织笑了一下,朱织心中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然后便见陆吒转过头去,去对陛下以及内阁诸公说话了。
“臣敢允诺必胜,如不胜,请斩臣头。”
张松等内阁诸公心中如今只剩下敬佩了,对陆吒的赞赏又多了几成:“疾风知劲草,陆大人这样的品行,才是为官典范。”
张松说完看了礼部尚书一眼,对比之下只沉迷个人争斗的朱织就有些不堪了,等到这些事情真正过去,陆大人挟大胜声势归来,怕是朱织的尚书之位要挪一挪了。
但如果陆大人没胜,唉,陆大人这样居庙堂忧民的人物,他们这些老家伙说甚么都要保住。
“陆大人年纪轻,能时刻想着为陛下为万民做些事情,陛下称赞尚且不及,哪里用得着立军令状?”张松道。
几位阁臣相处日久,哪还看不出张松对陆大人的喜爱?别说张松了,就连他们几个也忍不住想要保住这个品行出众的青年官员,将来培养起来,怕又不是一个为国为民的阁臣了。
也算是后继有人。
赵允闳抿了抿嘴唇,只觉得张师傅的话第一次这样顺耳,他眼神又是感慨地落在了黑发黑眸的青年身上:“张师傅说的对极了,不用立军令状,朕信卿的。”
虽然小皇帝并不想陆吒离开,但陆吒执意要去,内阁又出言支持,其他朝臣也无人反对的情况下,就算他这个皇帝不愿意,也没有办法改变甚么。
陆吒先去见了内阁诸公,又领了皇命,然后他往工部户部兵部各走了一趟,最后才带着一大批工部人员以及京城能调任的军队浩浩荡荡离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