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情形,宣和自然是当不了太子,这诏书若是发出去了,对于宣和而言,最大的影响可能就是改个姓。
但同时,诏书一旦发出,不论他事实上到底是姓谢还是姓沈,世人眼中他们就是亲兄弟,到时才是真正的世所不容。
自然,私底下没有人可以干涉帝王,但谢淳要的是名正言顺。
不论他是出于什么原因,在宣和看来他就是毁了皇帝留给他的东西。
宣和扑过来的时候谢淳匆匆丢开手上的剑,长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宣和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却不为拥抱,而是一口咬在他的颈侧。心中有多恨,咬得就有多狠,他下了死力。
钝痛袭来,谢淳闷哼一声,没有推开他,反倒是将人紧紧抱住。
宣和不管他什么动作,只是嘴上用力。
谢淳很快感受到了濡湿的热意,不是他的血,宣和即便这样咬了,也没有破皮,这是阿和的眼泪。
嘴上的力渐渐松了,抽噎的声音却大了起来。
谢淳回忆着从前,试探性地轻抚宣和的背,阿和小时候没少哭,他也没少哄,可是如今,让他哭的人是自己。
谢淳眼中闪过一丝悔意,不该拿出来的。
宣和未必是在为这化为碎片的诏书哭泣,从皇帝走到现在,他都不曾这样放肆地哭过,现在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口子,多日积攒的悲伤迷茫倾泻而出。
谢淳的脖子仍旧隐隐作痛,不用看也知道上面一定有一圈非常醒目的牙印,不过眼下他顾不上了,阿和还在哭。
“阿和。”
谢淳轻声唤他,宣和的抽噎声便停了,谢淳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听他含含混混地骂自己。宣和幼时不会骂人,如今还是不会,翻来覆去也不过是几个“蛋”。
混蛋坏蛋王八蛋……
谢淳听不大清,只知道他大约是在骂自己。他不在意这个,只等宣和骂累了带他去休息。
哭比笑累多了,果然宣和骂了没多久就开始犯困了,谢淳用温水给他擦了脸,看着他入睡才叫人来处理伤口。
孔明看着一圈紫色的牙印,倒吸了口气,小郡王是一点没留情啊。
如今这样看着是没有出血,也只差一层皮了,出血结痂反倒好得快些。
这样的伤叫太医不合适,孔明拿了药给他,谢淳自己动手抹上。他看了看谢淳,有心问一句又怎么招惹小郡王了,又怕问出点不能为外人道的房中事来,便收了心讲起朝中事。
他们在朝中能用的人很少,不过那是作为燕王,作为君主,满朝上下都是能用的人。
今年不太平,谢淳一边主持着皇帝的丧仪,另一头每日的朝议也不曾断过。
太子殿下脖子上多了一圈牙印这种事,不过两日就已经满朝皆知。
倒不是谢淳不想遮,宣和咬的时候他穿的外袍同朝服是一个高度,当时他既然能咬在这个位置,现在光靠衣领当然也遮不住。
他又不能真的将伤口包扎起来,皇帝已逝,他是储君也是新君,与其叫人无端猜测,不如直接给人看见。
谁都知道太子殿下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被人伤在这个位置,还是用咬的,除了他自己默许,根本没有其他可能。
那么问题来了,真没情况他才会被人咬脖子?
事情一下子就往暧昧的方向去了。
众人心思各异,先帝尸骨未寒,不说守孝,好歹面子上过得去,这样荒淫无度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大部分人也就是想想,偶尔心知肚明地眼神交流,并不敢说出口。
太子在成为太子之前实在不够显眼,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不够他们摸清楚这位新君的脾气,还是谨慎些好。
直言进谏也是要分人的,君主配合那就是君臣相得,君主要是不配合那叫找死。
宣和不知道如今满朝上下都在猜留下牙印的人是谁。他穿素衣,每天都守在灵前,大行皇帝遗诏已经发出,不日就要下葬,这是最后的时间了。
遗诏不止一道,但同宣和有关的只有一道,封他做亲王的,封号还是秦。
这是皇帝还是皇子时的封号。
他若是在世,朝臣一定会激烈反对,但皇帝既然已经是先帝,没有人会说一个不字。
死者为大,何况还是皇帝。
这诏书一下,宣和便同那几位皇子都平起平坐了,甚至因为他这封号,还高上半分。即便没能把江山交到他手上,皇帝也尽可能给了他保障。
宣和给皇帝抄了两卷经在灵前烧了,从前他最厌恶这些,现在倒开始期盼死后另有世界。
……说不定真的有呢?
他都能穿越了。
先帝要求一月之内入葬,太子来不及登基便要扶灵出京。
这是帝陵,皇族宗亲的陵墓也都在不远处,拱卫着这里。谢淳一旦登基,他的陵墓也会开始修建,就在这里。
宣和看着地宫的门被合上,恍惚间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或许是梦里见过。
他从来不曾怀疑过这个世界的真实性,这是一本小说,但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开始,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只是今日,他又有些分不清梦与现实了。
如果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为什么有些事,他无法改变?
他总想着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谢淳过来了。
宣和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也不全然是无法改变的,书中的剧情就像是命运,未来的轨迹已经预定却也不是没有变数。
谢淳不就顺顺当当继承皇位了么?
这里是皇陵,视野开阔景色宜人,宣和瞧着都生出些豪情壮志来,不论如何,他要尽他所能替皇帝守着这天下。
这万里江山险些交于他手,他决不能让书中场景重现。数万万黎民百姓供奉一个皇室,他怎么也不能辜负了。
谢淳不知道宣和正在想如何拯救苍生,他说:“阿和,将来你与我葬在一处。”
生同衾,死同穴。
谢淳脖子上的牙印还依稀可见,宣和也仍旧记着他的仇,他诚恳地建议:“那你最好比我活得久些。”
谢淳笑了笑:“好。”
宣和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撇开头不再理会他。
先帝下葬,下一件事便是新帝登基了,不过这事谁都不急。原本按规矩应当是新帝先继位,再以皇帝的身份奉先帝入陵。
如今先帝已经下葬,早几日晚几日区别也不大了,索性选个好日子。
谢淳一天不登基,就一天是太子,住在东宫,朝臣只称太子殿下。
相对应的,后宫里住着的仍旧是先帝的嫔妃,皇后也仍旧是皇后,没有迁居,没有改称太后。
宣和每日都要在坤宁宫呆上半日,他是怕皇后一人孤单。
一个人呆惯了是没有什么的,过惯了两个人的日子,忽然间少了人,便显得格外清寂。
宣和显然多虑了,她看上去同从前没什么不同,除了衣着装饰低调素净了些,没有吃斋念佛,脸上也不见孀居的愁苦,每日做着自己的事,有时宣和会觉得,皇帝不过是在处理朝政,过一会就会回来。
皇后宣和补上了换季的衣裳,这一回她还带上了谢淳。
不过谢淳今天没来,宣和一个人乖乖地试衣裳。
皇后在一旁沏茶:“今日去朝议了?”
宣和点点头,有些心虚,今日朝上一位胡子头发都花白的老臣揣着奏章来上朝了。
这位是先帝的老师,如今挂着闲职荣养,轻易不上朝。
他一出来所有人都肃穆了。
谢淳都叫人给他赐座,但这位老大人不肯就坐,只是说:“太子殿下若能听老臣一句劝,老臣便死而无憾了。”
这话一出,谁都知道他是来干什么了。
宣和最厌恶的就是仗势欺人、倚老卖老,但这老头是真的德高望重,况且火没烧到他自己身上,就乐得看戏了。
原本是起得早了来听一听朝,现在一看倒是灭白来。
他不坐谢淳也不强求:“太师请讲。”
老太师闻言直接在殿中跪下:“老臣要参一人。”
不等谢淳接话,他又说:“老臣要参太子殿下。”
此言一出满朝寂静,他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稳稳说出了接下来的话:“参太子不忠不孝不义。”
不少人倒吸了口气,谢淳现在是太子,但登基也是早晚的事,说未来的皇帝不忠不孝,不愧是老太师。
宣和有些诧异地看向这位老太师,谢淳算不上什么好人,说他不忠不孝倒也不至于。他谋朝篡位的事现在也不会发生,不知道这说法是怎么来的。
谢淳面色不变:“愿闻其详。”
老太师便说:“先帝孝期未过,太子殿下便同人厮混,为臣不忠,为子不孝。殿下身为太子,未来的新君,一举一动都当为天下楷模,安危牵系到江山社稷,却未加珍重,恪守礼义,是对天下不义。”
就差世界说谢淳不配为人君了。
他刚开口时,众人还反应不过来,一个二个都愣愣地听,并不敢多言,听到最后倒是都明白了,他在说太子脖子上的牙印,一时间都静默不语。
那牙印也不知是谁留下的,这样狠,多日过去仍未消散,证据还在那放着,即便是要为未来的皇帝开脱,那也不能睁眼说瞎话呀。
谢淳看了一眼罪魁祸首,宣和一脸看好戏的样子。
宣和听老太师说话十分爽快,心道果然是要多读书,瞧瞧这读书人,骂起人来半点不虚。
谢淳说:“此事另有隐情。”
为人君主,他既然解释了,就算解释得不清不楚,老太师也还是给他面子,点点头:“老臣老眼昏花错怪了殿下,还望殿下莫怪。”
此事就算揭过。
宣和收回了视线,又开始盯着脚下发呆,却听老太师又说:“殿下安危事关国祚,不知是何人如此大胆,伤了太子殿下,还望殿下解惑。”
宣和:???
火烧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