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觉寺在城外三十里处,虽然距离不近,但因连日来都有热闹的庙会,外出踏青游玩逛庙会的百姓很多。
姜家的马车穿过城门,逐渐汇入出城的马车行人中。
宽敞的大道两旁,青柳随风左右摇曳,连绵绯红的桃花灿若云霞,而遥遥望去,远处山峰叠翠,隐约可见气势恢宏的祥宁行宫高高矗立,金色的琉璃顶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姜青若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不禁轻蹙了蹙眉头。
车内坐着姜家三个女儿与丫鬟,显得有些拥挤。
姜娴身宽体胖,一个人占了两个人的空间。
她丝毫没注意到被挤到旁边的姐姐,双眼只紧盯着食盒里的肉脯蜜饯,一路上嘴巴没停下片刻。
姜青若忍不住呵斥:“你还要吃多少?以后还嫁不嫁人了?”
姜娴心虚地看了一眼长姐,伸向食盒的手指头莫名感觉一疼,赶紧识趣地收了回来。
在姜府,其他人对她从来都是笑脸相迎,与她同岁大的姜璇更是处处小心相让,她从不怕任何人,除了会用鞭子的长姐。
姜娴还记得,有一次她在长姐房里撒泼打滚,想要她那只盒子里绚烂缤纷的宝石彩衣,被她狠狠抽了鞭子,还警告她不许告诉任何人,否则就拧断她的手指头!
姜娴低头,动了动自己完好无损的手指头,放心地呼出一口气。
“长姐,我现在不吃了。等到了香觉寺,我要先去吃寺里的红豆糕,再去庙会上买新鲜的果酿喝,”为了得到长姐的允许,姜娴特意转过脑袋问姜璇,“二姐,你是不是也想吃红豆糕,喝果酿?”
果然不出她所料,姜璇犹豫片刻,抿唇点了点头。
出来散心,还要带着两个包袱似的妹妹,还不知该如何进行自己的计划,姜青若有些烦躁。
她自然清楚,继母之所以要姜璇姜娴同她一道出来,是防止她起了逃走的心思。
想到这儿,姜青若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继母多虑了。
她怎么会逃走呢?
母亲去世前,曾要她照顾好姜璇,她做为长姐,若不是为了保护璇璇,也不会应下去选秀的事。
衣袖被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姜青若转过头来,听到姜璇小声问:“长姐,可以吗?”
姜青若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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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十五,到香觉寺进香的香客人头攒动。
除了去各殿上香祈愿外,最吸引人的当数寺庙后殿深处的一棵千年梭罗古树。
它历经风雨,依然郁郁葱葱,枝繁叶茂。
据说古树具有神性,对男女姻缘的许愿十分灵验,所以它的枝丫上挂满了随风挥动的红绸,上面写满了心念所想。
这些东西远没有红豆糕吸引人。
姜娴跟长姐说好等会儿在寺外汇合,便迫不及待带着自己的丫鬟直奔后面的斋房。
眼看二姐已经离开,姜璇陪长姐默默看了会儿古树,心绪却十分混乱。
继母明里暗里暗示过,娘亲的早逝,是因嫡母善妒不容她进府,所以才抑郁早亡。
虽然整个姜府里,长姐待她算是极好的了,但她记恨着娘亲的早亡,对这位长姐的态度,却十分复杂。
想要亲近,却又不想亲近。
踌躇片刻后,姜璇低声问:“长姐可要去大殿上香?”
云州有个习俗,每逢月半为逝者上香,可以为其积攒功德,以助其早日离开地府,投个好胎。姜璇出生后从未见过自己娘亲,饶是这样,一旦有机会,她便会给自己的娘亲烧香焚钱。
但姜青若不同。
她笃信母亲早已变回了天上的仙女。
景夫人在她八岁那年离世,待姜青若肝肠寸断一段时日后,便梦到母亲一扫去世之前的郁结愁容,温柔慈爱地告诉自己,她已脱离苦海,要女儿不必再挂念。
所以,像母亲那样美貌无双的女子,一定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历劫,历完劫以后,便回归仙位了。
每每这样想,她心头的阴霾便会散去,整个人都会好过很多。
母亲是天上的仙女,不需要这样的香火,姜青若想到香荷的娘也早逝,便说:“你带上香荷一同去吧。”
没多久,姜府的小姐丫鬟都已离开。
只有姜青若站在原地,仰头凝视着树枝上随风舞动的红绸。
梭罗古树冠盖足有一座古殿般大小,浓密的树荫下,零零散散站着数位男女,有新婚燕尔卿卿我我的年少夫妻,也有低声嬉闹的青梅竹马,还有几个如姜青若这般,默默站在角落处,仰视着古树繁茂的枝叶,神情落寞中又带了几分莫名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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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舒在云州的外室叫琴娘,是个小商户的女儿,自家败落后,不知怎么认识了孙舒,便做了他的外室,”明全这几日一直蹲守在琴娘的宅子外,打探出了几分她的底细,“不过,属下并没有看到孙舒出现,想必他此时并没有在云州。”
“他是安州人,在云州出现得少,不然,吴二一定会认识他,”裴晋安若双手抱臂,若有所思地盯着寺庙后殿高耸的娑罗树冠,“看来要查清他的底细,还得去一趟安州才行。”
明全不由发愁:“世子,几日后您还要代替王爷参加行宫群宴。如果咱们现在去安州,一来一回,期间还要查清孙舒这个人,恐怕时间没这么充裕。”
“如果能从琴娘身上下手,自然再好不过。”
自琴娘进了香觉寺,他们一路悄然跟踪,不过说话间,那女子便不见了踪影。
看来是去了后殿深处。
裴晋安大步绕过前殿,还未寻到琴娘,一眼便看到了古树下纤细婀娜的身影。
他唇角意外地勾起,下意识抬了抬剑眉。
再一侧眸,发现琴娘从后殿里走了出来。
她手中拿着一条红绸,看来与其他女子一样,要向这棵古树祈愿。
“世子,咱们是陌生男人,怎么博取琴娘的信任,从她嘴里套出话来......”明全快步跟上,压低了声音问。
“.....有办法,”裴晋安定住脚步,竖掌示意明全噤声,吩咐道,“去寺外等我。”
理理衣襟,看了眼古树下的身影,缓步向另一侧走去。
姜青若闭上眸子,双手合十,默默对着古树祈祷:“愿上天垂怜,赐我一道好姻缘......“
说着,不知怎地突然想起那两只发簪,也不管古树上的神仙管不管这件事,咬了咬牙,气呼呼地说:“愿那个讹走我簪子的黑心纨绔小人,吃饭没有筷子,喝水塞牙缝......”
似乎有一道打量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
姜青若停下祈祷,疑惑地睁开眼睛。
好巧不巧,正对上一双意味不明有些熟悉的星眸!
姜青若:“!”
她惊呼一声,霎时瞪大了双眸,一副见鬼了的表情。
转身便打算离开。
还未挪动脚步,裴晋安已经大步走到她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拧眉问:“你跑什么?见了我这么心虚?”
姜青若一下子反应过来。
对啊,她跑什么?他讹走了她的簪子,她在心底偷偷骂他几句,又没做错什么!
定定神,迅速冷静下来。
姜青若高高抬起下巴仰视着他,底气不足偏要装得气势十足。
“我哪里跑了?我......我分明是打算离开这儿!”
“话说,这种地方,不应该许愿求一道好姻缘吗?”看出她那模样是在虚张声势,裴晋安随意抬起长指,隔空点了点那些红绸,又好整以暇地垂眸看着她,嗤笑一声。
“你看见我心虚,不会是顺便许个愿咒我吧?”
姜青若:“!”
被他揭穿,索性也不必要遮掩!
姜青若下意识挺直身板,双手虚握成拳,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那又怎样?你总不能因为我骂你,就去府衙告我吧!”
看来真得在骂他?裴晋安简直被气笑了。
他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袍袖,叹道:“我怎么会告你呢?姜姑娘无时无刻不在想我,即便是骂我,我也深感荣幸。”
姜青若一下子被噎住。
呸,油嘴滑舌,浪荡无耻!
谁会想他?一句话都不要跟这种纨绔多说!
姜青若气哼哼地扭头,转身欲走,却被对方似笑非笑的声音叫住。
“骂我是不是因为簪子的事?”
姜青若转首瞪他,气冲冲反问:“不然呢?”
“金簪是你应当赔偿的,至于步摇么,是你硬塞给我的,”裴晋安抬手,转眼间,金簪与步摇完整无损地躺在了他手心里,“现在想拿回去吗?”
看到自己熟悉的簪子,姜青若没工夫跟他理论之前的事。
但她疑心这人绝对不会这么好心,其中一定有诈!
她纠结着后退几步,审视地打量几番他莫测的神色,犹疑一会儿开口:“你不会这么平白无故送还给我吧?”
“自然不会,”裴晋安干脆地握住掌心,将簪子放回原处,“你帮我做件事,事成,悉数奉还。”
果然,就知道这个纨绔不会这么好心!
“什么事?”姜青若警惕地看着他。
裴晋安习惯性地立掌挥手,命令道:“你,附耳过来。”
“?”
“为何要离你那么近?”姜青若提起裙摆,反而远离他几步。
她蹙眉盯着他,一脸不信任。
谁知道他会不会趁机占自己便宜?他们那些风流纨绔们招惹女子的招数不知有多少,说不定他就是以这簪子为借口,借机接近她呢!
她才不会那么轻易上当!
看到她变幻莫测的脸色与半丈远的距离,裴晋安瞬间发觉,事情不如他预料的那么顺利。
“既然姜姑娘不信任我,”他轻抚了抚胸口处,遗憾地叹气抱臂,打算离开,“那簪子我只能暂不奉还了。”
还没等他转身,姜青若犹豫地“喂”了一声。
他定住身形,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你说吧,到底要怎么做?”姜青若轻哼一声,提起裙摆,慢吞吞走到了他身旁。
“看到那个女人了吗?”裴晋安眼神瞥向琴娘的方向,声音压得极低,“她是一个富商的外室,那富商是做贩马生意的,最近在西突定了一些马,你去问清楚,那富商要把马卖到哪里。”
听完,姜青若不敢置信地看向他,“就这么简单?”
裴晋安:“?”
简单吗?貌美无脑的无知女人。
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否太过草率了。
“你先试试,未必能问清楚。”他不得不沉声提醒她。
“等我问清楚,你一定会还给我簪子?”
“那是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姜青若撇了撇唇角,面无表情地说:“可你不是君子。”
“......”
现在不是争论自己是不是君子的时候。
裴晋安深吸一口气,“你再理论下去,她就走了。”
是吗?不过,看来这个消息对他十分重要!
姜青若笑了笑,突然伸出手来。
掌心向上,在他鼻子底下欢快地晃了晃。
“先还我一样东西,否则我就不去了。”
“......”
果真是商户出身,讲起条件丝毫不肯吃亏。
看来她并不是完全无知,他反倒小瞧她了。
赤风金簪放在她掌心中,裴晋安微微俯身靠近她耳侧。
“快去,如果你再耽误时间,我会把那只步摇捏碎,让它再也恢复不到你心爱的模样。”
吓唬她?
姜青若迅速收好簪子。
没好气地给他一个眼刀,还在心底狠狠呸了他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