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一片灰蒙蒙的,像是阴天的早上。
叶尊仔细从头看了一遍信件,将其折叠收好,放回他风衣的口袋。
荒芜的河滩之上,除了乱石河床没有任何其他。
他走向唯一有存在感的那个灰扑扑的行李箱,再次揭开箱子,检查里面的尸体。
死者是个男人,青年,体型不瘦不胖,尸体的表面完好无损,没有看出来任何外伤,也没有受到袭击的痕迹,口鼻嘴角没有分泌物的痕迹,嘴唇颜色苍白,但没有明显中毒的迹象。
死因不明。
皮肤灰扑扑的苍白,没有明显的尸斑,橡胶一样干燥柔软。
箱子里和尸体身上,没有其他信息,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物件。
叶尊站起来,在自己的口袋里找到一副橡胶手套,自如地戴上,打算解开死者的衣服,进一步检查。
在他站起来戴橡胶手套的时候,本就朦胧的河面荒野起雾了。
雾气本来就有,四野一眼望去,因为灰蒙蒙的雾气,远处的枯树、远路显得无边无际,荒无死寂。
这阵雾气和风从河面来,又像是往河面去。
在叶尊观察风向的时候,在他身后的行李箱里,伸出来一只灰白色的手。
手,接着是手臂,是头,还有整个尸体。
死去的尸体从箱子里爬了出来。
尸体睁着灰蒙蒙的眼睛,像是落尘的玻璃珠,死气沉沉,让人想起店里的塑料模特。
爬起来的尸体没有什么诡异的举动,也没有袭击叶尊。
就只是站起来,从叶尊身侧经过,向着河水深处一直地走去。
叶尊发现的时候,他就已经走到了河边。
河水宽广,很深,灰扑扑的,既不清澈也不很浑浊。
叶尊什么也没有做,站在原地观察着已经走向河水的尸体。
尸体站起来后才发现他很高,身高在一米八以上,普通的短头发,身上的衣服款式简单,单薄的长袖长裤,灰扑扑的,像是一种刻意模糊身份的统一制服。
让人想起监狱的囚服,或者医院病人的衣服。
尸体一步一步,保持着既定的节奏,走向了河水深处。
灰蒙蒙的水面有一点涟漪,很快平复。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河水中间是一座高耸的悬崖,一眼望不到顶,水向着悬崖侧边的峡谷,向深山里流去。
空的行李箱像是被人遗弃的旧垃圾,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叶尊背对着河水,往岸上走去。
枯黄的杂草生在路边,极度缺水的样子,蒙着厚厚的尘土。
树干枯瘦,没有几片叶子,只有灰褐色的短短的枝丫向四周伸展。
这里像是北方干旱的秋。
路也是灰扑扑的,不是水泥柏油马路,只是土路,硬邦邦的路面看不到脚印。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叶尊站在那里几分钟,往右手边走去。
走了很久很久,大概快一个小时,他看到了一条柏油马路。
……
镇上的警局来了一个陌生的青年。
“您好,我要报案,我发现一具尸体。”
乘坐警车前往现场,用时比叶尊自己走过来要快很多。
警局的捞尸队在行李箱的附近开始了打捞,但河水深广,下游通向峡谷深山之内的水库,并没有很快打捞回来尸体。
“说说你吧,你是怎么发现尸体的。”
叶尊将折叠好的信件递给探长。
探长的表情在风衣下也灰蒙蒙的,慢条斯理地看完了信件:“委托人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只确定是个年轻男性。”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在警局的时候叶尊观察过,这里没有手机存在,打电话用的是长途固话。
他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说:“我收到了委托,有人约我在那里见面,到了那里之后我看到了信。”
探长的神情平静:“信上说尸体在行李箱,为什么会出现在河里?”
叶尊:“也许附近有人路过看见了害怕惹麻烦,把尸体抛进了河里。”
探长看着他:“所以,没有目击者,没有尸体,只有一封信。”
“有人死了,我看见了尸体的样子。”叶尊的眼神理智冷静,“死者男性,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一米八以上,体态匀称不胖不瘦,穿着灰蓝色的长袖长裤,黑色寸头,也许是医院的病人,也许是监狱的囚犯。”
探长看着他:“没有尸体,我们也没有看到你的委托人。”
叶尊也看着他:“尸体大概在70kg左右,行李箱很大也很重,他独自搬运有困难。排查一下沿途的车辆、旅店、火车站,带着这种行李箱的年轻人应该不多见。”
一个年轻的警察从不远处走来,和探长低声说了几句话,看了一眼叶尊。
年轻警察的眼神很亮,但整个人也灰蒙蒙的。
叶尊站在警车旁边,看着他们:“人手不够的话,我跟你们一起去。”
他们不再说话,互相对视了几眼,像是估量着什么。
在警车的另一侧,一个身影无声地走出来,停在两个毫无所觉的警察身边。
叶尊的无名指无意识弹动了一下。
走来的身影灰蒙蒙的,身高一米八,黑发寸头,不胖不瘦,穿着熟悉的灰蓝色单薄的长袖长裤。
是那具本该被打捞中的尸体。
尸体表面干燥,落尘的玻璃珠一样的眼睛死气沉沉的,站在警察身边,和他们一起望向叶尊。
叶尊的手指微微用力按在桌上:“尸体……尸体还没有打捞上来吗?”
“显而易见,还没有。”
尸体的右手抬起来,放在回答的年轻警察的肩上。
年轻的警察在看着叶尊,对肩上的手一无所觉。
探长说:“暂时毫无进展。”
他的话音一落,尸体的左手也抬起来,放在年轻警察另一侧肩膀,缓缓往中间移动。
叶尊看着他们,眼神冷静:“他为什么会在那里停下?他带着那么重的行李箱,是走在那种地方,突然意识到行李箱被人调换,才发现里面的东西变成了尸体吗?”
尸体放在年轻警察脖子上的手指,停顿。
探长脸上的神情很沉很静:“我不知道,应该问你的委托人。”
死气沉沉的尸体,开始用力。
年轻警察吞咽了好几下,手指下意识调整了一下衣服的领口,张开嘴呼吸着,像是突然气闷,有些喘不过气来。
叶尊的眼神锐亮:“所以,他应该不是先在那里出现,偶然才发现尸体的,恰恰相反,他早就知道箱子里是什么东西。在路上或者也可能是车上,在人群里的时候,就发现了箱子里的异常。他一定很惊慌,也很害怕,于是提前下车,特意选在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打开箱子检查,确定里面装着一具尸体后,就将箱子连同信遗留在那里。”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继续看着他,眼里一丝意外。
年轻警察身后的尸体停止了动作,玻璃珠一样的眼睛里,什么情绪也没有。
叶尊继续说:“他为什么会知道那里荒无人烟?拖着装了70kg尸体的行李箱走那种路一定很难,那一条路我走了快一个小时都荒无人烟,中途任何地方都可以抛尸,为什么他偏偏选择了那里?”
探长:“……”
叶尊:“他一定很熟悉那里,也不是和我一样走过去的,有车载着他走了一段,他临时下车,确定行李箱装着一具尸体后,将箱子连同信一起遗留在他选好的地方。随后一个人继续往家里走去。那种路况,来往的车辆和人都很少。他选在那种地方下车,之后就要走很长一段路。他的家一定就在附近某个村庄。不会太近,因为他不想惹麻烦。但也不会很远,因为他足够了解这一块的地形。”
叶尊没有留给他们时间,立刻说:“去排查,大学生,或者毕业不久的年轻男子,从长途汽车或者火车站出来,提着一个很大很重的行李箱,转乘坐小客运车,临时中途下车,家里有急事……只要按照这些线索排查一下,很快就能找到委托人。”
尸体的手从年轻警察的脖子上松开,自然垂落两侧。
探长看着叶尊:“你很聪明。”
“我是侦探。”叶尊注视着他的眼睛,余光注意着那具尸体的动向,缓缓地说,“我知道,就目前看上去,我是最可疑的。就如委托人信上所说,一旦他前往报警,他遇到的就是我现在遭遇的怀疑,所以他才不愿意报案,但又无法不管尸体,于是找到了我。假装熟人的口吻给我写信,但却没有留下自己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探长不说话,两个警察一起看着他,一个不置可否,一个若有所思。
叶尊:“你们可以怀疑我,也可以怀疑他。只要按我说的排查一下,就能知道的确有委托人的存在,可以证明我的话是真的。找到了尸体,就可以确定死者的死亡时间和死因。找到了死者的身份,真相迟早可以查出来,证明我的委托人是否清白。”
探长的眼神像苍鹰平静:“是的,一切都会清楚。”
他们背后的尸体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叶尊看着探长,冷静地说:“你可以怀疑我是凶手,抛尸后自导自演来报警,但要看证据。这些线索和信息都可以证实我的话,我已经给出了证明自己的方式。受害者的身份不明,时间越久越难追根溯源,我们的时间都不多,先生。现在,我可以和你一起查案了吗?”
“稍等一下。”
探长和年轻的警员走远了一些,点了一根烟,小声交谈了一阵。
不久之后,探长走过来,冷硬的脸上嘴角礼貌性地牵了一下。
“还没有找到尸体,我们决定分派人手,按照你说的去找到第一目击者,也就是你的委托人。”他顿了顿,沉着平稳的眼神看着叶尊,“你跟我们一起。你叫……沈渊?”
“是。”叶尊看着他,平静地说,“我的名字叫沈渊。”
……
排查的工作细致又枯燥。
从火车站开始,有人的确见过那种大箱子,但不记得箱子的主人。
“我很抱歉,我的确有印象这种箱子,大概是个年轻男子,但没有更多信息了,毕竟好几天前的事……没能帮上什么忙。”
“谢谢,可以了,想到了什么请及时与我们联络。”
“我记得那种大箱子,他穿着黑色的风衣,天黑看不清脸,箱子太大了得加钱,他不愿意,于是我们谈崩了。”
“他要去哪里?”
“好像是这里。”说话的人在探长手中的地图上大致比划了一下,“说是要去这里,具体地址不清楚,听话里的意思,他应该是要去姐姐家。”
探长看着地图,嘱咐同事:“你们继续排查,我和这位侦探先生去这一块看看。”
天色渐渐暗下来。
灰蒙蒙的世界越发暗沉。
探长开着警车,叶尊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年轻的警员坐在后排。
“有什么想法?”探长说。
“他急着回家,至少信上是这么说的。”叶尊说,“如果他的事情告一段落,也许他会报警,联系当地的警方。”
后排年轻的警员打了一个电话给当地警局,很快挂断电话:“他还没有报警。”
叶尊没有说话了,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前方。
前方的道路旁,站着熟悉的灰扑扑的尸体,突如其来出现,死气沉沉地站在路边。
车辆从尸体旁边一晃经过。
下一段路,尸体站在道路正中。
车子平稳地从尸体中穿过,尸体经过叶尊身侧。
年轻的警员看了他们一眼:“我们得先找到他,或者他的姐姐。”
“别担心,”探长一边开车一边说,“那种镇上都是相熟的人,来了陌生人很快就会被大家发现。”
叶尊沉默。
从后视镜看去,车辆的后排坐着两个人,一个年轻的警察,一个除了叶尊没有任何人看见的尸体。
尸体就坐在叶尊身后。
到达小镇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了。
灰蒙蒙的天色越发暗沉。
叶尊从车里下来,看到那具灰蒙蒙的尸体仍旧坐在那里。
他们走进小镇的警局,但是只有值班的人。
“其他人呢?”
“接到报案,人都出现场了。”
探长意外:“是上游下来的尸体吗?”
“不是,是一只狗狗在山上刨出来的。”
探长看不出是否失望。
“现在人手不足,但我可以帮你们联系一下附近的居民,初步排查,不着急的话最好等明天他们回来。”
叶尊望了一眼外面:“今晚吧,这里的住户不多,可以逐个排查过去。”
探长点头:“就这么办。”
走出警局的时候,那具坐在车里的尸体不见了。
叶尊不知道他出现消失的原理是什么,但确定一点,当他出现的时候,如果他们对于案件没有思路和进展,尸体就会随机攻击身边的某个人。
一家一家排查过去,镇上常住人口近百多家,人口不到三百人。
平均一家花费五分钟时间,也要差不多八小时。
查到一半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探长说:“这一家是我的一个熟人朋友,今晚太晚了,大家先在这里住下,明天再继续。”
刚刚在附近山上发现尸体,正是大家不安的时候,夜半敲门会被配合的几率也很低。
叶尊点头。
探长的朋友很富有,这家有一个占地面积不小的别墅。
“这个镇上的人都挺有钱的,当然这家伙尤其如此。”
探长带着他们走进去,笑着和男女主人寒暄了一阵。
“我不知道你来,”男主人温文尔雅,身上有艺术家和商人的气息,热情地和探长拥抱,“不然应该提前准备,好好招待老朋友的。”
“用不着,这就很好了。”探长向男主人介绍了叶尊,“这位是侦探先生,在协助我们查一起案子。”
男主人微微挑眉,礼貌地笑着:“幸会。”
尽管事出意外,晚饭大家还是受到了丰盛的款待。
“侦探先生的胃口似乎并不太好?”女主人温婉地微笑着。
“味道很好,是我肠胃不适。”
叶尊看了眼在他和女主人中间,晚饭时候突如其来出现,坐在这里的尸体。
晚饭过后。
男主人拥吻女主人的额头:“和孩子们先去睡吧,我和老朋友聊聊。”
女主人点点头:“我帮你们煮咖啡和宵夜,让孩子们和姑姑一起睡吧。”
两个小孩子才四五岁,都很乖,他们的姑姑是个年轻的女孩,性格有点沉闷,一整晚除了吃饭时候第一次见面的你好,没有说什么话。
孩子们没有抗拒,乖乖跟着年轻的女孩上楼。
“我搞到了不错的存货,一起欣赏欣赏。”男主人神秘地微笑着,看上去跃跃欲试。
探长看了眼叶尊。
男主人笑着对叶尊邀请:“你也一起来吗?”
“什么?”
“一点男人之间的小爱好。”
探长对男主人说:“行了,没必要见到个人就拉来分享你的恶趣味。”
叶尊:“谢谢,但我想早点休息。”
男主人笑了笑:“那太遗憾了,不过这种事人多了反而不够带劲。”
他和探长两个人眉眼神秘,去了男主人的小放映厅。
女主人在旁笑着摇摇头,似乎对他们的行为并不怎么在意。
叶尊和她道过晚安,去洗澡洗漱。
出来的时候看到房间中间站着那个灰蒙蒙的尸体。
不想在这种情况下独自入睡,叶尊走出房间,去找另一个年轻的警察。
尸体没有跟上来,被叶尊留在门内。
叶尊离去后,门内一动不动的尸体转过身,面朝着叶尊离去的方向。
很奇怪,房间虽然不小,但客房总是在一块的,但叶尊没有找到那个年轻的警员。
别墅一片安静。
“你最好回房间乖乖睡觉。”童稚的声音。
叶尊抬眼,看到通往楼上的台阶上坐着穿睡衣的小男孩,四五岁的样子,小大人一样认真地说道。
房间的灯大都关上了,个别区域的灯光漫射来,周围不算暗,也不很亮。
“为什么?”叶尊望着这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小孩。
“不睡觉的人会消失。”
叶尊顿了一下:“消失?”
小男孩望向叶尊身后不远处,站起来往后退了退,隐在楼梯转角,说了一句奇怪的话:“爸爸的电影会吃人。”
说完,他哒哒哒往楼上跑去。
迎面走出来的年轻女孩面容严肃微微沉着,将他抱起来,一言不发往房间走去,看到了楼下的叶尊也像没看见一样,没有打一声招呼。
叶尊看了看楼上,又看了看探长和男主人进去的私人放映厅。
一回头看到灰蒙蒙的尸体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不远处。
顺着尸体的目光望去,是影院门口挂着的帘幔。
会吃人的电影吗?是什么意思。
叶尊走过去,手指轻轻放在门把手上。
门没有从里面上锁,轻轻一扭就能打开。
影院的房间并不只有这里的门,从门口看进去,除了小型放映厅,内部还通向其他房间。
张贴的海报,重重幔帐,像是老式的交卷暗室。
里面有电影的声音,但一眼望去室内很空,没有人。
叶尊打开门走进去,轻轻合上。
男主人和探长不在放映厅,不知道去了哪里。
放映厅有朦胧的光,屏幕上正在放映一部剧情,声音开得很小。
画面是两个男人,一个坐在椅子上,另一个背对着镜头站着。
镜头固定,照见了坐着的男人的全身,背对镜头的人的只露出腰和后背。
只是腰和后背,就给人出类拔萃的感觉,像一只穿在西装里的,包裹得优雅斯文的野兽。
矛盾逼仄的构图和神秘紧张的气氛瞬间抓住了叶尊的注意力,他站在那里看起来。
电影中,西装男人让开,镜头完整捕捉到椅子上的男人。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是个中年男性,头发铁灰色,脸上有皱纹,但是看上去并不很老,也不羸弱。
他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被绑在椅子上。
双手双脚和椅子密切接触的部位,被麻绳细致地绑着,邦得很仔细,绳子不是胡乱缠绕的,下手的人似乎很耐心,有点轻微的强迫症,一定要缠绕的对称整齐。
让叶尊松一口气,下一个画面,西装暴徒露出了真面目,是个欧美人,轮廓很深,略微英俊但危险。
他自若地笑着,慢条斯理,银质托盘里满是各种小巧的剪刀和其他凶器。
他的手指放在说不出话的中年男性的头上,像大人摸着宠物的毛:“别担心,我会好好珍惜你的。”
叶尊一开始以为这是一部成年人的电影,看到是两个男人的禁忌演出,为女主人稍稍担心了一下婚姻问题。
但当他看下去之后,就发现事情和他想的不一样。
这的确是一部禁忌的影片,表演的也的确是两个男性,但似乎和他想的不一样。
叶尊别开眼,捂着嘴,有些想吐。
画面一直很安静,除了西装暴徒间或的低声说话,中年男人喉咙里发出的微弱含糊的声音,没什么特别的声音。
但叶尊无法看下去,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
然而当他想出去的时候,发现门口站着那具灰蒙蒙的尸体,对方无神的落尘玻璃弹珠一样的眼睛也在看着电影。
叶尊无法视若无睹穿过尸体走出去,只好站在那里。
电影还在继续。
虽然都是禁忌的影片,市面上都绝对不会发行,但这部电影不是和性有关的,而是犯罪。
画面并不血腥,只是让人恐惧。
故事也并不复杂,穿着灰色条纹西装的男人无疑是个变态杀人狂,他绑架了中年男性受害者,将他关在自己的秘密工作室,像是艺术家创作一样,用他精密的手段和工具,一点一点剥下了男人的皮,在这整个中途里,中年男性都保持着清醒,一直活着。
镜头漫长细致,毫无电影和炫技的手段,毫发毕现录制了整个剥皮的过程和手法,似乎比起犯罪和故事,影片的重点在于展示怎么完好无损地剥下活人的皮。
让叶尊感到恶心的是,画面里甚至没有一点血腥气。
带着细密皱纹的皮完整地剥下来,皮和肌理分割的时候,有很多细小的脂肪黏连,那个人用一种特制的工具,对着镜头娓娓道来,导师一样耐心讲解演示,怎么把这些脂肪细密地刮下来而不让皮中断,刮出来的细密的东西像是泡沫一样。
他剥到了眼皮,语气熟稔自信:“在这个过程中,有很多密集的疼痛神经遍布,几百万个多,这个动作会无限刺激这些神经,他一定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感受到了疼痛的滋味。”
叶尊背过身去,无法再看一眼。
那样该多疼。
他第一次产生,受害者死去或许才是正确的事情,那样活生生被剥皮的过程实在是太恶心太可怕了。
灰蒙蒙的尸体挡着门,叶尊无法出去,立刻从桌上找到遥控器,胡乱按了几下,屏幕黑了。
他捂着喉咙,微微喘气,恶心和恐惧的感觉不曾消散。
电影关掉之后,细微的声音就显露出来了。
隔壁房间有人在说话。
“……真是艺术……那个手法不知道怎么做出来的,我可办不到。”
“……只是电影而已。”
“哈哈,你真的这么觉得吗?我怎么觉得,像是真的剥皮爱好者拍下来和同好交流的。”
“镜头拍到了他的脸,只可能是演员。”
“……无所谓了……说得好像有人会特意去报警一样……”
“……怎么购买到的?”
“我们有自己的群体分享爱好……”
声音后面听不清,短暂的停顿了一会儿。
毫无预兆,帘幕忽然揭开。
叶尊愣了一下。
掀开帘幕走出来的男主人也愣了一下,像是没有想到这里会有人。
男主人穿着衬衫和西装裤,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上面很多稀奇古怪的道具,小剪刀,银勺,小刀……各式各样的东西,和电影里的略有相似。
叶尊后退了一步。
男主人笑了一下,不以为然地走过去,将手中的东西放下。
“怎么样,睡不着要一起看电影吗?”
他说着神情自若打开电影,快进了进度条。
快进跳跃的画面让叶尊大致了解了整个剧情,以及漫长的剥皮过程贯穿电影始末的事实。
“这种电影……”
“比恐怖片,比任何惊悚犯罪片都带感是不是?伪纪录片,看上去像是真的一样,不过,只是电影而已。”
“你为什么会喜欢这种电影?”
男主人微笑着:“有人爱好坐过山车,有人爱好滑翔翼,有人爱好攀等高山,有人爱好犯罪故事,我爱好看这种电影,有什么问题吗?只是电影而已,拍出来就是给人看的,更惊悚更刺激,第一次看的时候我也和你一样不适,但压力大的时候看看,会很解压。”
叶尊看了眼他的手边的托盘:“这样啊。”
男主人也看了眼自己带出来的东西,笑着很自然地说:“在自己家里,这点小癖好,就只是电影周边一样的东西。怎么样,要跟我一起看吗?”
“不用了,晚安。”
男主人目送着叶尊走出放映厅,慢慢地说:“晚安。”
……
放映厅门口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了。
叶尊直到完全走出去,后背的警觉也没有完全放下。
然后他看到了在厨房里忙碌的女主人。
“睡不着吗?要来一杯咖啡吗?”女主人笑容完美。
叶尊看着她:“可以谈谈吗?有些比较重要的事,您可以选一个安全一点的地方。”
女主人微微无措:“哦哦,这边请。”
两个人走到稍微远一点,离客厅很近的房间。
尽管对方表示不会有人打扰,但叶尊不确定隔音效果如何。
他压低声音:“您对您丈夫的爱好有了解吗?”
女主人笑了一下:“那些电影吗?不瞒你说稍微有一点别扭,但是后来想想我也有自己的小爱好,只是爱好而已,总比他出去玩女人,或者看些下流的电影要好。他做生意压力也很大,有些排解压力的渠道也好。平时他是个好人,对小孩和动物都很善良。”
叶尊认真看着她,口吻冷静:“您应该看看他看那些电影时候的表现,笑容满面容光焕发,对受害者的痛苦视而不见,视影片中的变态杀人狂为偶像和导师,看电影像是在上课学习,甚至准备了同款的手术器具。”
女人沉默,脸上并没有多少意外,显然她并没有自己说的那么无所谓。
“恕我直言,您丈夫的表现很像,反社会人格障碍。如果你们感情一直很好,那很好,但一旦有变,他会怎么做?他对影片变态杀人狂的热爱已经蔓延到了现实里,器具都准备好了,就差一个让他实践的受害者。你是家庭主妇吗?”
女人沉默了很久:“其实,我有预感,我也知道这样不对。他这种行为我可以无所谓,但两个孩子……我总觉得他们好像知道什么,性格有些怪。我跟我丈夫的家境差不多,我们恋爱结婚一直很好,除了这个爱好,他完美无缺。”
叶尊:“您可以将事情和家里人沟通一下,听听看他们的意见。”
女人手指捂了一下自己的脸:“我会跟家里人说,我有一个妹妹是心理学家,我本来就旁敲侧击过的。”
显然结果并不理想。
“您有什么打算?”
女人摇头,心力交瘁的样子:“我实在是,在家待得太久待傻了,没什么社会竞争力,但我会带两个孩子出去住,努力找份工作。”
叶尊:“不要显露出来,如果要离婚搬走,事先找到家人商量好,在确保彻底安全他找不到你们之后,再谈离婚的事。不要刺激他。”
“我明白的,谢谢,这种事情……我一直在想着,但都没有任何人可以商量,就一直拖着。”
“先和家里人聊聊吧。”叶尊一直很警惕,担心房间外那个男主人会偷听到他们的谈话。
他看女主人的眼神无疑还带着绵绵爱意,但对于自己这样怂恿妻子离开他的人,未必会有什么好耐心。
他确信,那个人不仅是爱好变态杀人狂而已,他很可能正在尝试,那种眼神和气质,不是正常人的眼神。
问题是,叶尊看出来了,探长有没有看出来?
作为男主人的朋友,这个探长的可信度忽然打了问号。
叶尊走出来,房间外面没有人,他走到放映厅附近,门似乎没有关好,里面传来一点电影里的声音,似乎有人正在里面观看。
他轻声往楼上房间走去。
这一晚尸体没有在出现,也没有任何异常。
天亮,叶尊起床,洗漱,下楼。
女主人和男主人,两个孩子和年轻的女孩已经起来了,在吃早饭。
“您醒了。”
看到叶尊,女主人站起来去为他端早饭,叶尊拒绝了。
男主人看着报纸,优雅自若:“探长还在睡,您一会儿是先去工作,还是等他一起醒来?”
“我和另一位警员一起先去工作。”
女主人笑着说:“我送这位先生出门。”
往门外走的路上,女主人的脸色沉下来,显出不高兴不欢迎的冷淡来。
“昨晚你走之后,我和心理学家的妹妹电话聊了很久,她表示我的丈夫完全不是你说的什么反社会人格障碍,他很正常,只是一点有异于常人的小爱好而已。他没有伤害任何人的举动和意图。我希望,那种擅自断言的外行话以后不要再到处乱说了,这会对我丈夫的声誉造成影响。”
叶尊沉默了一下,平静地道歉:“我很抱歉。”
“我原谅你,你也是好意,只要你记住不要再说就好。”
叶尊看着她:“您的丈夫不知道我们的谈话内容,对吗?”
女主人看着他,微微挑眉:“当然。”
叶尊看了眼她背后的屋子:“那个年轻的警员呢?”
女主人诧异:“他并没有跟你们一样昨晚住在我们家,或许你该去警局看看。”
叶尊走出门,回头的时候看到关上的房门,院子里女主人背后站着那具尸体。
……
新的一天仍旧阴暗昏沉,雾蒙蒙的。
警局里只有值班的人。
“那个警员吗?没有看到,他不是跟你们一起吗?”
叶尊怀疑那个警员可能遇到了什么事,但是他没有任何证据,一切都只是凭空猜测,只能等探长回来。
从七点等到十点。
“要不然我陪你先去排查剩下的住户吧,也许探长不会来这里,先去工作了。”
叶尊点头,这样最不耽误时间。
到上午十点多,镇上的人差不多都醒来了。
一连排查了几家都表示最近没有陌生人来这里。
“唯一的陌生人就是您了,侦探先生。”
叶尊看着说话的人:“听说镇上的警察在山上发现了尸体,您怎么看?”
“可能是什么独自远游出意外的人。”
“这里没有什么人失踪吗?”
“没有,我们知根知底的,就算有什么事,也不会蠢的拿自己人开刀。”
“这镇上的人似乎很有钱,大家都是原住民吗?”
“当然不是,几乎都是后来搬来的,这里是个度假村小镇,房产很贵的。我们是先发达了,然后才过来的。”
“这里最有钱的人是谁?是那栋屋子的主人吗?”
“对,对,一看房子就知道,很气派。”
“女主人很和善。”叶尊说,“男主人不太了解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娶到这样的女性。”
“哈哈哈哈都是有钱人,大家更羡慕那位太太吧,她的丈夫英俊专一对她深情,外面的事情一忙完就回家,没什么桃色绯闻,又会赚钱,又有品位,是个好人。”
一连问过好几家人,男主人的口碑都很好。
快要中午,探长还是没有出现。
叶尊看着陪他出现的值班警察:“您能跟我一起去询问一下探长吗?那位住户的女主人很漂亮,我独自前往有些惹人误会。”
值班警察很了然的样子:“这是因为您太过英俊了吧,如果我是男主人也会对你心生敌意的。”
叶尊没有说话。
两个人一起往小镇北边最大的房子走去。
开门的是男主人,礼貌不失热情:“请进,快要中午了,不介意的话留下来一起用午饭吧。”
值班警察显然和当地的人都很熟悉:“那就不客气了。”
叶尊站在门口往里看,觉得这件别墅无端的森凉。
他走进去,在客厅坐着。
女主人忙前忙后,看上去笑容温婉又和善,没有任何异常。
“请问,探长先生人是否还在这里?”
男主人微笑:“他昨晚喝太多了,吃了早饭说头疼,又上楼去睡了,一会儿应该会下来吃午饭,要我去叫一下吗?”
叶尊站起来:“在几楼,我去叫他,你们先吃饭吧。”
男主人笑着说了404的房号。
在叶尊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消失的尸体再次出现在这里。
尸体直挺挺地站在楼梯口,落尘玻璃珠一样的眼睛看了叶尊一眼,先一步往楼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