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尊看着有恃无恐向他走来的莫飞:“我们不是一路人,玩不到一起去。”
莫飞笑起来,抬起手自然地落在他的肩上,像对后辈一样语重心长地说:“没关系,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玩,但是我们一起的话,有我在,你不用担心会通不了关,会死在游戏里。”
叶尊避开莫飞自来熟搭向他肩膀的手:“这么自信,为什么还要找队友?”
被拒绝了,莫飞微微皱眉,脸上的笑容不以为意。
“一个人是很寂寞的,我需要有一个人看着我每一场杰作,理解我。”
叶尊从他旁边经过,语气冷淡:“我对理解你毫无兴趣,你最好离我远一点,一旦让我发现你有攻击的意图,我就弄死你。”
莫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张着唇说不出话,无法相信自己会被拒绝,本该气恼,脸上却重新露出笑容。
“没关系,这是因为你还没有见识过我的本事,等我们一起通关这里你就明白了。”
又一个神经病。
叶尊也不清楚,是魔神游乐园更偏好这样的玩家,吸引来了这样的人,还是任何人在这个游戏里久了都会变成这样的疯子。
他继续往前走,戒备着身后不远不近一直跟着他的莫飞。
要不是一个人对上他毫无胜算,他不会放着这种危险分子不管。
忽然,叶尊的脚步一顿,在雾霭朦胧的湖水之中,站着一个人。
看衣着和头发,像是和陈茜茜一起失踪的阿斯克。
“阿斯克,你在做什么?”
叶尊快步往水里走去,一把抓住像是自杀一样向湖中心走去的阿斯克。
触手的身体冰冷至极,完全不像活人。
阿斯克回头,脸上的神情让叶尊怔愣住。
那表情并不可怕,甚至于很平静,过分的平静,像是万念俱灰,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阿斯克反手抓住了叶尊的手臂,冰冷滑腻,无法挣脱。
——这不是阿斯克!
死人一样无神光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叶尊。
灰白的皮肤,干涸的唇翕张,死气沉沉毫无起伏:“为什么?我只是杀死自己而已,没有伤害任何人,为什么一直一直被困在这里受到惩罚?”
——是那个,五年前第一个投湖自杀的学长吗?
叶尊的眼睛微微睁大。
阿斯克紧紧拽着叶尊的手臂往湖里大步走去,俨然要将叶尊一起拖下去。
“快点松开他上来!他不是阿斯克,是困在这里的煞!”站在岸上的莫飞立刻高声提醒。
不用他说叶尊也已经知道了,但是现在的情况是根本挣脱不了。
“你是被这样困着,一直重复自杀了很多次吗?既然这一次也只是重复上一次而已,何必那么急。”
鬼漠然死寂的眼睛看向他。
叶尊盯着他的眼睛:“一直一个人困在这里,不停地重复去死,一定有很多话想说吧,生前最后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也有很多话想说却没有来得及说,那时候这里没有其他人,没有人可以听到你的声音,现在有了,不打算说说看吗?”
鬼的举动停下,他们站着水位已经到了腰部。
岸上的莫飞趁着叶尊拖延时间的时候,立刻跑去解桃林里的上吊绳,把它丢给叶尊这边,企图让他拉着绳子上来,但是那绳子还是太短了。
叶尊另一只手反过来拉着鬼的手臂,被冷得微微打了一个寒颤。
鬼面无表情看着他:“我没有什么话说。”
“你喜欢的人呢?为了那个人去死,现在还记得对方吗?即便是对那个人也没有想要说话的欲望了吗?名字、相貌、一起发生过的事,喜欢的心情,这么久了,已经把那个人也忘记了吗?”
鬼木然地说:“记得啊,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着,因为想要记得,所以才反反复复的从淤泥里醒来,回到岸上,一次次重复着杀死自己。”
血泪从苍白浮肿的脸上流下:“因为不想忘记,所以要这么杀死自己,因为不想忘记,才想就在此时结束。”
那张麻木死寂的脸瞬间变得狰狞,恶狠狠地抓着叶尊的肩膀,怨恨地怒视着他,眼底深处的痛苦化成血泪:“你明白这是什么心情吗?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明明那么爱你,为了你死也可以,我已经证明自己了,你呢?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吧?想起了我这个人就是个笑话吧,跟别人一样在嘲笑吗?明明是你先说喜欢的,是你说一辈子也只会喜欢我一个人的。我证明了一辈子,你呢?你呢?”
黑色湖水开始汹涌,掀起的怒涛海水一样激荡,打湿了叶尊的头发。
四野黑暗,无尽的冰冷拉扯着他,一起往淤泥里沉下去。
“学长,学长的眼睛里只剩下怨恨了,没有爱。”
鬼怔在那里,痛苦的表情一动不动凝固。
叶尊眨去眉睫上的水,认真地望着他:“人就是这么善变的存在,当时说喜欢的时候,说愿意去死的时候,都是真心实意的。有一天恨不得杀死对方的时候,也是真的。学长现在,比起愿意为那个人死,就更想杀死对方。”
“胡说!”
“当初学长是为什么喜欢那个人的?真的还记得吗?”
怨恨激起的湖水,每一串水珠里都倒影着碎片,走马灯一样闪现。
……
那个人在人群里笑了一声,他正好回头望见,阳光照在那张脸上,雨过天晴,心跳像他不经意一眼看来眉眼盈盈处微笑,有洁白的花苞绽放。
“这道题怎么做?”蹩脚的借口,心不在焉的讲题,注意力却凝聚在语调的起伏和每一缕吐息,直至教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眼睛不敢看着眼睛,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眼睛,眼睛慌忙避开眼睛。
无论走在那里,冥冥之中一抬头就准确找到那个人那双眼睛,两个人像是有着彼此的雷达,万万人中也能穿过一切阻碍感应到对方的存在。
心间的花苞一朵一朵鼓胀,在唱歌,在心尖一朵一朵拥簇开放。
我们是为彼此而生而存在的。
为你而死的话,并不是说说而已。
车子驶过来的时候,那个人拼了命地跑过来推开了他,是真的差点死掉。
我爱你,我爱你啊。
说的时候都是认真的,做好了一生一世唯一的准备,毫无保留,义无反顾。
就像是满院子怒放的茉莉,也以为一生就开尽这一夏。
我没有得到你的时候,最初并不敢奢望被你所爱的时候,只要每天能在人群中看见你的脸就已心满意足,感谢世界。
为什么拥有之后,反而痛苦比快乐更多?
危险时候,你可以毫不犹豫为我而死,为什么在吵闹的流言里却躲闪怯懦?
“我没有办法再继续了,分开吧。”
一起去死啊。
“疯子!”
疯子吗?当初说好无法在一起就一起死去的,明明是你啊。
“你让人害怕,我想不起我当初爱的到底是什么。”
我也想不起,当初爱的是什么。
夏天,和你,枝上的花,眉间心上的爱。
一切都变得太快了。
……
“我想起来了。”
鬼呵呵地笑着,哭着笑着,松开抓着叶尊肩膀的手,捂着眼睛笑着哭出声。
“我不是为了他而死的,我并没有怨恨他,我是为了我自己。”
“一生唯一一次,好好的爱过的珍贵的爱意,想要永远留下,想要永远活在那时候,所以决定结束。”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死后却还是没有留住?”
鬼流着血泪的眼睛看着叶尊:“不是说死后就会一直重复生前吗?怀揣着爱意去死的,为什么最后反反复复的只有怨恨和痛苦?”
叶尊静静地看着他,喉结滚动:“我想,是因为爱和花一样,是有生命的活物。摘下来想要永远留在那一刻,是不存在的,再永生的干花,最后也只是一具死去的枯骨。”
像小孩子一样哭着的鬼,心酸委屈的皱着脸抽噎:“我就只有那一朵,就只想要留下那一朵。”
叶尊的眼眶潮湿:“假如学长好好活着的话,也许还会有其他的,开得更美丽更大更多的。”
“不会的,再也不会有了,活着还是死去,都没有了。我这样的人,一生所有的运气和力气都花在那一朵上了,再也不会有了。”
叶尊摇头:“我以前也和学长有一样的想法,觉得一辈子都只会自己一个人。很小的时候,想过将来长大了,我如何跟另一个人一起生活,一起结婚,一起组建家庭,和别人一样,将来与某个人亲密无间,但这样的画面都无法想象。”
过去是这样的,从很小的时候就无法想象未来。
“长大后的事实似乎也果然如此。我没有学长这样的运气,没有遇见过像学长这样热烈的爱情。没有爱过什么人,也没有被人这样爱过。无法爱上别人,也无法被人爱。我能想象得到,学长想要挽留的心情。”
鬼木然不信:“是在安慰我吧,我们根本不一样,不管是相貌还是性格,从小我都是被人忽视的存在,一直都很平庸,目之所及,会一直这么平庸下去。”
叶尊抿唇,眸光宁静温和:“我看到过学长的资料,虽然是很普通的人生,但也是没有什么波折的温馨的幸福人生,看见的时候,心里有些羡慕。”
鬼怔住,皱眉讶然不解:“羡慕,我吗?”
他看着面前的少年,拥有那样出色的相貌和干净的气质,被保护的很好,被很多人爱着,人生应该很精彩顺遂吧,却对他说羡慕。
就像是百万富翁说羡慕穷人一样,本该令人恶心的虚伪。
但那双鹿一样的清澈的眼睛,眸光像是氤氲着薄薄的水色,只是平静地看着就有些忧伤起来,很温柔的眼神,并不是会说故作羡慕的托词,贬低别人的痛苦的人。
“羡慕什么?乏善可陈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从不关心孩子想要什么,从不愿意试着理解一下我在想什么,只想着催促我按部就班上学、工作,赚钱养家,配种一样赶快结婚生子的父母?还是一眼就望到尽头的人生?”
叶尊抿唇,平静地说:“学长可能不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像学长一样普通的。羡慕学长有一对平凡但认真生活着的父母,这样小时候就不会被人说,欺负他没有关系的,反正他也没有爸爸妈妈。
每天都会有人叫起床,做早饭,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说话,被说教、责骂或唠叨。下雨天看见别人的家长送雨靴,不用羡慕,可以期待老师叫自己的名字。出去玩忘记时间会被找,受伤了有可以对着哭的人。
在外上学的时候,可以打电话,吵架,说想你了,关心你瘦了还是胖了,被埋怨给妈妈打的电话超过了给爸爸的。
小时候会被爸爸妈妈摸摸头,牵着手走路,拥抱,亲亲脸颊和额头。长大以后,能够很自然地亲近别人,习惯和人肢体接触,自然地打招呼,自然地交朋友。坦然地说谢谢,说喜欢。
对一个人有好感的时候,想的是怎样认识对方,而不是下意识退却恐惧,无法和人拥有亲密的关系,永远分不清和人相处的界限,要么倾尽所有,要么疏离冷淡,永远不知道怎么过渡靠近。”
鬼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叶尊眼眸认真地看着他:“如果可以,很想要和学长一样普通的人生,和那样粗心的父母。”
岸上的莫飞也怔然失神地听着,回神自嘲地笑了一下:“这么说起来,这个家伙还真是让人嫉妒。结果却因为一场失败的初恋就这么结束了。”
“失败的初恋?”鬼看向莫飞。
莫飞斜眼看着鬼:“不是吗?你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就是上学的时候没有早恋过,第一次就想搞个轰轰烈烈的。”
鬼:“……”
莫飞说得毫不客气:“根本就是你恋爱学不及格。分手了可以再找一个更好的,就算非要这个人不可,你可以努力想想办法变得更好,等他后悔了回来求你。那么多条路可以走,结果你把自己杀了?”
鬼摇着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的爱情,我最珍贵的美好,用生命想要留下的美好,你懂什么就在这里随意侮辱置喙?”
好不容易平静的湖水再次激荡起来,比之前更加危险。
叶尊看了眼激怒鬼的莫飞,顾不得抹去脸上的水汽。
“学长,冷静一点。”
鬼无法冷静,激动地怒视着莫飞和他:“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什么?我的爱情,不是和你们一样随随便便可以换一个的!”
叶尊将打湿的头发捋到脑后:“我明白学长的意思,我也有想要时间永远停在某一刻的美好时刻,那样的美好,不是换个人就能带来的,一生就只有那一刻,只有那个人。就像最开始得到的玩具小车,也许其他人也能给你同样的甚至更好的,但并不想要其他更好的了,就只想要那个最初的第一个而已。”
鬼咬着牙,哭着颤抖着。
叶尊抿唇:“我明白的,可是,学长现在的境况已经证明了,学长选择的方法并不能留下你最珍贵的美好。虽然大家总是说,死亡才是永恒,但死亡并不永恒,只是结束了一切可能。”
鬼张着嘴,喘不过气来,小孩子一样哭着:“我还能怎么做?我还能怎么办?”
叶尊看向四野囚禁这里的桃林:“学长摘下来的花虽然枯死了,但枝上还有着别的花。枝上的花随着时间虽然终究会谢,到了新的合适的时间,又会再一次开。这世间还有别的人在爱着你,因为学长没能出现的未来,失去了那样的美好。”
他向鬼伸出手:“学长,这一次别走进湖里了,跟我一起上岸吧。”
鬼愕然地看着他。
叶尊的眼神认真:“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轮回,但既然存在着鬼魂状态的学长,说不定真的是有轮回的。既然已经证明了死亡是留不住你的美好的,学长尝试一下新的方法来找回你的美好吧,重新开始,这一次说不定能做得更好。”
他主动往前淌水,抓住鬼的手,往岸上走去。
鬼没有挣扎,但怨恨的湖水像是被激怒了一样起了波浪,不断地把他们往湖中心冲去。
莫飞这时候已经找到了好几根绳子,绑在一起的长度足够,向着叶尊的方向抛来。
“别跟他废话了,你自己先上来吧!经年的煞哪里是那么好超度的?”
叶尊抓住了绳子,在一波一波冲击淹没他的水里,努力朝着岸的方向走去。
“学长,相信我一次吧,我也跟你一样,一直以为一生就这样了,别人的幸福和我永远也没有关系,我永远也只会一个人这样过下去,因此遇到死亡也不害怕。但是,意外遇到了很好很温柔的人。只要活着,只要存在着,只要还有明天,就还有希望。即便变成了鬼,只要意识还存在着,你就还存在着,学长不要放弃自己。学长,跟我一起上岸吧。”
汹涌的怨恨的湖水里,少年的声音被水浪冲散又吞没,断断续续听不清。
鬼迟钝地想起,很久以前,他还小的时候,也曾畅想过未来。
我会爱上什么样的人?我会和什么样的人组建家庭?会有什么样的人生?会幸福吗?
那时候他还没有遇到那个人,那时候也还没有让他想要用死亡留存抓住的爱情,但是,爸爸下班买回来了西瓜切开散发着鲜甜的味道,妹妹打开了电视等待着动画片时间,窗外有蝉鸣,乏味无聊的生活,隔着时光望去,其实也很美好。
他望向岸上的人,那个努力拉着绳子的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刚刚的话或许并没有说错。
他只是初恋失败了,恋爱学不及格。
如果,重来一次,我会好好补习的。
湖水的力量失控,像是大海一样汹涌咆哮着,再也无法看见岸在哪里。
莫飞的绳索终于自中间断裂,他恼怒地咬紧牙关,但对眼前的一切束手无策。
“沈渊!沈渊!”
巨浪之中,鬼顺着叶尊的方向一同努力着,往岸上走去。
冰冷的水底无数黑色的水草蔓延,缠着他们,往淤泥深处拉去。
鬼回头看着缠住自己的怨恨,那张恢复生前样貌的脸很平静。
现在的他,的确很想上岸,但是……
“谢谢你,你说的更加美好的存在,我相信了。因为,已经看见了。”
鬼挣开叶尊抓着他的手,将叶尊往水面上推去,任由自己滑向淤泥更深处。
跟上一次结束生命时候满心的偏执愤懑和绝望不同,这一次他很从容,因为想起了美好的事,虽然很想试试这个人说的新的选择,但如果没有也没有关系了。
下落却忽然停了,温暖的手指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鬼错愕地望去。
那个少年并没有放弃,在水面换了一口气,再次回来拉着他往上游去。
眼泪沿着眼角滑落,这一次不再是掺杂着怨恨的血泪,是和生前一样清澈的水珠。
在决心去死的那一天,渐渐被湖水吞没的时候,他其实,有盼望过,那个人会出现,把他从水里拉起来。
但,那个人他没有来。
我所以为的拼命想要留住的美好……只是一次失败的初恋而已啊……
抱歉,我原来是怨恨着你的。
抱歉,我不再怨恨你了。
黑色的死亡和怨念凝结的水里,一条白色的长蛇游动着,环绕着叶尊一圈,蛇头高高抬起,蛇信在他的脸上舔过。
即便被冰冷的水冲击得脑子都不很清楚了,但被蛇头怼脸的时候,叶尊也还是恐惧了,呆在那里一动不敢。
随即却产生了熟悉的感觉。
叶尊自己都觉得是不是自己被水淹傻了,才会觉得这条巨蟒一样的长蛇会和莫洛斯像。
莫洛斯没有这么大,而且,莫洛斯这次被他特意留在教堂里,并没有带进副本里来。
但是,那条巨蟒并没有攻击他,像莫洛斯一样蛇信舔了他的脸一下,然后缠着他,带动着他们逆着怨念死亡的波浪往前游去。
“莫洛斯?”叶尊瘫在岸上,像一尾黑色的搁浅的人鱼,不断地喘着气。
黑色的湿漉漉的头发,黑色的打湿的衬衣,显得雪白的肌肤牛乳一样醒目。
他睁开眼张望着,手指插入头发,将打湿的遮挡视线的半长刘海拨到脑后,却依旧没有找到那条白色巨蟒。
但是,这种危险的时候会出现在这里,会救他的蛇,除了莫洛斯还会是谁呢?
那条蛇并不怎么亲人,总是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只在睡觉的时候才会跑回叶尊身边。
叶尊总是在想,是不是自己一开始丢下过它两次,所以它敏锐地觉察到叶尊对它的恐惧,觉得自己不喜欢它,才会总是消失不见,不在他面前出现?
叶尊,在努力克服自己的恐惧了。
他其实,很喜欢它的。
“谢谢你,莫洛斯。”
盘踞在桃枝高处的蛇,金黄的竖瞳盯着树下的人,歪了歪头。
经过死亡之水的浇灌,那个人的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清香,不能吃的,轻轻嗅一口也很好。
虽然很想,但总觉得需要解释自己为什么能突然变这么大,所以,还是暂时消失躲起来比较好。
——你说是吧,亲爱的。
……
叶尊在草地上急促地呼吸着,休息了一小会儿。
学长已经不见了,那片海水一样凶猛的湖泊也不见了。
他一直都没有松手,所以,最后学长跟他一起上岸了吧。
是已经挣脱了吗?如果是的话,就太好了。
周遭仍旧是一重一重的桃林,没有了标志性的湖泊,也没有看到莫飞,叶尊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
四野的桃林暗暗灼灼,天穹阴云变幻,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
大约因为不是真正的水,而是怨念的化身,叶尊身上的衣服很快就干了,只除了阴冷的感觉似乎还附着其上。
他沿着桃林的小径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桃林像是没有边际,就在叶尊想要停下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了声音。
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一群人的。
叶尊想起来,湖山校区的风景很美,每到周末假日就会有很多人开车来学校郊游,拍婚纱照,或者其他什么。
连他自己当初也是假装成在学校拍摄平面广告的模特,借机接近的怪谈社。
叶尊犹豫了一下,还是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走出桃林,眼前是一片婚礼现场。
草坪,红毯,宾客的椅子,气球和鲜花,都早已经准备齐全。
草坪是黑色的,红毯是猩红的,宾客的椅子是陈旧的铁锈色,鲜花是白色和红色的。
一群脸色苍白,带着诡异微笑的人,穿着黑白西装坐在宾客席上。
叶尊站在那里,惊讶地望着眼前的婚礼画面,被充斥视觉的诡异惊悚得说不出话。
音乐已经奏响,低沉空灵的诡谲,如同死者的呓语,被掐着脖子的叹息。
司仪的笑容僵在脸上,像殡仪馆画在死人脸上的妆。
新郎的笑容也是画上去的一般,嘴角似乎画错了两笔,唇角怪异地高高扬起。
新娘穿着婚纱,捧着红色和白色的捧花,一脸幸福地等在那里,笑容烂漫眼神却像复仇。
“让我们欢迎新人入场。”
新娘和新郎站在红毯一头,幸福相望。
宾客鼓掌。
新郎对他的新娘伸出手邀请。
彩带鲜花洒向空中。
新娘望着新郎,在音乐声里欠了欠身,丢开手里的捧花。
音乐开始激昂缠绵。
鲜花丢开,藏在手里的刀子不再掩饰,毫不犹豫朝着新郎的脖子捅去。
鲜血涌出。
脸上的笑容还在,深情多情,幸福。
画上去的永恒僵硬。
眼神怨恨的恶毒,紧紧盯着彼此。
捧花落向宾客,一双双手伸出去接去抢夺,得到的人获得幸福的祝福。
站在椅子上的伴郎先拿到了,低头嗅了嗅,笑着望向旁边的情人。
脖子涌血的新郎抓着新娘拿着染血利刃的手,另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
在激昂的音乐声里,如同跳着亲密的探戈。
拥抱紧密,置对方于死地,疯狂不遗余力。
捧花在宾客间传递。
拿到过的人转瞬丢弃,露出藏在背后的凶器,追逐追杀着前一刻还脉脉深情的情人。
“让我们赞美这对新人的爱情,送上我们的祝福。”台上的司仪尽职尽责。
新郎抓着新娘的手,夺下她手中的凶器,笑着捅向她的太阳穴。
伴郎追上他的情人,抓着她的头发朝地上撞去。
宾客站起来,抡起坐着的椅子,重重砸向旁边恋人的头。爱情的吟唱里,每一对都在相拥。
每一对爱侣身旁,都在杀戮。
“亲爱的,我爱你。”“爱你,永远爱你。”
“去死吧!一起死吧!”
“永远在一起。”“我发誓。”
“为什么背叛我?”
“我只爱你一个人。”“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骗子!一起下地狱吧!”
叶尊张着唇,惊恐地望着眼前诡异的婚礼现场。
一面在相爱祝福,一面在相互厮杀。
他捂着耳朵,摇头,后退。
“我陷入幻觉了吗?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在做什么?”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消失。
人们在被杀死,人们在杀死别人。
染血的礼服,厮杀,逃跑,挣扎,反杀。
撕扯中挣扎中奔跑到了叶尊的身边。
惊恐地女孩抓着叶尊的手臂:“救救我!”
不是幻觉。
她浑身染血,早该死去,但还是重复着这样的剧情。
男孩狰狞的脸已经到了身前,悲伤的眼神。
“就是他吗?就是因为他不要我的吗?”
利刃改道,划向叶尊的脖子。
叶尊仰头,刀锋的凌厉在寸许之间经过。
他摸着自己的脖子,看到手掌沾染上的淡淡的血色。
第二刀紧跟着已来。
他被动反手抓住,在挣扎之中,抢夺到那把黏腻着血水的匕首,条件反射挥去。
男孩倒地,捂着脖子。
叶尊还来不及震惊茫然。
身后,轮着椅子的凶徒跳起来砸向他的头。
鲜血顺着叶尊的头发流下。
他侧首望去。
对方抓着血泊中女孩的头发,打火机的火苗靠近她的脸,怨恨狞笑。
叶尊走过去,揪着他的头发,利刃从喉前毫不犹豫划过。
鲜血喷洒。
叶尊踩在掉落地面的打火机上,用力碾碎。
他扶起奄奄一息的少女,美丽凌乱的头发散落,露出一张被硫酸烧毁的脸。
叶尊看向身后,所有能动的,死了的,活着的,都在竭尽一切朝对方爬去。
不是感人的死前也想要牵到对方的手,生死契阔。
是刻骨铭心不死不休的怨恨,即便死去也想要拉你下地狱。
“一起死啊!”
“我爱你啊!”
叶尊推开说着虚伪祝词的司仪,拿过话筒:“全都闭嘴!”
音响踢到在地,激昂的音乐突兀停止。
只有清冽斩截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
“我让你们全都住手!”
诡异的寂静。
混乱的现场,一片废墟,每一个人都伤痕累累,死去千万遍。
叶尊气喘吁吁,拨开鲜血黏湿的刘海,清澈的眼睛望着这片恋人的地狱。
“你们在做什么啊?全都疯了吗?挥刀的时候还记得面前的人是谁吗?质问对方为什么不再爱自己的时候,有看过自己脸上的表情,知道有多可怕吗?”
每一个伤痕累累死去的鬼,被至死不休的怨恨支持着腐朽的身体,麻木死寂地望着叶尊。
“不是说爱她吗?难道不该保护她吗?为什么把刀子刺向她,为什么要用最难看最恶毒的手段毁灭那张自己爱着的美丽的脸?”
“我刚刚遇到了一个人,因为不愿意忘记爱过的美好,所以宁肯杀死自己也想永远让那段爱意不褪色。而你们,却是要亲手毁灭曾经的美好吗?”
“如果毫无爱意了,已经恨得只想毁灭,让它不存在,为什么还要耿耿于怀?不该是不在乎吗?”
“我真的无法理解,爱为什么会伴随着杀戮?我爱你这样的美好的事,为什么后面接着杀了你的话?”
无解。
奄奄一息的鬼魂们,眼角渗出绝望恐惧的泪水。
曾经温柔深情的情人,同样伤痕累累,挣扎着用尽一切手段,来杀死她千百遍。
“拜托,停止吧,已经杀了那么久了,为什么爱只能维持那么短暂的时间就会消退,恨却死都不能消弭?”
“不明白吗?你有爱过吗?”少女安安静静靠在椅子上,身边是无声无息靠在她身上的男人。
她和他都一身整洁,毫发无伤,只有嘴唇苍白,面无血色。
她的脸忧郁而恬然,和这里的人都不一样。
叶尊冷静地看着她:“做错了事就只会指责别人不懂吗?不懂的是你们!”
所有的鬼都沉默地怨恨地望着叶尊。
“即便会激怒你们,被攻击被杀死,但我还是要说,你们这样,不是爱,只是占有。那个人没有说错,你们只是恋爱学没有及格,如果真的有这门学科的话。你们,根本没有习得爱人的能力。一个个都应该挂科重修!”
少女望着叶尊:“爱人的能力?恋爱学吗?学校里没有这门课,父母也没有教过。不只是恋爱,亲人之爱,朋友之爱,从未被爱过。”
她娓娓道来,手指轻轻抚摸着男人的头发:“对一个有好感的时候,就只是朋友的好感,也总觉得对方根本不在乎我,不论表面如何,心底下或许是嫌弃讨厌着我的。真奇怪,明明对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因为她们的温柔而喜欢对方的,心下却总是会觉得她们看待我的时候,是带着这样的厌弃和厌恶的,并且,无法因为这一点而不喜欢对方。因为没有被爱过,就习惯了被厌弃和讨厌,所以假如对方讨厌我的话,也觉得可以理解,一定是我做了让人误解的事,是我不够好,做错了事不自知。”
眼泪静静地顺着面容滑落,她嗫喏着:“从没有一次,有一个人稍微回应一下我,像我对待她们那样对我回应一下,说:我也好喜欢阮榆啊。阮榆真的很好。想和阮榆做一辈子的朋友。
每一次付出了好意,每一次都努力的表达出来了,已经用尽全力了。但没有人对我回应过,就好像是根本不存在对我的喜欢。她们一点也不在意我,不在乎我。”
叶尊惊讶地望着她:“你是四年前失踪的阮榆?你的好朋友庄小姐,她一直都记着你,四年后的现在也记得你,并且委托我们调查你失踪的原因。”
阮榆睁大眼睛无措地看着他:“庄……怎么会?我们关系一直都很普通啊。”
叶尊看着她怀抱的男人:“你不是失踪的吗?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杀了谁?你不是没有男朋友吗?那天离开图书馆的湖边,你遇到了什么?”
阮榆垂眸看着怀里的人:“我看到有人在哭,哭得怪伤心的,于是,想要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叶尊看着她怀里的人:“就是这个人吗?但是……你们到底谁杀死了谁?”
“我没有杀人。遇到他的时候,他快要死了,喝了安眠药。他说,他的爱人被他害死了,他没有勇气去见他,那个人再也不想看见他了,他找不到去见对方的路。
我扶着他,一边听他说话,一边走。一边心里想救他,一边想着答应过他了,要送他去见那个人的。心里很着急,也很矛盾,但是湖边那条路好长好长,怎么走都走不到目的地。天色一直是那样的,不会亮,也不会更暗,没有光,只有桃花。
我看着他,心里觉得很羡慕,羡慕,迷茫,害怕,还有些嫉妒。虽然他的爱人死了,但他也死了,他们马上就会在一起了吧。但是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遇到有人这样爱着我。不会有人爱我的,想着就觉得寂寞起来。
但是,我还是想要送他去目的地的。只是怎么走都走不到,原来,已经四年过去了吗?真的很抱歉。”
叶尊看着她,喉结滚动,不知道能说什么。
自杀死去的怨灵自我囚禁的牢笼,把企图帮助他的路人也困在了里面。
或者说,编织了这个牢笼迷宫的桃林,不只是有死者,还有生者的。
每一个囚禁其中的亡灵,都在加注着迷宫的复杂,让大家都再也无法走出来。
阮榆望着叶尊:“我很累了,你能帮我把他送去目的地吗?”
但是,那片湖水已经消失了。
叶尊点点头。
他走过去,搀扶着那个人。
手指触碰到的时候,那苍白死去的人的眉睫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是你吗?你原谅我了吗?”
叶尊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满是鲜血和狼藉的红毯的另一头,站着一个苍白温润的青年,面容陌生神情却有些熟悉。
青年沿着红毯一步一步走来,穿过厮杀的怨灵和血海残骸。
他的目光对上叶尊的,对他轻轻点头:“谢谢你。”
他伸出手,搀扶着那个男人:“抱歉。”
男人紧张望着青年,眼泪滑落,鼻翼抽动着:“抱歉?是已经不爱我了吗?”
“做错了事就只会逃避吗?”青年扶着他,向着旁边的阮榆,“抱歉,还有,谢谢你。”
男人也跟着鞠躬道歉,眼神一刻不停望着青年,像是下一秒就会被抛弃的败犬。
阮榆微笑看着他们:“终于送到了吗?真是太好了,我也要回去了。应该,还有人等着我的,或许该去告别一下。”
青年扶着男人,看向叶尊:“下一次,我,我们,都会好好活的。如果有下一次的话。”
三个人向着两个方向走去。
但这一次,应该大家都可以找到走出桃林的路,不再被困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