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尊从那两个人身边走开,眉睫微微垂敛,没有看任何人,脸上也没有什么情绪。
陈茜茜和其他两个人面面相觑,担忧地看着他,但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
“我想想,麻烦你们看好他们。”
叶尊走出门,穿过客厅,一直走到阳台。
叶子无声地跟着他,也来到了阳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
“你不开心吗?”
叶尊的心情似乎不好,脸上说是没有什么表情的安静,实际眉眼有些倦怠,被略长的刘海稍稍遮掩了俊秀的眉毛,似有若无的忧郁。
他看了叶子一眼,就收回视线再次看向阳台外。
“抱歉,我现在不太想聊天。”
之前控制那两个人的时候他的白衬衣沾了血弄脏了,因此之后去拿证据的时候顺便换了黑色的衬衫。
清俊的脸,侧脸的颈项因此显得玉白修长,在叶子的视野下一览无遗,每一秒的神情变化和每一帧角度的面容,都牢牢印刻进他的瞳孔深处。
叶子黑亮的瞳孔微微扩张,从刚刚到现在都一眨不眨的看着,不是专注,是被迫的吸引,只得屏住呼吸,眼神的描摹都小心翼翼。
他一直都知道这个人很适合穿白衬衫,第一次知道,原来,他更适合黑色。
清贵纯净,尚未绽放的玫瑰,身处黑暗浓稠的炼狱,却仍旧保持着本性的纯白无暇。
黑色的眼睛从澄净的眼波到晦暗的眼底,层层沉溺着的爱恋和欢愉,像是被催眠了一样,那样几近失去自我地注视着叶尊。
“我觉得你很好,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不需要因为他们自我怀疑什么。”
叶尊看着远处,眸光的神情微微放空,并不知道身旁的人是什么样的眼神在看着他。
他没有回答。
那个人并不冷淡,但只要不说话,不看着自己,就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无论如何无法走进去。
叶子慢慢靠近,喉结微动,抬起的手指轻轻缓慢地落在他的肩上,试探一样,没有被拒绝,才一点一点落实,即便如此也都小心翼翼。
“是觉得有挫败感吗?觉得自己不够强大,不能让人畏惧。”
叶尊没有回答,望着远处的眉眼微垂。
叶子的手指在他的肩上轻抚,那肩颈的线条流畅华美,像一笔极好的字,或者绝佳的艺术品,手指一旦落在上面就再也不想拿开。
这个人周身上下每一分存在都牢牢地吸引着他,像融化杀死他一样,致命地吸引着他。
“没关系的,即便是狮子也会拿围绕他的蚊蝇毫无办法,没必要在意。”
叶尊摇头,淡淡地说:“我不是狮子,他们也不是蚊蝇。”
正因为是人,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杀了那么多人,毫无悔改,也不惧怕,没有任何东西限制惩罚他们,甚至在魔神游乐园这种行为或许反而是正确的。我不知道。”
“我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拿他们没有办法。我也可以杀了他们,惩罚他们……我不知道,他们明明已经被绑起来了,但却好像被绑着的人其实是我。”
“刀子捅下去很容易,我也曾经那样毫不犹豫地攻击过恶鬼,但现在……我不是害怕被我杀死以后他们会变成怨灵来找我,我已经隐隐知道了,该怎么应对怨灵,只要不心存恐惧,切断他们的力量,怨灵也不是不可战胜的。”
叶子轻轻的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肩,温柔低语:“你在怕什么?”
叶尊沉默了。
他所害怕的事,叶子无法理解。
无知无觉进入魔神游乐园,进入另一个陌生的世界,被迫进行着可怕的游戏,看着他们杀人和被杀,看着那些恶鬼和被恶鬼戕害的无辜,就像是无知无觉行走在满是枯骨沼泽的黑夜。
活下去固然重要,不被杀死固然重要,但不知不觉中,变成追杀着他的恶鬼,变成那些人的样子,被沼泽拉下去该怎么办呢?
到时候,变成那样的他该怎么在看不见尽头的黑夜里再走下去?
——你不明白,没有人能明白,身体被杀死,和原本的我自己被杀死,变成我所厌恶害怕的存在,后者是更可怕的被抹杀。是我这个人,彻彻底底的从这个世界消失。
……“很害怕我吧,但是,你真的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吗?”
……“你在怕,我是对的。你也,趋向我,正如我趋向你。”
即今为止,带给他最深恐惧的存在,那个叫沈渊的恶魔。
对方当时的话并不是蜻蜓点水,而是心湖投石,激荡起的涟漪直到现在也还在继续着,并未平息。
叶尊没有一刻忘记他。
之所以为自己取了沈渊的假名,就是因为他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那种恐惧,他想直面自己的恐惧。
今天因为一时愤怒,毫不犹豫地杀了那两个人,明天就会习惯清道夫一样清理那些看不顺眼觉得该死的人,后天说不定就会开始主动寻找猎物下手。
那两个人当然该死,他们杀了那么多人,可是,他自己就代表正义吗?
他不也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定会有人死去,却什么也没有做,只顾着隐藏身份自保?
事后伪善凛然地惩罚凶手,他真的有做正义使者的资格吗?
如果有更高更清白无暇的正义使者,是不是也能目带鄙夷一并惩罚他的袖手旁观?
但是,他只是人,能够拯救自己和身边的人就已经竭尽一切。
仅仅只是维持本心清明,不被改变,就花光了所有力气。
他不害怕这个世界,也不害怕魔神游乐园的游戏,甚至于不那么害怕死亡,但是,害怕变成恶鬼,以自己所厌恶的方式,活下去。
愤怒,羞耻,怨恨,恐惧……种种一切,都在拉扯着他,变成刚刚那两个狂笑着,激怒自己来杀死他们的人。
那两个人,已经不算是人了。
就像沈渊所说的那样,他们不知不觉地毁灭也自毁着。
——但是,我不会让自己变成那样,在我变成那样之前,我会杀死自己。
……
留在室内的陈茜茜和阿斯克看守着那两个人。
“啧,我还是第一次在现实里见到杀了四个人的杀人犯,警察怎么还不来啊。”
阿斯克想起了什么,立刻跳起来:“差点忘了,我得检查一下他们身上没什么能划开绳子的道具,这回要是再跑了,我们通通得死翘翘。”
陈茜茜看向那个娃娃脸笑起来憨厚的男弟子:“你师妹不是去找你师父说明情况顺便报警吗?这么久没有什么反应,不会出事了吧?”
“能有什么事?”男弟子起先疑惑,然后慢慢皱眉,“师父按理来说就在我们不远处,怎么这么久没动静,师父就算了,师妹呢?”
陈茜茜本来只是随便提了一嘴,想到跑了的社长和失踪的两个女孩子,顿时脸色不好:“要,要不,你去看看?”
男弟子有些着急起来:“那你们两个在这里看着这两个人,能行吗?”
“可以的,”陈茜茜打起精神,“你出去顺便喊一下沈渊和叶子,让他们陪你一道去,小心点啊。不过那些人应该不至于丧心病狂连大师都下手吧。”
“你越说我越心慌。”男弟子赶紧出去了。
陈茜茜不时盯一下那两个被绑起来的工作人员,干等着实在是静不下心。
她拿着怪谈社的直播设备摆弄起来。
——“那三个人处理了吗?”
设备里发出声音,似乎是之前沈渊播放自己录到的社长和这两个人说话时候的录音,被她刚刚不小心反录到设备里了。
陈茜茜咦了一声,看了眼那两个人:“明明都被录下来了还嘴硬,看到时候警察来了你们怎么狡辩。”
她继续放录音。
——“走了?这回又受了什么刺激?”
——“管他呢。目前他还好用,就先听他的。”
突然,陈茜茜的表情变得严肃,她将设备暂停了,倒回去重新听这两句。
一边拿出自己的手机,将几段对话录到一起对比。
她的神情渐渐变了,震惊地睁大眼睛,张着嘴脸色变得惨白,瞳孔里满是惊恐。
“弄错了,声音不对!”
在她身后,别墅房间的内侧,不知何时有一个人影悄然走了出来。
那两个被绑的人先一步看到了人影,瞪大了眼睛,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人影的手指竖在唇边,对他们做出噤声的动作,一点一点无声接近。
在陈茜茜背后,离室内最近的阿斯克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倒在地上。
当陈茜茜终于识破录音里隐藏的秘密,正要惊呼出声的时候,黑影接近了她,瞬间捂住了她的嘴。
陈茜茜只挣扎了一下,将直播设备和录音的手机打翻在地上,就软倒下去。
两个被绑住的玩家露出猖狂的笑容,笑容得意到几乎狰狞。
“社长让你来的吗?怎么才来。先解开我们,那个小白脸竟敢威胁老子,等下看我怎么弄死他!”
灯光投射下,黑色的影子慢慢接近了两人。
猖狂狞笑的人脸色一顿,笑得有些讨好:“说说而已,我知道社长对那个小白脸感兴趣,不会真的动他的,但是这个人还真是有点嚣张了,吓得老子刚刚腿都软了。你,你在做什么?”
黑色的影子走到了他旁边另一个同伙面前,冷静从容地戴上塑胶手套,一把捂住那个人的嘴,在他不可置信的惊呼里,冰冷锋利的匕首干脆利落地在他的脖子上划过,飚出来的血喷洒溅射,被割破的喉咙发出风吹过的声音,万籁俱寂中听来,分外动听。
猖狂的狞笑僵在脸上,他看着眼前突然的变故,几乎失去了反应。
僵了一下之后,才突然惊怒奋力挣扎起来:“你……你竟敢……你……为什么……社长他……”
那个人这次走到了他面前,手指抓住他的头发,不紧不慢地调整着位置和手感。
嚣张的表情立刻转为哀求:“不,别杀我!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没有提到你们……”
但那个人没有理会他,揪着他的头发,让他后仰露出脖子。
这一次没有用同样的一刀割喉的手法,手中滴血的匕首举起来,一刀一刀垂直刺向他的喉咙。
像小孩子撕扯蜻蜓的翅膀,刺穿蜜蜂的身体,好奇里面是否有蜜糖。
刺穿脖子的刀刃,纯粹的不带任何主观情绪的动作,每一刀的力度几乎都一样。
……
世界是黑色和红色的,一瞬一瞬交替。
……
黑色的阴翳。
红色的血涌出嘴角,男人扭过头,看见那个被他挂在桃树上的女孩死不瞑目的眼睛,倒影着他的脸。
原来,一直在跟着他,看着他吗?
我……抱歉。
没有感同身受,只有自身同样死亡才会意识到带给了别人怎样的痛苦。
……
黑色的影。
陈茜茜和阿斯克晕过去的身体,被人像拖曳死猪一样拖着他们的脚踝,拖出房间。
……
红色的痕迹。
血迹消失在门外更猩红的地毯。
……
死寂的房间内,留下一行血字:
【下一个轮到谁,你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