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沈渊

深吸气,缓缓放慢呼吸。

叶尊小心谨慎地朝着卧室走去,喉结滚动吞咽了一下,掌心潮湿。

卧室的门是打开的,只看到桌上的电脑显示屏。

在之前的野川薰的家里,电脑这种东西并没有出现过。

当然,叶尊现在已经明白,野川薰的家和外界是两个时间流速,对现实而言,那里早就是一片废墟了。

——难道,那个鬼并没有被彻底杀死吗?来找我复仇了?

如果是那个东西,就没有必要恐惧了。

随着走动进一步确定,这里的确已经不是凛的房子,陌生的黑暗空间,甚至无法找到防身的武器。

他深呼吸,一步一步缓缓接近空无的房间,每走一步都保持了万分的警惕和戒备。

桌上的电脑显示器亮着,有无数信息,似乎等着叶尊去看见。

他站在房间中间,明明只有几步路,却忽然觉得门口离他远了很多,像是有几十米,或者更远。

显示屏亮着,屋子其他地方却很黑很黑。

在叶尊的背后,黑暗的高处缓缓降下了一根上吊绳。

忽然一阵冰冷,房间很冷,后背更冷,比后背还冷的是他的肩膀,像是挨着什么冰块。

叶尊一顿,喉咙发僵,呼吸都几乎屏息停滞。

上一次有这种体验,是在天堂小区的房子里,噩梦之中的楼道处,鬼的尸体吊在他身后,肩膀碰到了。

叶尊猛地向前转身闪躲避让,惊恐地看见身后的黑暗里静静吊在那里的尸体。

出乎意料,是一个中年女性,尸体看上去并不如想象中的狰狞可怕。

那个女人留着齐耳的短发,看上去四十多岁了,穿着温婉素雅的针织衣,驼色的半长裙。

如果现实中见到,会觉得是一个很有气质很有学识修养的女性,或许从事着人文艺术方面的工作。

她静静吊死在那里,那张不年轻的脸有着细细的皱纹,并不因为死去而令人害怕,甚至有死亡寂静的美,灰败伤逝,比起恐惧,更让人伤感。

——为什么她会死?她是谁?

明明是不认识的人,但是叶尊却觉得那张脸莫名的熟悉。

——我在哪里见过她吗?她是自杀的吗?

眼前唯一能解答这一切的,似乎就只有那台开着正对着尸体的电脑。

叶尊立刻走过去。

电脑屏幕上的画面和字符在滚动着,是各种见过没见过的语言。

但当屏幕滚动的时候,这些信息同步翻译到了叶尊的脑子里,确保他完全能够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知名女性电影人拍摄新剧,被网友质疑影射现实社会新闻:女初中生疑似被家庭内部成员性侵,集体相约自杀。

一张惨烈的触目惊心的的死亡现场报道图片。

……“又是这个女的,哪里有人出事就像苍蝇闻着腥味来了,赶紧拍一部电影圈钱!”

……“吃人血馒头的惯犯,她有什么代表作吗?”

……“有啊,各种女的被性侵的伪文艺片,一堆没听过的野鸡奖,具体一部都没上映过。也可能是我不找国产字母片的缘故吧。”

……“为什么攻击她?艺术创作者对社会事件发声难道不是……”

……“哈哈哈哈快看快看水军来了,虽迟但到。”

……“哈哈哈哈你不觉得你画风跟大家都不一样吗?怎么这么蠢……”

——网友:那位蘸人血馒头的秃鹫女士,麻烦你陪逝者一起去死!

无数社交媒体上,各种各样语言和表情的谩骂、诅咒、嘲讽。

……“人家是女性向高逼格电影人,小心被打拳 [女厕所.jpg] [拳头.jpg] 警告! [龇牙笑.jpg] [挖鼻孔.jpg]。”

……“什么女什么权,田园[女厕所.jpg] [狗.jpg]吧![呕吐.jpg] [呕吐.jpg] [呕吐.jpg]!”

……“嘴上都是主义心里都是生意,我敢说本国女性地位低,受害者遭遇这种事不想着当时报警反而事后懦弱自杀,有百分之九十的责任是这些动不动觉得被性侵毁了女方一辈子的田园[女厕所.jpg] [狗.jpg]的错。”

……“就是她一直渲染这种事多严重,明明可能只是摸了一下,一次不愉快的性经历而已,小孩子不懂事想多了心理承受弱,受到她这样的诱导才萌生痛苦的想法自杀的,就算是[强][奸]也没杀了人,她这样的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吧!”

……“[怒.jpg]要我说自杀那两个女学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吧,好歹是养大你的人,摸你的时候你自己为什么不拼命反抗?当时也很享受吧,事后才会羞愧,不然为什么想死?[挖鼻孔.jpg]这么不明不白一死亲人都得活在别人的有色眼镜下了,毁了人家后半辈子。[怒.jpg]”

不堪入目、触目惊心的语言潮水一样刷下去,仍旧源源不断。

——蹭热度女电影人黑历史被起底。

——多位业内人士爆料,女电影人私生活混乱,暗示与多人有不正当关系。

……“她要不是一边田园打拳,一边卖弄姿色,会有那么多人明明不赚钱还给她投资拍电影?想想都知道不可能吧。”

……“明明出卖色相利益交换,但事后可以反咬以后说对方性骚扰。这就是女文艺工作者。[摊手.jpg]”

……“一部电影都没有被允许公映过,她也配叫电影人?一点钱都不赚,以为投资商都是做慈善的吗?”

……“可能是在洗黑钱吧!害怕,不敢说。[吃瓜.jpg]”

——业内人声援:女电影人曾酒醉声称,电影根据她自己真实经历改编,筹备良久拉不到投资,电影早于现实社会新闻几年,不存在蹭热度。

——网友被激怒,质疑她多年持续吃人血馒头,被起底之后居然说谎。

……“真实呕吐了,难道意思她自己摇身一变也成受害者了?受害者的牌坊这么好用,社会社会,惹不起,为了钱连自己的亲人都能泼脏水。”

……“他父母可能生了块叉烧吧,心疼她身边的男性。”

……“可是,万一她没有说谎呢,那不是很可怜……”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这么多年也没见这些人进监狱?当初不报警现在又来说什么?可能是包养关系价格没谈论,后来人家不要她了,才事后报复,故意拍这种东西想威胁吧。搞不好她过去拍的那些说是为受害者发声,实际是利用死者勒索敲诈。”

零星辩护的声音一出现就被打成水军,被狂欢的声音淹没。

一场公然的围剿屠杀。

……“我是女的,一直觉得自己挺能接受女权的,但只有我一直反感她吗?打着女性视角的旗号,总是拍那种让人羞臊尴尬的电影,把性和小孩子强行关联,哪有那么多小女孩被性侵,我现实里怎么没听见人说过自己被性侵?还把犯人预设成身边的男性亲人,分裂家庭伦理关系。[尴尬.jpg] [吃瓜.jpg]”

……“就是说啊,生为男人活在我们国家太难了,本人宣言我爱护我的亲人和孩子,每天辛苦工作,但没想到一不小心就成了猥亵幼女的潜在犯,需要被告诫提防。啊我觉得自己因此重度抑郁症了,好想自杀呢,有没有男性视角电影人也为我拍个电影啊?[鼓掌.jpg]”

——女电影人过去背景被挖掘,多位媒体联系上亲人。

——以樱为艺名的女电影人,原名野川薰,曾在高中辍学与人私奔,家人曾报警但不知所踪。

……“据我们现实采访,野川薰的母亲嫌弃前夫没有能力,带着年幼的野川薰离开贫穷的家乡。后续嫁给一位告知分子当家庭主妇。虽然声称电影根据亲身经历改编,但据说,在继父病重去世前,野川薰曾来过医院,一直到对方病逝都在。是否为了遗产不得而知,但最起码,一个被猥亵过有心理阴影的受害者,应该是不会管自己痛恨的加害人的死活的。除非她是个圣母。但如果是真的圣母,怎么又会把加害者拍进电影声讨?如此矛盾,那么这个人此前说的电影根据自身真实经历改编的话,多多少少就有存疑。”

……“咦,好可怜好励志的女性啊,小时候被亲身父亲猥亵,又被继父猥亵,身边的同学的哥哥、亲戚家的长辈,走在路上,公交车上,都能遇见对她伸出狼爪的无耻男性,这样女性你们见过吗?[费解.jpg]”

……“你们可别污蔑人家,我就见过真的呢,在我珍藏的东京特产网盘小电影里有很多这样的‘受害者’。 [污.jpg] [笑而不语.jpg]”

……“我是女的,我也见过,在古早玛丽苏小说上,美若天仙人人都爱她。[好可怜.jpg]”

……“但如果是真的呢?万一真的有人就这么不幸,所有女孩子会遇到的糟糕的事情,在她一个人身上全都遇到了,一直就被这样伤害着,她就不配活着吗?当时她不敢发声,难道一辈子都不配发声说出来吗?”

……“是啊,男性污名化她就算了,为什么连我们女性都在嘲讽她?你们真的以为只有长得好看的女孩子才会遇到这种事吗?我也遇到过啊,但一想到会被你们这么说,我……”

……“可以发声啊,以上两个地方都有人喜闻乐见,但非要说是真实事件来蹭人血馒头,啧啧啧,这么惨

烈的不幸遇见了你们都还能好好活着,既然心理承受能力这么强,被大家说几句实话应该也能好好活着不痛不痒吧。[嘻嘻.jpg]”

……“这么低概率的事情都能刚好在她一个人身上发生,建议她买彩票哦。”

……“好消息,野川薰的亲身父亲还活着,我们很快就能亲自采访到他,问问他当年到底有没有猥亵年幼的野川薰。”

——老迈父亲多病,靠捡拾垃圾过活。

——周围人纷纷斥责:忘恩负义……不孝……小时候对她那么好,竟然不知感恩……是污蔑……对自己的生父都这么说,这种疯子的话能信吗?说谎成性,遗弃老人……应该去告她!告死她让她坐牢!

……“他是个老实人,不会干这种事的。”

一段摇摇晃晃的视频自动播放。

“那孩子从小我最疼爱她,可她和嫌贫爱富的妈妈一样,没有了良心……我真是太伤心了……暂时不打算做什么……只想和唯一的女儿见见面……我需要人住在一起照顾……如果她拒绝见面和一起生活的要求……不排除去法院上告……但她现在这么成功这么有钱……我这一丁点要求而已……会来见我的吧……”

老年男性满是皱纹的脸大特写,眼皮努力耷拉着,挂着好不容易才拼命眨着眼睛挤出来的两滴眼泪,作出可怜巴巴的样子,但嘴角分明在笑:【现在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她在哪里,都会告诉我,这次她跑去哪里我都能找到了。谢谢你们,你们真是大好人。】

——本台报道,野川薰旧居发生杀人事件,年迈的老先生被残忍杀害。

——警方在旧屋发现疑似嫌犯的野川薰的尸体,系上吊自杀。

——遗书内容在网络曝光:

【有的人的人生,要是在阳光下写下来,是会被封禁和谐的。幸福的人还会指责这是博人眼球的猎奇编故事。

我跟那孩子唯一的区别,是她死在当时,我死在未来。

我本以为记录下这个故事,是为那孩子和过去的我一样的人呼救,原来,是对我的丧钟。

但,这个故事,它是真实的。

现在,请求你们看一眼我的电影吧。

我在鬼和谎言的围剿屠杀里,是有罪的,但它是真实无罪的。】

黑暗的空间里,电脑显示屏的画面停在遗书的最后一段。

【如何杀死一个女性,并且让她有罪?

很简单。

仅仅只需要给她贴上田园女权的标签,会有一群鬼嗅到血腥味不请自来,尽情地去撕咬。

如果她还没有彻底死去,就污名化她。

因为是女性,所以不需要任何证据,只要臆测她的私生活,造谣她和其他男性的关系,用尽一些羞辱的谎言。

放心吧,不会有人细究在意真相,如果有,也会立刻被捂住嘴巴。

如果她还没有去死,就阴谋论她的理想和事业,彻底摧毁她的信念和活着的意义。

如果她不反抗,她就在沉默中死去。

如果她胆敢反抗,就让她在疯狂中自戕。

杀死一个女性,比杀死一个动物更容易。

因为,她是女性。】

“呜……”

人哭的时候是什么声音?

是像狼一样受伤隐忍的愤怒,还是小动物一样痛得不知道怎么发声的恐惧的呜咽?

叶尊的手指紧握成拳,受伤的左手伤口崩裂,鲜血渗出绷带,滴落在桌面、在地上。

但他感觉不到手上的痛,比起直接流血的痛楚,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愤怒的尖锐的痛苦在胸腔里撞击着,明明看见了受害者的恐惧和死亡的末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无能为力。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不是救了你吗?明明不是已经逃走了吗?”

那个少女在21岁之前成功逃走了,但以更痛苦的方式,死在了49岁。

七年又七年的细胞更新迭代,并没有让她新生,被鬼啃噬的伤口一直跟着她,如附骨之疽一生折磨着她,直到彻底吞噬了她。

她的妈妈当初并没有说错,并不是逃出去就好了,外面这样的鬼更多更多。

少年跪坐在地上,无神地望着静静吊死在那里的四十九岁的野川薰,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这样密集尖锐的痛苦,像是溺水窒息,在胸腔血液里撞击,像是要痛到杀死他一样,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只是看见就已经这么痛苦,真实经历着这些的你,得有多绝望多害怕?”

在野川薰的尸体背后的黑暗里,渐渐走来的少女。

穿着洁白的连衣裙,留着美丽的长发,是还未绽放就凋零前记忆里最好的时光。

她的眼睛好了,她的右臂长了出来,她死了。

被鬼彻底吃掉了。

十五岁的野川薰站在叶尊面前,像小时候那样冷静麻木地看着他。

“抱歉,只有你是曾经唯一给过我光和温暖的人,即便死后变成了鬼,也忍不住想把你拉回来。只有看着你的时候,会记起来,我身为人时候的样子。”

“假如那个时候有你在身边,我大概还是不会去死的。”

“但是这一次,天使没有在我身边了。只有数不尽的恶鬼,窃窃私语,遮住微弱的光,拉我入地狱。”

她轻轻蹲下来,用冰冷的尸体一样的手给他擦眼泪。

“别怕,虽然变成恶鬼的时候忍不住想要留下你,但看到你的时候,我又是人了。身为人的野川薰,希望你活在有光的地方。”

她笑了一下,笑容里没有任何光和热,只有毫无希望的死亡。

“你真的好耀眼啊,不刺眼的温柔的明亮,被照见的时候,觉得自己干净又温暖。”

野川薰站起来,慢慢后退,回去她来时的黑暗。

“请快逃走吧,在我,再一次被怨恨吞噬前。”

叶尊站起来,咬紧牙关。

“就算要死,为什么要死在让自己那么痛苦的地方?那么黑那么脏的地方,一辈子都想逃出去的地方?是要放任自己的灵魂永远沦陷下去不想反抗了吗?”

他用力地擦了一下视野朦胧的眼睛,走进黑暗,拉住野川薰的手,像上次一样带着她往外跑。

“我们一起走,这次也一起逃出去!就算死,至少不该死在这里。”

野川薰的脸上静静流下血红的泪水,眼睛开始变得黑暗浑浊,那条当年缠在她脚踝上的锁链,这一次缠在她的脖子上,绝望:“因为,挣不脱了。”

吊在绳子上的尸体睁开了眼睛,原本安详哀伤的美丽,慢慢变得冰冷,可怖,和怨恨。

野川薰的眼泪流下来,眼神渐渐失去意识,属于人的理智在被吞噬:“抱歉,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结束。但我,我有后悔——请你帮帮我!”

她的身影已然开始变得透明。

整个房间摇摇欲坠起来,一切逻辑、空间四分五裂。

叶尊拉着她往前走,然而无论怎么走,都会再一次回到这个吊着尸体的房间。

“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你自己逃吧!”

但他听见了她哭泣的声音,分明是在求救,求他救救她,别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天花板,架子床,衣柜里,恶鬼开始爬出来,绳索上的尸体怨恨无机质地眼睛盯向他。

绳索开始扭曲,恶鬼想要挣脱绳索下来。

叶尊浑身绷紧,却没有松开她的手。

但野川薰在变透明,在彻底消失前,她的眼神挣扎着恢复了一瞬清明。

在这短暂的清明里,她反手拉着叶尊,向着角落的墙壁跑去。

将叶尊推进墙壁下陷的洞口,野川薰认真地看着他。

“听我说,你身边有一个很可怕的存在,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无法看清他的样子,也无法说出他的名字,但是,我继父唯一的儿子,他的名字是野川岩。”

叶尊的瞳孔惊惧睁大。

“那个最可怕的存在,他的身后是无边无际纯粹的黑暗,他一直一直都跟在你身边。”

“他已经来了!快逃!”

……

像是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渊。

被推下去的时候一直处在失重坠落的状态。

回过神来的时候,叶尊站在一个迷宫一样的老房子里。

这个房子像困住野川薰的坟墓,又像是现实里凛的房子,像是叶尊过去到过的所有陌生的地方,又像是哪里都不是。

这是一座塔,无数看似可以逃生的楼梯,沿着台阶上下却会突然恶意地在绝境处断开,就像是无数噩梦的拼凑合集。

他站在原地,四面八方有无数鬼影向着他爬来。

——逃!快逃啊!为什么身体会动不了?

竭尽全力让身体跑起来,下意识沿着楼梯往上。

可是该逃去哪里呢?

分不清这些鬼影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被吞噬的野川薰。

他可以攻击杀了那些恶鬼,但他怎么能再杀死野川薰?

麻木地奔跑,逃生。

推开一扇扇门,走到一条条绝路尽头,再返回寻找新的方向。

——野川薰就是这样的吗?死前就是像我现在这样走投无路吗?

明明很少流泪,一直被人觉得冷漠,可是为什么现在却无法停下眼角的湿意?

在推开无数道门,走了无数台阶之后,一扇门之后,有个人忽然揽住了他的脖子。

“嗨,好久不见,亲爱的弟弟。”

熟稔的自带亲密的动作,还有面前和以前一样毫无变化的沈渊。

随心所欲的男人亲昵地揽着他的脖子,像漫画里走出来一样痞气又俊雅的脸笑得慵懒又轻慢。

“你在做什么游戏,一起啊。”

叶尊呆若木鸡,像是即将被宰杀的动物一样,抬着下巴,僵硬地被他揽住的脖子,看着他一动不能。

沈渊漫不经心地看了眼他来处的方向,蹙了蹙眉,一副担忧的样子。

“难道是鬼出现了吗?那是得赶快躲起来啊。”

叶尊的恐惧几乎难以遮掩,眼泪挂在眼角,看着还在他面前如常玩着角色扮演的恶鬼。

沈渊的眉睫无聊地垂敛,轻轻叹息,手指温柔地拭去他眼角的泪,呢喃的声音低沉冷凉。

“为什么哭,这么害怕吗?我在你身边呢,别怕啊。”

——为什么没有发现呢?这个人的眼底明明从一开始就毫不遮掩晦暗的死气,那不该是人能有的眼神。

喉咙无法自己发出细微的破碎声。

沈渊抬起眼睑,像是被取悦到了一样,唇角再三扬起,但最终努力按捺住了想要笑的欲望,眨了眨眼睛,仍旧蹙眉怜爱地看着他。

“走吧,我们一起逃出去啊!”

被抓着手腕,铁一样的手臂无可挣脱,像是要被拖进地狱里去。

那个人的脸上挂着几乎算得上单纯的快乐的笑容,几乎已然不再遮掩。

“为什么?”这种几乎毫无胜算,无法反抗的被玩弄着的感觉。

——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

“你不觉得这样的逃跑游戏很有趣吗?”和以前一样笑着的沈渊,“说真的,我还蛮想体验一下被一群鬼追杀的感觉的,超刺激啊。”

他侧首看见叶尊的脸时,微微一怔,和以前一样眉眼露出小心翼翼的柔和,像是刻意的示弱讨好一样,但仍旧在笑:“嗯,你不喜欢吗?还是很冷?一直在发抖,眼尾都红了。”

叶尊浑身冰冷僵硬,几乎到了极点,再也无法忍受,用尽全力挣脱推开他。

自己反而先一步向后跌倒,又很快站起来,后退着看着诧异的沈渊:“我不想,我还不想死,不想跟你去地狱。”

说着他转身拼命向着相反的方向逃走。

沈渊站在原地,虚虚抬着被甩开的手,并没有第一时间追上去。

他歪着头,略略出神看着叶尊逃走的背影,忍不住勾唇笑了一下。

晦暗又晶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像是宠溺,像是纵容,轻轻喟叹,无辜无趣又轻慢低迷的口吻:“被发现了啊?这样直接出现,是挺突兀的。”

并没有因为被排斥而沮丧,沈渊忽然发出一阵轻轻的愉快的笑声,笑容越灿烂眼底的晦暗越是虚无。

“啊,太好了,那就是说不用再遮掩了?”

他向着叶尊逃走的方向不紧不慢走去,如同超模在科幻主题的舞台走秀。

“别跑那么快啊,反正这里也没有出口,离副本关闭还很久呢,你是怎么都不可能走出去的,我们可以慢慢玩啊。”

叶尊毫不停歇地跑着,不住地喘着气。

明明已经跑得很远了,但那个恶魔的声音仿佛在耳边低吟,无论跑去哪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是绝对绝对不会束手就擒的,游戏也绝不会给他必死的局面,一定藏着生路,只是他还没有找到。

“你忘记了,你的游戏已经结束了,现在是我的游戏时间呢,亲爱的。”

——他在胡言乱语,千万不要动摇,不要害怕!冷静!冷静下来!

“你在恐惧吗?真可爱啊,你不知道吧,你害怕的时候会发出一种很好闻的香气,一直很想尝尝看,但是我都忍住了。”傲娇无辜的口吻,明明说着异常可怕的话,却还想要被受害者夸奖一样。

——我不害怕!我没有害怕!

“尽管逃跑吧,没关系的,这种捉迷藏的游戏我们可以玩很久……嗯,很久很久。我可以不立刻追上来的,所以不用跑那么快。”

——不要听他说话!捂住耳朵,想点别的!

轻轻的低迷的叹息:“为什么要否认呢?之前我们一起的时候明明也很开心,留下跟我一起,我们可以和以前一样。”

——我不会留在这种地方,就算是死,也想死在有光的地方!

“为什么想要逃离?外面和这里,有什么区别吗?人跟鬼,有什么区别吗?”

沈渊的脚步停下,微微仰着头,慵懒地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他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是阴郁漫长的温柔,像是夏天阴凉潮湿的雨云。

“不是已经看到了,野川薰的下场。你救她出去了,结果却死得更难看了呢。”

“为什么害怕我?因为我装成人的样子欺骗了你吗?可是,外面的世界,那些鬼不也是装成人的样子,在和你共处一个世界吗?”

“在这里,至少鬼不会在阳光下出现,人和鬼的界限你可以分清,外面的世界,他们和人一样,甚至有时候比人更像天使,你不也是,一直都在被有意无意的恶意伤害着吗?”

“在这里鬼伤害你的时候,你可以杀死它。在外面,它可以肆无忌惮伤害你,但你只要生出反抗的念头,只对人生效的规则就会先一步出现,对你产生禁锢和惩罚。”

——但我是人啊,我为什么要躲起来把世界让给鬼?无论多么像人,也是鬼的东西,为什么是我要活在地狱里,把世界让给它们?

“那样也叫活着吗?”魔鬼优雅动听的嗓音,隐着低靡惑人的笑意,天真浪漫的无辜,用最悦耳深情的声音,说最痞气邪魔外道的话,“难道不是饲养恶鬼的食物吗?在年幼的时候就被鬼咬过打上标记的猎物,鬼想让她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逃得过一只鬼,还有很多很多只呢,逃得了一辈子吗?一辈子躲藏逃跑,或是麻木地像等待被宰割的牲畜一样,也叫活着吗?也许的确有人一时反抗成功,就像过去的野川薰,但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她的结局。”

——你说得不对!不对!

“你有好好看过世界吗?在深渊之下往上看去,会比从上面看下来更有趣呢。恶鬼也会恐惧自己的倒影,以为自己是人,甚至有的还以为自己长着天使纯洁的翅膀呢。真的是,有趣极了。有时候明明才刚吃了人,嘴角的血都还没擦干,却缩在角落里好像受害者一样委屈。义愤填膺吗?但又能拿他怎么办呢?证明他是鬼吗?证明了又能如何呢?”

——我也是吗?也长着不知道的獠牙,在无知无觉地加害着其他人吗?

“你是不一样的,没有令人讨厌的味道,是很纯净清甜的美好的气息。第一次闻到,就觉得好饿啊,已经饿了很久了。”

——“……!”

“抱歉,吓到你了。”阴郁温柔的声音,无辜的道歉毫无诚意,“被怕,我会尽量忍着的,假如实在忍不住了,也会记得轻一点,不会弄疼你的。”

叶尊紧紧靠在墙壁上,毛骨悚然,一丝声音也不敢发出,甚至连呼吸都小心提起,胸口像是被极寒冻裂的碎片,蛛丝一样皲裂的疼和怕。

——可怕的疯子!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为什么我会惹上他?我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又在这样想了吗?没必要为暴徒找理由,如果你有错,就只是太美好了,这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东西是趋向某种美好。”

“趋向,或者也可以说是,吞噬,占有。像是这里的鬼趋向吞噬纯洁的幼女,妄想占有对方身上自己所没有的年轻和生机,以抵抗死亡和自然对他的腐朽。绝大多数人的头脑被对虚假快乐的欲望支配,趋向毫无意义的权力和资源,浪费时间和生命彼此攻讦。”

沈渊靠在墙壁上,轻轻闭上眼睛,洁白的衬衫,俊美的面容,让他像是等待约会的纯情少年。

“昆虫趋向光,人趋向死亡,而我,趋向你。”

——你弄错了,我和野川薰,我们没有一个人想要去死。

“我知道,活着的本能或许在诱骗你排斥我,但我们其实心知肚明,很多人都知道的,人类的基因里隐藏着毁灭和自毁倾向的事实。所以野川薰弑父、自杀。回想一下你自己,杀死鬼的时候,虽然受了很重的伤,但你并不恐惧,因为想要杀死鬼和自我毁灭的欲望,比活着的本能更强烈。”

——并不是!如果可以,如果没有这些鬼,我和她,我们都想好好活着,我们活着的意义不是为了想要杀死任何人!

“愤怒了吗?可以回答我,你在恐惧什么吗?很害怕我吧,但是,你真的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吗?”

——因为你可怕!

“你在怕,我是对的。你也,趋向我,正如我趋向你。”

——我害怕的,是我,在趋向你?!

“宝贝,时间到了,捉迷藏时间,结束了。”

晦暗的眼眸缓缓睁开,死亡沁着深情隽永的波光,喉结隐忍滚动,发出阴郁颓靡的叹息。

“抱歉啊,这么快结束游戏。很像继续和你玩耍的,但是,你实在太好闻了,我已经忍耐到极限了。”

唇角一点一点上扬,愉悦灿烂的弧度,他的手指轻轻按在唇上,温柔地呓语:“藏好了吗?我来找你了,亲爱的。”

……

躲在屋子里的叶尊,无路可走,无处可藏。

那门外渐渐朝他走近的脚步声,像是踩在他的心跳上。

“不用害怕,每个人最终都会走进地狱的深渊。我会陪着你,你不会是独自一人。”

试过了所有的办法,但是恐惧无法消除,心跳失控,让理智崩溃到无法抑制流泪。

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抵挡,那脚步声摧毁所有的防御,在一步一步朝他逼近。

最终,只能像小时候怕黑一样,缩在角落里,捂着耳朵闭上眼睛,让自己不听不看。

听不见就不存在,看不见就不知道,不知道就不害怕。

——明明面对恶鬼的时候也没有害怕,快要被杀死的时候也在想着愤怒的反抗,为什么现在不行?

喉咙溢出破碎的泣音。

——我到底在害怕着什么?无法抑制的无边无际漫上来的恐惧。

——我是在害怕被他杀死吗?他又会怎么杀死我呢?

——死并没有那么可怕不是吗?可为何我会这样害怕,害怕到丢脸的哭出来?

用尽了一切办法,身体也无法提起一点反抗的意识,就像是面对着远远超越自身力量的存在,蚂蚁无法杀死大象,一滴水无法反抗大海。

——我会死在这里吗?会被永远留在黑暗里吗?

——会被做成木偶,拥有着自我的意识,困囿在恶鬼的鼓掌,日复一日永不超生吗?

——还是被做成餐点,一口一口咬碎?

浓稠压抑的黑暗噩梦在一点一点逼近,没有人可以救他。

人在死前,能做什么?

是回顾一生吗?可这短暂孤独的一生有什么可以回想的?

——如果我死去消失,世界会如何,会无所谓吗?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还是有的吧,一定有的吧!

——我本以为自己是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面对无可奈何的死亡时候只会无能为力等着被屠戮,活着和死去都毫无意义。但原来不是的吗?原来我是想活着的。

……“我很少喜欢人,但很喜欢你。”

……“你是曾经唯一给过我光和温暖的人……你真的好耀眼啊……”

……“副本结束后,也会第一个来见我吗?”

……“如果一直在一起就好了……马上就会见面的。”

……“不用管那两个人,奶奶能养活得了你……你以后要好好的……”

——我不确定我留恋这个世界多少,但我还并不想结束,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人在期待着我,在爱着我的,想要我活着。

——也许并不很多,也许只是一点,也许跟我想的并不一样,但一定有人在爱着我的吧。即便是冷漠严厉的奶奶,也在默默爱着我养活我长大,并不只是责任。就算是不要我的爸爸妈妈,在我小的时候,也曾经默默的期待我的诞生,爱过我的,时间和生活稀释改变了这些爱意,但它们是存在过的。我也是因此而存在在世界上。

拼命地在寒冷和死亡的阴翳里寻找着火光,寻找着驱散恐惧的光,寻找着求生的意义。

——拜托了,这些爱意,如果真的存在过世界的角落,我所知道和不知道的,如果有人爱过我,请把这些爱意汇聚起来,帮我抵挡我的恐惧和趋向死亡的自毁。我想活。

——我想活下去,想要在天亮以后和重要的朋友,去看美丽的风景。夕阳照在喷泉和芦苇荡里,真的很美。

——如果恐惧是鬼从我的力量里截取的杀死我的力量,如果我已经深深陷入鬼的力量循环体系里,有没有另一种体系,是属于我自己自救的?

——我可以的,一定存在着,让我不再恐惧的咒语,让我免受恶灵的侵扰。

他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但人总有一种,获取活下去力量的本源。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驱魔的咒语,那句话就一定是。

如果有一种咒语能让普通人摆脱恐惧,就一定是这句话。

黑暗的脚步声走到了门口,恶魔保持着矜持傲慢的礼仪,礼貌地敲了三下。

主人当然不会为他打开门,但是,没关系。

空荡的室内,恶魔已经出现了。

如果那个可怜可爱的,躲在角落默默念着驱魔咒语的受害者,敢睁开眼睛看一眼,看到出现在他面前的矜贵完美的脸,是会露出惊恐,还是惊喜的神情?

恶魔也很想知道。

但那小可怜吓坏了,以为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就可以看不到也不被找到。

恶魔先生对此很无辜,他明明已经如此彬彬有礼,温柔体贴了呀。

亲爱的祭品,在做什么徒劳的挣扎?

在念驱魔的咒语啊。

可是……俊美的恶魔忍不住扬起唇角,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驱魔人,就站在这里呢。

让我听听看,是什么样的咒语呢?亲爱的。

如此天真可爱,觉得可以抵抗我。

魔王俯首,去聆听那人颤抖的咒语。

听见——

“我爱你。”

砰,是魔鬼的心脏自己停下了。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深渊戏谑虚无的笑容消亡,死亡的涟漪荡平沉睡在潭底。

俊美的面容微微张着唇,失去一切欲望和表情。

晦暗阴郁的眼眸清澈静谧,星光缀在泉水里像珍稀美丽的黑水晶。

那个人在说,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

说了很多声,一声追着另一声。

魔鬼当然知道,这不是说给他的,但看到了那个人身上流淌的光亮。

好喜欢。

漫长的时光里他听见看见过无数种驱魔的咒语,尖刻的,炽热的,邪恶的,丑陋的,神圣的。

只有这一种是甜暖的。

那的确是很好,很有效的咒语。

深渊感到更饿了,但他并不想进食,只是屏息安静地待在那个人旁边,温驯地看着他,听他重复着驱逐自己的咒语。

直到天亮,黑暗消失,诸邪退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