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隋玉说:“我认为,人该有梦想。”
微生骄:“而不是妄想。”
殷隋玉本来是站在高桌旁的,与微生骄说话时说着说着她蹲了下去,这会儿听到微生骄无情打击,她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抱着他的腿直摇。
微生骄抽了抽腿,没抽动:“你这是做什么?”
殷隋玉埋着头支吾:“我内心受挫。”
微生骄被她摇得七晃八晃:“你不是应该说‘我殷隋玉这辈子最受不得激将法!’么?”
殷隋玉沉痛道:“那是昨日之我,已非今日之我。”
“行。”微生骄扶了扶被她晃得直晕的头,“我收回方才的话,你的字必然能够写得同那‘五险一金’一样好,你就是‘五险一金’本人行不行?”
殷隋玉抱腿的动作一僵:“我觉得,有前面那句就可以了。”
微生骄趁机把她拎起来,放到椅子上,他站在一旁抽了张纸铺到桌面:“写吧。”
微生骄实在是真真假假,让殷隋玉摸不准主意,她想了想……决定一装到底。
她用拿毛笔的姿势握紧了这支硬笔,戳了戳砚台蘸墨。
微生骄看着她的动作,没说话。
有时候,人下意识的动作是骗不了人的。
刚开始他将这支硬笔递给殷隋玉时,她将笔接到手中,非常自然地转了半个圈,成了笔身抵在虎口、拇指与食指按着、其下又用中指指节垫住的动作,微生骄刚开始只觉得是偶然亦或殷隋玉从前用过类似的东西,可这会儿她突然板板正正来了个毛笔拿法,倒显得……欲盖弥彰起来。
马脚往往越是藏便越藏不住。
微生骄知道殷隋玉有很多隐瞒他的东西,他暂时还不打算刨根究底。
殷隋玉颤颤巍巍开始写字,一笔下去,她就瞪大了眼。
尽管是毛笔拿法,可右手写了多年硬笔字,早已形成了条件反射,不自觉就照着习惯的方向走,她这一笔拉得格外酣畅了些,笔风险些露了。
殷隋玉控制着手腕抖起来。
字迹顿时就变得歪歪扭扭,毛毛虫般滑在纸上,格外滑稽好笑。
微生骄“邦邦”敲了两下殷隋玉的头。
“嘶——干什么敲我?”
“净敷衍我,我还敲不得?”
殷隋玉就笑。
微生骄:“罢了,你将今日考试的回答默给我看。”
他好像只是突然起了兴致,亲自削了这么支硬笔,对殷隋玉明显糊弄不愿意写字的行为不置一言,另提他事了。
殷隋玉立刻顺着杆儿爬:“我立刻写!”
“……可是,我唯一一只毛笔刚才被你削了。”
微生骄扫了眼他的书案,笔架上整整齐齐挂了一排笔:“自己去挑。”
殷隋玉毫不客气,挑了最贵的一支。
答案默到一半的时候,宫人来报说:“吏部尚书求见。”
殷隋玉敏感地抬起头:“李胜年?”
微生骄瞥她一眼,又把视线重新放回手中的书上,吩咐宫人道:“请他进来。”
看意思是要把人直接请到崇文殿?
殷隋玉一边默写,一边把注意力分了一半放到余光里。
从前,吏部尚书便与大殿下、也就是微生延要走得近些,甚至差点成了微生延的姻亲,是明晃晃的大殿下派系。而自真假千金事件之后,李胜年与微生延彻底闹掰——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他如今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来东宫求见微生骄,所表现出来的几乎可以看作投诚的信号。
李胜年是一名清瘦的中年人,脸型瘦长,脊背微弓,他走入崇文殿,对殷隋玉这个多余人士的存在恍若不觉,说着投诚之语时满面泰然,目光清正。
微生骄又变成了那个贵气威仪的储君,一言一行稳重大气,叫殷隋玉看了都觉得高不可攀。
吏部主管官员任免和考核,最喜欢跟着御史台那帮人一起参人,其中平旌王就是被他们参得最狠的一个。不久前,微生骄还跟殷隋玉说过,她父亲人远在西北,却惹得朝中起了骂战,不用猜殷隋玉也知道,里面骂她爹的肯定有这吏部尚书李胜年一份。
起初,李之槐哪哪儿都看不惯殷隋玉,也是承了家风的。
是以此刻,殷隋玉表面上一派认真,腰背挺得直直的,俯首在书案上默写试卷,耳朵却竖起来,时刻注意着李胜年有没有再向微生骄说她爹的坏话。
既然想要抱微生骄的大腿,那么就要适当的刷一刷印象分,决计不能让任何人有机会给微生骄上她父亲的眼药。
殷隋玉满面正气,手下都不知道在写什么,注意力全部放到了微生骄和李胜年那边。
冷不丁的,殷隋玉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她摇摇头,觉得是幻听。
“殷隋玉?”
“叫我?”殷隋玉诧异抬起头。
微生骄说:“难不成这殿内还有第二个活物叫这个名字?”
看见微生骄的反应,李胜年心底微微一动。
他第一次正眼朝那边看过去。
殿内一端高书案上,唇红齿白的少年稍显疑惑的转过头来,与他对视了一瞬。
少年的眼睛黑亮亮的,黑曜石般,干净澄澈极了,整个人透出一种格外无害的气质。
李胜年此刻是真切的诧异了。
他没想到,殷千嶂那个老匹夫竟然生了个看着这么干净的孩子。
又想起自家孽子最近嘴边总挂着的“殷小白脸”这般那般,不由长叹。
他朝殷隋玉唤了声:“殷小世子也在此处。”
“李大人。”殷隋玉惊讶,李胜年竟然主动跟她说话?
李胜年不仅跟他说话,还露出了非常温和的笑:“我家女儿前些日子多亏小世子出手相助,方才保全了性命,过几日我家中给小女办接风宴,不知小世子可否有时间去热闹热闹?”
原来如此。
难怪李胜年此刻这么温和了。
但人是她救的这件事——殷隋玉不由看向了微生骄。
微生骄略一偏头,不置可否。
好吧,她打着咸蛋超人的旗号在外行侠这件事看起来只是一块薄薄的遮羞布了。
李胜年以为殷隋玉是在寻求微生骄的意见,又说:“我家小子也整日念叨小世子,到时候都是些孩子,小世子大可放心去便是。”
殷隋玉想着这也算是个拉近关系的机会,觉得可以,便点头了:“到时候大人不要把我撵出来才是。”
“小世子玩笑。”
送走李胜年,殷隋玉看着桌上那只竹管硬笔,想了想,拿了起来。
“生”字写到最后一笔,半掩的门被猛地撞开,惊得范士清手上平白一抖,笔势兀自横斜出去,好好一个“生”没了“生”意,倒成了垂死病中惊坐起的回光返照之感。
范士清脸色不十分好地朝罪魁祸首看去——大王府的幕僚们三五个挤站在门口,脸色比他的更难看十分。
不待范士清开口,为首的一人绷着脸问:“范兄,赵文钦住在哪一边?”
大王府特意空了整个西阁出来供幕僚临时休憩或借住,多是在房间中部以书案隔开,分成泾渭分明的二人间。
赵文钦便是范士清的室友,他大多时候独来独往,跟范士清这种学霸型的我行我素不同,赵文钦存在感非常薄弱,甚至可以用孤僻来形容。
范士清看他一眼,说:“左。”
门口三五人朝他微一点头作礼后便朝左间走,拉书箱的拉书箱、卷被褥的卷被褥,几下将本不多的东西收了个干净,要往外去。
范士清在门口将人拦住:“这是做什么?”
“清理门户,”周孟眼含不耻,厌恶道,“做了叛徒的人,不配留在大王府。”
范士清微微皱眉:“周兄何出此言?”
周孟嘲弄道:“李胜年投奔了太子,赵文钦这个李胜年的表侄还想赖在大王府,他不是叛徒是什么?”
“走!”
几人拎着赵文钦的行李气势汹汹往外走去,范士清关上门,想了想,重新打开门,抬脚跟上。
越靠近王府后门,嘈杂的声音越加清晰。数个满含唾弃嫌恶或是愤恨的声音正破口怒骂着,忘恩负义、无耻之尤这样的词句不断钻入耳中。
范士清落在周孟等人身后,看到这情形,眉头一跳,他抬目从人群的夹缝中向外看,想要看清发生了什么。终于,一个错步间,范士清看见了门外阶下的少年。
少年十七八岁年纪,作书生打扮,只身被人群围在中间,更显得身量削薄。
周围人几乎都是大王府的幕僚或家奴,对李胜年背叛了微生延转而投靠微生骄这件事恨得牙痒,他们所有的怒气都急于找到一个发泄口。
阶下的少年低垂着头,任周围的人唾沫横飞斥骂,将不忠不仁不义的帽子扣到头上却动也不动,一言不发的模样像是自觉无白自辩、破罐子破摔了,这样无动于衷的态度更是激得周围人忿火中烧。虽则此时这里站着的幕僚们大多数都是读书人,可也有那嫉恶如仇的,当即便往前冲要飞起一脚踹上去。
“诶——”
“吕兄不可——”
“快拦住他!”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众人七手八脚地去拦那要踹人的暴躁书生,反倒把赵文钦这个祸乱中心挤了出去,周孟等人走到门口时,便看见一群人挤作一团推搡,全然失了风度,倒是那叛徒猫不响站在一旁,一派事不关己的模样。
周孟气得一把抢过打包的行李摔了出去。
好大一声“砰”响,木制书箱摔个粉碎,里头的砚台掉出来倾翻在被褥上,染出一片黑,破旧的书脊也摔成几半,纸张洒了一地。
“拿着你的脏东西,赶紧滚!滚远点!”
人群安静一瞬,紧接着纷纷骂起滚来。
赵文钦对于这样侮辱的行为依旧显得逆来顺受,他默默蹲下将散落的书页一张张捡起,又收拾了碎裂的书箱,将木板包进被褥中,略有吃力地抱着东西起身,在众人的骂声中微弓着背,低着头离开了大王府,从背影看,好似一条丧家之犬。
众人对于这骂不还口的臭石头性子深觉晦气得慌,冲着那远去的背影连着“呸”了好几声,直至那个削薄的背影消失在街口,他们才依依不舍的散去。
忽然风起,卷动地上的纸张,吹到范士清脚下,他弯腰将纸捡起来,看见纸上泼墨一行字:须知少年凌云志。
——须知少年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范士清想起赵文钦离开时那个微弓的背影。
半晌,他微不可察叹了一口气。
李胜年说请殷隋玉去他府中吃宴,说什么“到时候都是小孩子”,殷隋玉只当他的意思是年轻人很多,直到此刻她来赴宴,被安排坐在小孩这桌。
殷隋玉没绷住,险些哭了。
就像她身边的小孩一样,哭声震天响,哭的起因记不得了,但这小孩明显越哭越来劲,哭得在地上撒泼打滚,哭得累了抓一只鸡腿啃两口,边啃边哭。
小孩被奶娘哄着,哭得起劲,但他显然不满足于奶娘一个人的关注了,他开始摔砸周围的东西,碰见凳子,踹翻,碰见花盆,踢倒。
殷隋玉坐在边上,挑了自己喜欢的菜色,捧着碗专心致志不理外界的吃。
小孩却忽然盯上了她,他“哇哇”哭着,抬手想要来掀翻殷隋玉的碗,这处本就因为熊孩子的闹腾空出了一片,眼下熊孩子的周围只有一个奶娘能够及时制止他,可那奶娘嘴里叫唤得厉害,却是拦都不拦熊孩子一下。
殷隋玉左手把碗移远,右手拎着熊孩子的衣领向上一提——
“天爷!快将我们小少爷放下来!”奶娘大喊。
熊孩子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张嘴便要吱哇乱叫,殷隋玉横眉:“你再吵,我便把你丢出去!”
熊孩子并不怕她,甚至还想张嘴咬她的手——
“赵文弘!”
独属于少年的严厉嗓音响起,熊孩子却像被点了不动穴般,突然间乖巧下来。
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从人群后走出来,他穿着朴素的书生衣着,瘦得裤脚衣袖空荡荡的,人也有些憔悴的模样。
他朝殷隋玉正正行了个礼:“小弟无状,还望世子海涵。”
熊孩子怯懦的喊:“哥哥……”
两兄弟?殷隋玉不由将二人打量了一圈。
这二人,小的衣着锦绣,白白胖胖,大的穿着朴素到可以用简陋来形容,肉眼可见的瘦骨嶙峋,若非细细看眉眼有几分相似,谁都不会以为他们是兄弟的。
少年从殷隋玉手中将熊孩子抱下,熊孩子此时乖巧得不得了,一声不吭的趴在少年怀里,仿若刚刚那个大闹宴席的混世魔王另有其人。
少年正欲开口,李府的主人家之一终于出现了。
李之槐本在忙着,听到下人来报后匆匆赶过来,看到满地狼藉也不见多大惊讶,像是有些见怪不怪的模样,他吩咐下人整理干净,引着殷隋玉和少年换了个地方。
少年歉意说:“表兄,弘儿又给你家添麻烦了。”
李之槐摆摆手:“无碍,他年纪小,往后好好教便是了。”
殷隋玉在旁边:“啧。”
她说:“把我安排在小孩儿那桌是怎么个意思啊?”
李之槐这次倒是真的不好意思了:“是下人搞错了,他们见你长得嫩,这才没认出你的身份……”
“真不是故意的?”
李之槐:“真不是。”
“行吧。”殷隋玉勉强点点头,又朝向那位少年,“不介绍一下?”
李之槐说:“我表弟,赵文钦。”
话音刚落,殷隋玉顿时灵光一闪。
赵文钦?
原书女主的备胎二号——那个在小说中被后来被制成人彘的江湖神医不就是叫这个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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