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硬笔

殷隋玉像一个失去灵魂的红薯被微生骄拎进了崇文殿。

换过衣服,她又被贺川年打包带走,去国子监参加月考。

崇文殿中,微生骄垂着视线处理文书,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他一如往常般抽出一分注意力去注意余光里的动静。

微生骄忽的顿住。

余光里只有一张空旷的书案。

他抬起头转朝向那个方向,自从殷隋玉腿伤后就一直用的高桌高椅,没给她换回去,她在那里待了一个月,硬邦的木椅被垫上了软垫,装上了软靠,桌面上六分之一的角放满了她随手带来的小玩意儿,孔明锁九连环竹木蜻蜓……还有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磨喝乐和断了一边翅膀的草蚂蚱。

右边桌面摆了一套茶具,每一个杯子上都有着圆滚滚的、笔触可爱的不同印花小人儿,而她平时学习用的书籍全被堆到了地上的桌角旁,甚至有一本书被用来垫了桌角。

笔架上孤零零挂着一支毛笔,笔头乱七八糟的支着,像被狗反复啃过。

微生骄盯着那只笔看了一会儿,喊来了宫人。

殷隋玉坐在考场上,第十三次拔毛笔的毛。

考试之前,微生骄和贺川年放过狠话,要是她这次考试不合格,就要将她发配回国子监。

要是按照开学考那天的水平来,想都不用想,必然不可能合格,可殷隋玉又不了解同窗们的实力水平,一时不好把握怎样才算合格。

经义题是死分,答对了就有,诗赋和策略就是主观题了,随着阅卷人的偏好而产生浮动。

这次考试的经义题好巧不巧,微生骄全抓着殷隋玉背过,空着肯定不行,微生骄肯定得找她麻烦,殷隋玉笔一挥,人爬字多了两个错别、一处异义。

诗赋压一个韵,平仄不管,用词常见一些,不出错也挑不出特别。

策论嘛,观点中规中矩,两边各打一棒,语言平实一点,让整篇策论散发出朴实的气质。

考试前,监考的直讲宣布禁止提前交卷,眼神还直往殷隋玉身上看,是刻意提醒谁不言而明。

殷隋玉顶着直讲警惕的目光,慢吞吞写完策论,通篇看了一遍后在心里估分,考虑到不同阅卷人的喜好,去掉一个最低分再去掉一个最高分……嗯,大抵可以及格。

殷隋玉满意的点点头,考试时间还没到,她将试卷翻到前面的题继续找失分点,争取把它们全部拿下、一个不留。

又找到一处可以失分的地方,殷隋玉刚提笔,察觉到余光里似乎有什么在动,她坐在窗边,缓缓抬头——猛地对上了窗外贺川年的老脸。

殷隋玉:“……”

殷隋玉沉默一瞬,顶着贺川年灼灼的视线把原本的正确答案改成了错的。

贺川年目眦欲裂又大松口气。

殷隋玉看得好笑,香燃尽,她抓起试卷走上讲台把试卷交了,脚下生风往外走,浑身写满了轻松愉快。

李之槐抬头,刚想喊住殷隋玉,却只看到她一个背影,转眼间消失在学堂门口。

殷隋玉脚程快,趁贺川年还没从后窗绕过前门来,往人堆里一钻,左拐右拐绕到了国子监后墙。

稍稍助力、往上一跃!

三两下殷隋玉爬上了墙。

这边墙靠西,紧邻千松书院——也就是民办学校。盛京学府中,国子监排首位,其次便是这千松书院。千松书院立院四十年,出过三位状元、三十多位两榜进士,在大钺声名远扬。

千松书院中大多招收的是寒门子弟,也不乏世家子在内求学,不是所有高官之后都去国子监读书的。

殷隋玉刚爬上墙,就见对面千松书院的院墙上攀上来一只手,紧接着,一名青年的脸露了出来。

眼型狭长,眼尾微微上挑,像狐狸一般。

殷隋玉立刻认出了这张脸。是昨夜在熙春楼中的那被人群簇拥的书生。

对面也发现了殷隋玉。

二人一个攀着一边墙头,冷不丁对上视线。

殷隋玉招手打了个招呼,对面弯起眼睛露出一个狐狸笑。

二人镇定自若跳墙。

殷隋玉总觉得这狐狸面书生身上隐隐透着让她熟悉的感觉,绞尽脑汁却翻不出丝毫记忆,不由得盯着他看得久了一点。

书生显然察觉了她的视线,他主动走上前介绍:“某姓范,范士清。”

“殷隋玉。”

范士清略略颔首:“原来是殷小世子。”

殷隋玉也恍然:“你是范士清啊!”

范士清微笑:“世子听说过我?”

殷隋玉说:“没有。我就是想不起来,我觉得你有些面熟。”

“巧了。”范士清说,“我也觉得你有些面熟。”

范士清说:“这或许就是‘一见如故’?”

殷隋玉回想他方才翻墙的敏捷做派,显然不是第一次干了,根据绿江校园文普遍设定可知:学渣/校霸爱翻墙。

再根据范士清刚才的反应可知,他一定听说过殷隋玉的纨绔传言,于是推理得出:这可能就是学渣/校霸的一见如故吧。

殷隋玉从善如流:“范兄,我有事先行一步,下次再会。”

范士清也利落告辞,殷隋玉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到范士清弯腰从墙角精心挑选后捡起了一块板砖大的石头,拿起就走。

那块看上去能一下子把人砸晕的石头跟他的书生气质格格不入。

殷隋玉:“……”

他果然是学渣/校霸吧。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昨夜熙春楼“文圣”榜换了人的事。

《陵川赋》在那面墙上挂了整整两年,其间始终无人能够将其战下,文士们心痒急了。如今“文圣”榜终于换了人,他们几乎比“新文圣”本人还要激动。

殷隋玉走回家的路上,看见无数个文士在街边脚店、大街道上聊得热火朝天、唾沫横飞,早晨时康叔传话来说家中有她的信到了,她忙着回家去拆,脚步匆匆,也没大仔细去听路人们的谈天,只觉得偶尔有几个熟悉的字音从耳边掠过,她也没停步去听。

到了平旌王府,远远便瞧见康叔拿了个小板凳坐在路边,跟货郎聊着什么,比手划脚的,看上去颇有兴致。

殷隋玉走过去朝货郎担子里瞧了一眼:“嚯,这红薯真大。”

康叔笑眯眯:“小世子回来啦?饿不饿?”

殷隋玉说:“买几斤红薯烤了吃。对了,你这红薯里面红不红?”

货郎在称红薯,殷隋玉顺口问康叔:“方才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康叔说:“说新‘文圣’呢。”

他忽然一顿,遗憾的一拍大腿:“我说您怎么就那个范士清给挤下来了啊!”

殷隋玉乐道:“你还真信之前那篇赋是我写的啊?”

货郎闻言,从称上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又看朝“我信啊!”的康叔看了眼,露出个“没救了”的眼神。

殷隋玉哈哈大笑。

忽然,她的笑戛然而止:“等等,康叔,你方才说新‘文圣’是谁?叫——范士清?”

康叔:“您认识?”

殷隋玉眨眨眼:“大概。”

如果不是重名或音近的话,今天翻墙遇到的那位仁兄,九成九就是昨夜一举夺魁、如今被京中众人津津乐道的新“文圣”了。

……如今这世道的学霸真是不走寻常路啊!

殷隋玉想道:绿江文害我。

买完红薯,康叔把信交给殷隋玉,他则拎着红薯往后厨走去。

信是那位纵情山水的笔友寄来的。他在信中说,他终于结束了他的周游之旅,这途中,他见识到了许多不同的风土人情,身上的银子也花了个精光。

他说了些途中做工挣钱遇到的趣事。比如去一个茶肆做杂工,店家看了他几眼便决定招他,但不要他打杂,只让他在堂中坐着,喝喝茶写写字,还给他许多工钱,店家说这是为了增加茶肆的文化气息,最大程度吸引客人,他起初推辞,店家还骂他是不是看不起花瓶……

殷隋玉看得直乐。

信的最后,笔友说,结束了游山玩水的日子,他要去求学了,问殷隋玉听没听说过“千松书院”。

看样子,笔友是要来盛京了。

盛京可真热闹啊!

不过。

殷隋玉的视线落到“千松书院”四个字上,今天这个名字,出现得太过频繁了。殷隋玉甚至开始胡思乱想,说不定今天那个爬墙头的范士清就是她笔友呢……好吧,她确实不认识千松书院别的谁了。

信差送信不是每日来,前几次,笔友的信和钱儒生以及殷千嶂的信都是一起来的,这次却只收到了笔友的信。

钱儒生也就罢了,生意人忙着挣钱脚不沾地,可她的老父亲殷千嶂竟然没有写信来。

殷隋玉把殷千嶂从前写给她的信拿出来翻了翻,又看了一遍,信里都是些鸡毛蒜皮或者跟她吵架的话,没什么重点,可是她却忍不住看了第二遍、第三遍。

殷千嶂上一次写信来,已经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盛京尚且风平浪静……不,原书男女主已经开启了“邂逅一骂”。

男女主间的磁场殷隋玉不敢也不想轻易靠近,她如今自救的砝码压了一部分在微生骄身上,另外大半稳稳放在自己身上。

从前,“邂逅一骂”始终没有开始,殷隋玉找不到入手的地方,只能做一些基础却很有可能没用的动作,昨夜她正面撞上这“邂逅一骂”、男女主故事的开端。

像是追逐之战终于响起号角,殷隋玉找出纸笔,用特有的方式刷刷给殷千嶂写起信……

回到崇文殿,微生骄鲜有的没有在看书或者看文书。

他坐在殷隋玉的书案前,微微垂首,右手拿了柄小匕,左手握着根小棍,专心致志在削。

殷隋玉进来,他头也没抬,专注极了。

殷隋玉搬来一把椅子坐到旁边,撑着下巴围观。

微生骄手很稳,下刀干净又利落,看他削东西是一件很治愈的事。

殷隋玉看着看着,目光不免被他因为用力和挤压而泛红的手指吸引。微生骄的甲床修长圆润,很好看,是一双很适合做美甲的手……

“你在看什么?”

“你做美甲一定……”殷隋玉对上微生骄的视线,果断闭上了嘴。

微生骄没在意,他抬手朝殷隋玉一招:“过来试试。”

“试什么?”殷隋玉疑惑。

微生骄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一只……竹管硬笔。

殷隋玉:“?”

微生骄:“认识这东西吗?”

殷隋玉在点头和摇头之间摇摆。

微生骄说:“是硬笔。西北再往西,很多人用的就是这样的笔来写字。”

殷隋玉细细的看手里这支微生骄亲自做的笔。

西北往西的人们常用硬笔没错,可他们用的大多是实木做笔身,而微生骄做的这支是竹子做的笔身。

这竹子长得还有点眼熟。

微生骄观察了一会儿她的表情:“是不是觉得这笔身好像在哪里见过?”

殷隋玉实在没想到微生骄会做笔这一出,愣愣的:“是、是有点眼熟。”

微生骄满脸“果然”:“这是你那根秃毛毛笔。”

殷隋玉真的震惊了:“你怎么能对我的毛笔做这种事!还有,你竟然叫它‘秃毛’,多难听啊!”

“可是,”殷隋玉指那个尖尖的笔头,“这里中间,为什么劈了一道?”

她说的是那个像钢笔笔尖的地方。

微生骄说:“中间劈一道,墨下渗得慢些,好写字。”

“你试试。”

殷隋玉:“啊……让我用这个,硬笔写字?”

微生骄:“会写硬笔字吗?”

“会写。”殷隋玉说,“写出来吓死你。”

微生骄没当回事,笑了一下。

殷隋玉拿着笔蘸了墨,一时没敢下手,手腕是有记忆的,她右手的硬笔字跟微生骄见过的那些手稿上的字笔风一致,殷隋玉忍不住去看微生骄,他应该是没有发现什么的吧?

“写啊,等什么呢。”

殷隋玉:“……你为什么叫我写这个?”

微生骄伸长胳膊从左侧抽了一张纸放到桌面上:“这字好看吗?”

殷隋玉看着那张“五险一金”的手稿,咽了咽口水,从心道:“好看。”

微生骄说:“这便是硬笔写出来的字,照着写,你也可以练成这样。”

殷隋玉一时间分不清微生骄是在画饼还是在诈她了。

殷隋玉决定玩一把大的:“要是我真的写成她这样,你想对我说什么?”

微生骄看着她,认真道:“你做梦吧。”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眼睛:微生骄鲜有的没有在看书……

我的脑子:生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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