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处境

朝会时,微生骄察觉到,好几位大臣在后面偷偷打呵欠,就连号称熬夜能把鹰熬死的韩相和齐尚书都用笏板掩面偷偷打了两个,还时不时偷偷觑他,神色微妙。

下朝后,从文德殿出来,微生骄叫住了韩相:“韩相请留步。”

韩相转身,眼睛底下硕大两个黑眼圈暴露在天光之下:“太子殿下。”

“您这是……”

“呵呵……”韩相说,“夜里看书忘了时辰。”不过通了个宵罢了,他还可以再通两个!算了,半个吧。

微生骄思忖片刻,直问:“韩相可是有何话要对我说?”

韩相:“……其实……这个……臣不好说。京中近日那本炒得火热的话本,您看了吗?”

微生骄:“不曾。”

韩相隐晦道:“您或许可以去看看。”

京中近日最为火热的话本子,微生骄确有耳闻,只是他身为储君,身负重担,事务繁忙,几乎没有什么空闲时间,更遑论抽出时间去看话本,是以从来不曾关注过。

韩相怎地突然提起让他去看话本?

午间,《抢夺那个白月光(上)》放到了微生骄的书案上。

作者名是不知所云的“五险一金”四个字。

微生骄抱着疑惑与求知的心翻开它——

这话本讲述的是关于江南一户富商家中的故事。此富商家中有两子,长子是由富商已逝的兄长家中过继而来,次子则是由富商正妻所出,二人仅相差一岁。

话本中科举同样不拘出生。一年,二子同时中了举人,次子更是一鸣惊人夺得了解元之名。眼看着大好前程渐近,可天不遂人意,同年,富商做生意失败,家中破产,变卖了田地、金银,还要面临着催债人时时上门讨债打骂的威胁,富商一家的日子一落千丈。

次子向来聪明,相比长兄也更加沉稳。次子见不得昔日在他心中形象高大的父亲如今为了他们一家能够好好生活、为了他们兄弟俩能够好好读书,而在外对着昔日的朋友们赔笑哈腰,受尽他们侮辱却说不出一句怨言……次子收起笔墨和书本,将他们全送给了长兄,收起书生行装,压到柜子的最底下。

次子放弃了科举的梦,走上经商的路。

次子无论做什么都做得很好,第一年,长兄春闱落榜,次子抢占了一个州府的市场,他用做生意赚来的钱赡养父母、供长兄继续准备科考,父亲再不用向别人点头哈腰,母亲也不必熬夜刺绣伤眼睛,长兄也不必省着笔墨纸张和灯油蜡烛,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安稳。

第五年,历尽艰辛,次子成为了整个江南最大的富户,父亲那些昔日背弃他的朋友又变成了昔日和颜悦色的好人,一口一个自称叔伯,模样恨不得将他当做自己的儿子看待。长兄也第二次参加科考,中了二甲进士。

父母高兴至极,为长兄在江南摆了三个月的粥摊,每日免费施粥。这年,与他们青梅竹马长大的女郎正好守完接连两名亲人去世的孝,女郎最初与商户家订有婚约,甚至在商户家中破落时也未曾提起解除婚约,只是后来一方因为守孝、一方因为家业,双双搁置直今。

其间,女郎不知富商家中具体事宜,只晓得两位郎君曾都是读书人,两家本就交好,偶尔时节送些礼也算情理之中,女郎起初总是会准备两份笔墨送去。次子每次收到笔墨后,总是沉默,然后淡淡笑着把它们转赠给长兄。长兄认为年轻女郎总是喜欢胭脂水粉,每次总会回赠些,次子自觉满身铜臭,便托人去找些花笺送去。

次子不爱说话,父母便与长子更加交心,父亲认为长子考中进士,给他的脸上添了莫大荣光,母亲认为长子辛苦,每日琢磨做什么好吃的给他尝。而对于次子,父亲总是绷着脸色教导他生意之道务必遵守本心,母亲话也寥寥,只叮嘱说莫要将酒气带回家里。

按理,女郎本该是次子的未婚妻,可长子却与女郎越走越近。一日,长子忍无可忍,他冲进次子的房间,质问他,说自己凡事都让他先选,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他争抢家业,为什么他要事事都跟自己争呢?如今连心上人都要跟自己争夺?

父母听到吵闹,用失望的眼神看着次子。说你拥有了这么大的家业,拥有了那么多人的夸赞,为什么还要抢长兄的?说做人要知足。

父母和长子走后,次子独自坐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想起父母方才看向他时眼神里的陌生和防备。

为什么他走上了经商的路,却反倒与家人走散了?

话本的故事在次子囿于黑夜的身影里戛然而止。

然后呢?微生骄看着最后的空白,也觉得好像心里有什么在动,刺刺的。

他明白韩相为什么让他来看这话本了。

不是说故事,而是说处境,连微生骄本人看了,都觉得那样有亲人却被他们冷落和排斥的处境跟自己颇为相似,简直像另一个世上的另一个他。

知道皇室内情的人很少,看明他处境的人一双手便能数得出来,敢说出来的却寥寥无几。韩相是提醒他,这话本这次火热得如此声势浩大,担心是有心人故意借此暗示,将宫闱之事拿来做文章,搅动民心。

微生骄看着书封上“五险一金”四个字,渐渐皱起了眉。

高府尹早晨因着殷隋玉报的案,很是焦头烂额。

暂时稳住小世子将他先行打发走,熬到中午,他手底下的少尹终于出差回来了!

高府尹在门口蹲守隋枝南,他一进府衙便被高府尹捕获,然后将殷隋玉报的案这样那样一字不落的告知他,最后拍拍隋枝南的肩:“这事我便交给你全权处置了。”

隋枝南:“……”

隋枝南道:“以我的身份,合该回避……”

“不必!不必!”高府尹差点急了,“正是因着你的身份,才叫你来处置这桩案子。”

见隋枝南面露犹豫,高府尹自伤八百:“你也知若叫我来办这案,必定将这事儿闹大,到时候收不了场,我这乌纱帽就得掉,你去何处寻一个像我这般宽容的小老头给你当上官……”

隋枝南被高府尹这言辞弄得头皮发麻,只能应道:“事出从权,我且试试。”

还未来得及去找殷隋玉,太子身边的侍从先来找了隋枝南。

“少尹,我们殿下……他失踪了。”

隋枝南:“???”

隋枝南最后是在翰林巷的一间茶坊找到微生骄的。

这个平日里一言一行都刻板无比的人竟然喝了酒,还喝醉了。

这实在算得上一件出格的事,好在他发疯前记得找一间茶坊稍微伪装一下。

微生骄的醉不吵不闹,脸也不泛红,反而比平日还白两分,只是眼睛转动明显比平日更慢,还固执的硬是要把桌上的瓜子对齐桌边摆成一圈。

他正在一言不发地摆瓜子。

侍从估计还在城西找人,隋枝南一个人在这里,既拦不住微生骄摆瓜子,也不好打晕人把他带走,他好声好气跟微生骄商量说让他先别摆了,他们该离开了,微生骄理都没理他。

隋枝南拿他没法儿,只能坐着跟他熬。

一个人影从厢房门口晃过,隋枝南正在分神想中午府尹与他说的事,他本想着什么时候去找一下殷隋玉,猛地看见与事件主人公高度相似的人影忽然出现,鬼使神差地,嘴比脑快喊了一声。

外面没动静。

隋枝南想,看来今日微生骄这一出果然打得他手忙脚乱,眼神都不好了。

“咚咚咚”

门轻轻开了一道缝,露出张小白脸,殷隋玉在外面问:“干什么?”

隋枝南没想到还真是她:“怎么是你!”

殷隋玉索性推开门走进来:“惊讶什么,不是你叫的我吗。”

她把门关上,站在原地看向隋枝南对面正冷静、沉着、郑重其事摆着瓜子的人,露出一个奇异的表情。

隋枝南问:“你怎会在此?”

殷隋玉指指微生骄:“他这是……?”

“喝醉了。”

殷隋玉挑眉,满脸写着“你怎么什么都说”。

隋枝南无奈道:“他喝醉了不记事。”

殷隋玉恍然,自顾自在他俩中间那方坐下了。

隋枝南皱着眉看她:“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何在此。”

殷隋玉:“来这儿喝酒啊!”

“来茶坊喝酒?”

“这你就不懂了,”殷隋玉嫌弃道,“就是要这种偷偷摸摸的,才刺激,你看看人家就明白这种道理。”她指指微生骄。

隋枝南眉头皱得更紧:“你一个女唔——”

殷隋玉恶狠狠捂住他的嘴:“闭嘴!”

“唔唔唔唔!”隋枝南摆手,表示自己不会说了,殷隋玉才松开他,然后嫌弃地往他衣袖上擦沾到的口水。

隋枝南:“没大没小,怎么说我也是你哥……”

“不知轻重,又不是亲的!”

隋枝南懒得跟她小孩子斗嘴,瞧着街上的人少了,起身去结账:“你先看着他。”

前两次见,殷隋玉都猜不出微生骄究竟姓甚名谁,也没找到机会问隋枝南,今日在各种酒楼茶坊转了一圈,到处都是平旌王府纨绔小世子冒犯了太子殿下的传言,殷隋玉想不知道也难。

原来这就是小说里那位美强惨男二。

小说男二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兢兢业业摆瓜子,他已经摆了一圈了,正准备摆第二圈。

不知道隋枝南为什么结个账去那么久,殷隋玉闲得无聊,便试图跟微生骄搭话:“你为什么不把瓜子剥了再摆?你看你摆这些,有的颜色还有差别,看着不难受吗?”

微生骄真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偏头看了殷隋玉一眼。

眼神清明,将殷隋玉看得一惊,险些以为他没醉。

微生骄也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他一把将摆好的瓜子全收回来,开始剥。

殷隋玉看得好笑。

隋枝南回来时,便看见微生骄微垂着头一言不发地剥瓜子,殷隋玉撑着下巴看,等他剥完,围着桌上摆了一边,然后接着摆另一边的时候,殷隋玉就趁他看不见这面,一把将剥好的瓜子全薅了,放进嘴里嚼嚼嚼。

隋枝南:“……”

但愿微生骄跟以前一样想不起来醉酒时发生的事。他这表妹实在太胆大包天了……可以丢掉吗?

作者有话要说:殷隋玉:让他洗手还擦桌子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