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每个人拿一块面包,再去倒一碗肉汤,汤吃完了还能再拿。”守卫大声说。

大家都知道这是可以吃了,于是每个人都拿着一个陶碗,这必定是他们拥有的最大的那个。

然后所有人安安静静排着队,不论男女老少都遵守着秩序,如果破坏了这个规矩,会被毫不留情地赶出来,吃不到任何东西。

强壮的男人不敢取代队伍里瘦弱女人和孩子的位置,神子殿下喜欢守规矩的人,这是长久相处的共识。

肉加入香料烹饪之后,空气里散出肉食特有的香气,而且更加复杂,他们这辈子没有嗅过这么独特的香气。

他们探出头,拉长脖子,盯着前面那个一直冒着白烟的地方,那就是食物的所在地。但是队伍很长,所以大家只能一边吞咽着口水,一边摸着肚子。

这一饿,好像把上半辈子没吃饱的份全带了出来,前所未有的饥饿。

“碗。”

打汤的守卫粗声粗气地说。

披着麻布的小孩有些畏惧地伸出麻杆一样的手,手里有一个破了口子的碗。他很怕高大的男人,因为他经常被大个子欺负。但是对食物的渴望让他暂时克服了这种恐惧。

但是这个守卫只是长得很凶,人却相当好。他特意勺了一勺带着肥厚肉排的肉汤给他,并没有因为他年纪小少给了分量。

“多吃点肉,长得和我一样高。”守卫说。

这小孩在分面包的人那里也得了一块大一些的面包。曾经让他被人欺负的因素,他的瘦小和沉默,在这里却能得到一些额外的关心。

他端着碗去了一个角落,然后把碗放到地上,拿出一个小小的木头勺子放在上面,然后双手合十,学习曾经看到过的祭司,默默地祈祷:感谢仁慈的神灵,赐下神子殿下,他赠我丰盛的食物,使我远离饥饿、痛苦和疾病。

小孩从未告诉别人,他记忆能力惊人,看过就很难忘记。有时候想想,自己这瘦弱的身体是否就是获得知识的代价?想到这种可能,他会觉得很痛苦,甚至宁愿变得愚蠢莽撞。

他一直觉得瘦弱就是错误,活该被人欺辱。但是今天,那些更加高大的守卫却用自己的方式默默给了他照顾。所以,并不是高大的错,那是某些人的错,对吗?

小孩的哥哥走过来,他的嫂子也走过来,他们摸摸他的头,虽然什么也没说,他还是感觉受到了安慰。

他之前一直被继母虐待,也被继母带来的孩子殴打,他的哥哥为了保护他,把他从家里接走。

那一天管事说神子殿下需要几个出色的农民,他哥哥第一个报名,他也就跟过来。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很忐忑,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但是现在,应该没有人再有疑虑,这里,真是好地方啊。

这孩子的名字是小草,很常见的那种野草,不值钱,也没什么特别的用处,和他所代表的身份一样。

小草舔着嘴巴,他是队伍里年纪最小的孩子,只有六岁。可是短短六年的生命,他已经被丢弃了两次,两次他都靠着丢弃的小石子重新回来。哥哥离开后,就没人保护他了。那时候家里已经没有多少吃的,他们希望他死。

他小心翼翼躲避,但是他的父亲和继母应该下定决心丢弃他了。(作为奴隶,他们无权卖掉孩子,否则可能会直接卖掉。)

幸好后来他们的主人变成神子殿下,他允许他们这些卑微的人留下足够的食物,并且仁慈地减轻了工作的分量,所以他也有幸完好地度过这一年。现在他又被已经离开的兄长接走,似乎已经不必那么畏惧了。

而如今,他居然还能吃到肉。

碗里是浓香的肉,那么大的肉,油汪汪的。人类的天性里就有对热量的追逐,哪怕从未吃过红肉的小草,都会第一时间被肉吸引。

肉是什么味道的?

他那么想着,勺了一块酥软的肉,咬下去。

这块肉很烫,外面好像裹着一层油,里面的汤汁像是熔浆一样,伴随着香料的香气喷溅出来。好烫!但他舍不得吐出来,忍着痛,慢慢嚼着。

小草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超越他可以想象的极限的味道。他舍不得咽下去,只想要一直嚼着。

他看到那些大人掰开面包,泡上肉汤,夹入肉块一起吃,她就跟着学。

小草大口咬下去。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味道?柔软的面皮,滋味美妙的肉泥,填充其中的香料……他贫瘠的语言系统甚至给不了合适的形容词。

小草吃着,吞咽着,不知不觉眼泪流了满脸。

小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明明是高兴的事。

他怎么能知道,他所品尝到的美味,不只是碗里的肉汤、手里的面包和那油汪汪的野猪肉,还有他那六年不可言说的不幸和苦痛。

这么美味的东西,他还想继续吃下去。小草看向坐在一个树桩上含笑吃面包的神子:跟着他,可以一直这么幸福下去吗?我要怎么做,才能更靠近他?

被这异常美味的肉食震慑了心灵的不只是小草一个。

奴隶士兵们吃过野猪肉,这种肉贵人是不吃的,对他们却是稀罕物。但是他们不知道,加入珍贵香料之后,这种肉会变得那么好吃,胜过他们吃过的所有的肉。他们同样升起一种向往:我想再吃到这种美味的肉食。

或许他们年老了还会记得这一幕,堆成山的食物和肉,还有第一次品尝到美味而复苏的味蕾,以及从心底萌发的对于更高层次的生活的追求。

第二日云泽就回库里了,他走了一日,从北门回去。

库里是一个类长方形的城市,由南向北分外城、内城、王城。外城的面积最大,居住着库里的中下层阶级,也有商业区和娱乐区。贫民窟在外城的边缘地带。

内城是处理政务、设置工厂、贵族居住的区域,常住人口不到一千,但面积只是比外城略小一些。云泽的房子就是在这里,越是靠近王城的越是需要身份。

王城依山而建立,中间是王宫,那个白色巨大城堡,里面居住着王族一家。人们猜测住了最尊贵的人的王宫应该又大又漂亮。

漂亮是漂亮,大不大得看人。

其实后宫妃嫔和王子公主居住的面积不算太大,每个人只有一个小宫室,所以王族成员在内城都有别院。

王宫两侧的巨大建筑就是神殿了,有三个,供奉三位神灵:太阳神、战争女神和黑夜女神。

库里背后是圣山,它另外三面包围着许多的村落,南面是一大片的农田,东面是贵族们出门打猎的狩猎场和游玩的地方,西面有许多葡萄园和牧场,一条大河从南到北横穿而过,那是泰锡人的母亲河,孕育了泰锡这个文明。

云泽的麦田、牧场和葡萄酒就在库里附近,且是最好的地段,有丰富的水资源用于灌溉。

从圣山脚下到南门,要绕一个大圈,如果走一侧西门,会快许多,但是最快还是北门。北门是王城后门,平日是绝不会开启的,但因为是神子,才会破例让他走近路。

他们一行走到北门,守门的卫兵恭敬地单膝下跪表示尊敬,云泽等人甚至不需下马,直接骑行至家门口。

别院没有任何变化,除了院子里的树都长出了新芽。

“他还没回来啊。”之前忙忙碌碌也没意识到,如今回到家里,突然发现自己有点想美尼斯。是不是待在一起太久,所以养成了这种习惯?

小祭司们被教导得很好,他出去的这一个多月也有认真做功课,基础的几种配方也全部记住了。家里大小事务有管家,完全不需要他插手。

云泽换了一身轻薄一些的衣服在花园中散步,突然他发现今年才种的梅花树都开花了,开得十分热烈。而那桃花也羞答答长出了一两个花骨朵。想起樱桃花和花期和桃花相近,这会儿桃花长出了花骨朵,樱桃花也快了吧。

院子里红色的梅花像是点点朱砂,云泽就想起自己准备做手工皂的事来。他叫人搬了凳子过来,用小剪刀把过密的梅花剪了一些下来,下面有侍女拿着麻布接梅花。

云泽低头笑道:“多接一些,等我回头给你们做花皂。”

他的声音就像是夏日雨滴落在窗台上,又好像阳光下的溪水,清凌凌的,桃花一般的粉色在他脸上晕开,配上那温暖的笑,让侍女的小心脏跳动快了好几秒。

偏这不解风情的只是随口一说,也没去看小侍女脸红成了什么样,又开始拿着剪刀祸害梅树,一直到把花园里今年种的梅树都祸害了一遍,才停下来,说自己要做手工皂了。

云泽念了很久的手工皂,只是一直没有做过,所以大家也不知道手工皂是个什么。只知道做这个得用许多动物油脂和橄榄油,用发酵面团的小苏打粉,用盐,就觉得一定是个稀罕东西。

小苏打粉直接用来做皂效率太低,云泽将少量小苏打粉和清澈石灰水混合反应,过滤掉碳酸钙得到火碱溶液,也就是氢氧化钠溶液。众所周知,皂化反应需要油脂和氢氧化钠。

得到足够火碱溶液后,将其放在小火上加热,但保持低温,倒入同样加热至液体状的猪油,搅拌,充分搅拌。因为火碱有一定危险性,所以需要全副武装,戴上口罩和手套。

结果侍女们一听有危险就急了,死活不肯让云泽享受亲自做皂的乐趣。这时候祭司赫托自告奋勇,云泽说,他做。如此,侍女们才松开手。

因为是冷制皂,所以不需要饱和盐水进行盐析,但是可以加一点盐强化硬度。还可以按自己喜欢的增加别的配料。

他先试验了配比,然后用猪油制作了一些家事皂。

他将现摘的梅花洗净烘干,磨成梅花粉,另外还有干玫瑰花磨的粉、茶粉、苦艾粉、薄荷油、鲜羊奶等等搭配物。配合着橄榄油制作成洗脸皂和沐浴皂。

一开始云泽没掌握好配方比例,祸害了一罐子猪油做了六次实验才试验出最好的方案。有了最佳比例后,再做别的就很简单了。

没有模子,他就用游戏里头的糕点模或者简单木盒,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用掉了三坛子几十斤的野猪油和一大桶的橄榄油,废掉了两个陶锅,做出了一大箱子的手工皂。

第二日这些手工皂就出模了。

长方形的是猪油皂,拿来洗衣服、洗碗。

玫瑰花形的是梅花皂和玫瑰花皂,正方形带一片叶子的是茶香皂,椭圆形如鹅蛋的是苦艾皂,方形的是量最大的薄荷皂,剩下是圆形的羊奶皂。

因为承诺要给家里侍女花皂,他另外制作了一个方形梅花皂,回头再放置两日,就能切成小块的送她们。

“闻起来怎么是一股草木味?熟了之后会不会好一点?”云泽嗅了嗅,发现不那么好闻,也不那么好看,加了花粉的梅花皂和玫瑰花皂都是黑黑的,别的也差不多。

他将这些刚做好的手工皂用麻布包裹起来,一排排放好,一边告诉侍女:“需要静置一个月才能用。里头的花皂送一个给你们,切开了用。”

那会儿刚好准备进入夏季,它们就派上用场了。

冷制皂是这样,热制皂是另一种方法,热制皂还会产生富含甘油的废水。这些废液里还能提取甘油,但是那个又需要酸又需要碱,他当年化学还可以,这么些年也忘得差不多了。而且就算记得那些公式,他也找不到原料。想来想去,果然还是做冷制皂吧。

要不是有幸发现这边有天然小苏打,云泽都想过从草木灰中提取碱性液做香皂,那个还要更加麻烦一些。

手工皂也做了,好像没什么事了,他也不想做药剂,也不想做香薰,酿酒做酱没有材料,每日就复习一下功课,照看一下家里的小祭司,去纺织部看一看,再去街上看看开渠的进度,最后把自己的商品册理一理。

也有人趁着美尼斯不在来找云泽,云泽跟着玩了一天就败退了。闲散贵族子弟的日子从古至今都是差不多的,就是吃喝玩乐,偏偏云泽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宁可早晚照顾他院子里的盆栽。

极度无聊的时候云泽又想到了美尼斯,以前和他一块儿玩怎么就不无聊呢?

云泽想要召唤小伙伴了。而且这么久没有音讯,外面据说还有点乱,他也有点担心美尼斯的安全。这么好的小伙伴,再找一个难了。

“美尼斯到哪里了?”云泽问侍卫,侍卫也不知道。

云泽找了美尼斯给他的一件斗篷出来,召唤了白色海东青:“你能找到这件斗篷的主人么?”

海东青看云泽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个逗逼:你对我的能力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幸好云泽及时想到和美尼斯的老师联系。

大神官也不知道美尼斯现在在哪里,他只是推算了一下,大概会在哪个方位,说可以安排信使去送信。神殿的信使在各个地方的神庙都能得到供给和最新消息。

云泽就给美尼斯写了一封信,说再过十几日,库里的花道就成形了,希望美尼斯不要错过。然后写上时间,别的就没说了。

十日后,一封回信快马加鞭被送过来。

“我思念殿下,每一日,每一刻,如圣山的水绵延不绝。知道您一切安好,且心里挂念卑微的我,恨不得肋生双翼,下一刻便回到您身边,伴您迎接每一个早晨和夜幕。——来自您忠实的守卫者,美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