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位朝廷重臣一夜之间被刺杀在府中,霎时在江都掀起一番风雨。
众臣对这十三人往日的做派大抵知晓,势力对立的面上不显,心底却都暗道大快人心。而同阵营的,则是吓得寝食难安,生怕那柄悬在头上的剑,不知什么时候轮到自己。
燕王当即下令,命人彻查此案。
牧云归行事很干净,没有留下任何破绽。但就算不够干净,对郁衍来说也无妨。
大理寺和刑部都有他的人,想动点手脚轻而易举。
案子查了小半年,非但没查出那十三人是谁杀的,反倒顺腾摸瓜,将整条贪污行贿的利益链条尽数连根拔起。
至此,相国一脉重创,几乎到了孤立无援的地步。
来年开春,燕王正式派兵压境,与长麓在北部边境呈对立之势。
在武举中连中三元的牧云归,自然也被派上了前线。
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牧云归在前线势如破竹,一口气打下长麓好几座城池,没多久就从参将升了副将。
传闻中三月灭了西夏的长麓也不过如此,朝中上下一派欢喜,只有郁衍笑不出来。
想他的小影卫了。
早先战事尚未如此频繁,牧云归还会每隔半月偷摸回来一次。大燕地域不算广,从边境到江都,以牧云归的脚程不到两日便能到,和自家小主人温存一夜,第二天再偷摸回去。
可最近,双方交火越来越频繁,牧云归就连这点时间也没有了。
他已经一个半月没见过牧云归了。
郁衍受不了这独守空闺的委屈。
“殿下,马车已经备好了。”有家仆进来禀告。
自从确定关系后,郁衍自请离宫开府,宫里人多眼杂,他嫌那些人守着不方便与小影卫卿卿我我。
“知道了。”郁衍正在用早膳,听言应了一声。
备车自然是为了去边境,牧云归没空回来看他,他便亲自去。
家仆看了眼基本没怎么动的早膳,关切道:“殿下这几日精神不太好,当真不请太医来瞧瞧?”
“不用。”郁衍这几天都没胃口,想到要去将牧云归,更是没心思用膳。
他把粥碗一推,道:“走吧,早些出发,路上还得走几天。”
家仆:“是。”
可还没等郁衍出门,宫里却来人了。
燕王召他进宫。
这半年多来,燕王的病依旧没见起色,甚至已经不太站得起来。在满朝文武都为大战告捷雀跃欢喜时,唯有天子寝宫依旧死气沉沉。
所有人都在盘算,燕王到底还剩下多少时间。
郁衍被领进寝宫时,一眼便看见靠在榻上的人。
燕王年轻时模样生的不错,可病了这些年,形容憔悴不堪,已看不出年轻时的丰神俊逸。
他挥退众人,召郁衍过来。
郁衍跪在榻前,握住燕王伸来的手:“父皇。”
“不必紧张,孤寻你来,只是想聊聊家常。”燕王笑了笑,视线一点点打量郁衍,“你长得真像你母亲。”
郁衍眼眸垂下,没有回答。
燕王悠悠道:“过去孤总是忽视你,其实不是有意。只是每次看到你,就会想起你的母亲,每次想起都觉得痛心。红颜薄命,真是太不公平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父皇节哀。”
“是啊……已经过去了很多年。”燕王道,“那我们说说现在。”
燕王缓缓道:“大理寺前几日向孤举证,相国收受贿赂,勾结异党,你可知晓?”
郁衍故作惊讶:“还有这事?”
“大理寺要求彻查此事,但孤现在这副样子……”他自嘲一笑,“孤想把这个案子交给你。”
郁衍凝视他片刻,俯身跪拜:“儿臣遵旨。”
燕王压低声音:“孤病了这么多年,相国把持朝政,一旦孤出了什么事,局势会立即倒向他那方。这也是孤这些年一直不愿立储的原因,你明白吗?”
只要储君之位不定,局势便会始终呈现混乱之态。几方争斗,最终得以制衡,这就是君王之道。
郁衍道:“儿臣明白。”
燕王眼中流露出一丝欣慰之色:“你很聪明。其实孤一直知道,唯有你才是最佳的储君人选,孤从没有看错人。”
郁衍眼眸微动。
燕王许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他注视着自己这个儿子,眼神竟然有些温柔:“乖乖留在江都,把这件事办好。相国入狱那天,便是你成为太子之日。”
他语调温和,郁衍却敏锐地从中听出了什么,脊背骤然一凉。
他抬起头看向燕王,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父皇说……留在江都?”
燕王平静地回望他。
他忽然全明白了。
郁衍声音干涩,轻轻道:“父皇知道我今日要去边境,召我来榻前,是为了拖延时间吗?”
燕王依旧没回答。
郁衍霍然起身:“你要对云归做什么?”
燕王猛地咳嗽起来,他咳了很久,可郁衍只是静静站在床边,漠然不理。
“牧云归……是你身边的人。”燕王道,“孩子,你太单纯了。你亲手洗去他的奴籍,将他送去武举,现在又一步步,让他立下战功,有了军衔。”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古往今来都是这个道理,你既然不明白,孤只能帮帮你。”
郁衍冷眼看着他。
“孤不在意这些年你在江都折腾的乱子,孤也曾是皇子,明白你在想什么。不管你怎么折腾,皇位都是你的,但你不该把手伸向兵权。”
“前线连连告捷,已然震慑了长麓,那就够了。少一个牧云归,对边境局势不会有影响。”
“可若继续放任他发展,那是对你不利。”
“……孩子,你明白了吗?”
郁衍轻轻笑了起来。
“不明白的是父皇才对吧。”郁衍道,“我既然敢将兵权放给云归,就不会后悔。至于边境局势,少一个牧云归,您一定会后悔。”
“父皇好生休息,儿臣先告退了。”
他转身欲走,燕王怒喝道:“站住!你今日胆敢离开江都,诏书上便不再是你的名字。”
郁衍脚步一顿。
燕王道:“何必为了一个贱奴放弃皇位,衍儿,为父是为你好。”
郁衍嘲弄一笑,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父皇请便。”
出了寝宫,郁衍脸上的笑意消退,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快步走出宫闱,才扶着宫墙痛痛快快吐了出来。
郁衍早上就喝了几口粥,一口气吐了个干净,胃里痉挛着翻江倒海。
“殿下,您没事吧!”跟进宫的家仆手忙脚乱来扶他。
郁衍接过送上来的清水喝了一口,压下胃里那阵翻江倒海:“没事,气的。”
他转头吩咐:“准备纸笔,我写封密信,派人送到边境去。”
郁衍的传信被人快马加急送走,而他则是乘马车离开了江都。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郁衍想去哪里,整个江都没人拦得住。
可他不敢放松。
燕王有备而来,他不确定自己的密信能不能安稳送到牧云归手里。郁衍这一路不敢停歇,日夜兼程,硬是把五六日的路途生生缩短了一半。
郁衍到军营的时候才刚入夜。
边境驻军守卫甚严,郁衍表明身份,被人领进统帅大营。
正是饭点,营帐内坐着各级将领,见他进来,纷纷俯身跪拜。郁衍顾不得与人寒暄,视线在所有人身上挨个扫过。
没有牧云归。
郁衍心下一沉。
来晚了吗?牧云归是不是已经被……
三军统帅在他身边说着什么,大抵是询问他为何忽然来前线,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郁衍眼前阵阵发黑,根本听不清统帅在说什么。他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拉过统帅道了句“换个地方说话”。
他正想拉着统帅出营帐,扭头却迎面撞见一人快步走进来。
牧云归一身轻甲未卸,手中还端着……一盘烤羊腿。
郁衍险些一口气没喘过来。
“你去哪儿了?!”郁衍恼道。
牧云归还没回过神来,迎头就被骂了句,虽然困惑但也认真解释道:“回主……殿下,属下在账外……烤羊腿。”
郁衍:“……”
众人七嘴八舌解释,郁衍才勉强明白过来。
军营里伙食不好,牧副将的厨艺在军中颇为受捧。不打仗时,便去当个伙夫,帮战友们改善伙食。
因此方才郁衍来军营时,他接到消息已经晚了一步。
感情郁衍这一路心急火燎,饭顾不上吃,觉顾不上睡,结果这人在军营过得还挺滋润?
郁衍又气又无奈,也顾不得是不是合礼数,拉着牧云归出了主帅营帐。
牧云归带他回自己营帐,还没等说话,先被郁衍抱住了。
一个多月没见,青年比先前更瘦了些,脸色也差得可怕。牧云归轻轻抚摸着郁衍的脊背,低声问:“主人这是怎么了?”
“嘘……先别说话。”郁衍小声道,“我抱一会儿。”
始终悬着的心落了回来,郁衍只觉得精疲力尽,浑身都有些脱力。
牧云归把他抱到行军床上,倒了杯水递给他。
郁衍喝完水,又一言不发地把牧云归抱住。
牧云归自然看得出自家小主人状态不对,对方不开口,他也不急着问,只低声道:“主人可是还没用晚膳,属下命人帮主人取点吃的过来?”
“嗯。”郁衍点点头,“不要烤羊腿,太油。”
牧云归:“好。”
郁衍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要太辣,不要荤腥,也别放葱姜。”
牧云归:“……”
“怎么了?”
“没事。”牧云归道,“只是觉得主人的口味似乎变了许多。”
“因为……”
郁衍眨眨眼,心虚地别开视线,手掌下意识落到小腹上。
……现在不一样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