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先生转世

咸州城。

牧谪走在主街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九息正在对着周围走来走去的魔修流口水,见状疑惑道:“怎么啦?”

牧谪微微闭眸,将神识铺开,悄无声息笼罩整个咸州城,低声道:“不太对。”

九息对着一旁路过的魔修吸溜了几口魔气,像是做了贼似的偷跑了回来:“嗯?什么不对?”

牧谪道:“我在虞州城清理疫鬼时,那十三只疫鬼是分散在城中各个角落的,但是这里的疫鬼……”

他抬手指向咸州中央:“似乎未足十三只,且全都在一处聚集着。”

九息茫然地“啊”了一声,不太懂这个,只是问:“那我等会能吃吗?”

牧谪的脚步一停,张开眼睛,眸子沉沉地看着疫鬼所在的方向。

九息:“不去吗?”

牧谪道:“不能去。”

九息失望道:“啊?”

“师尊只是想将我支走,并非是要我真去除那十三只疫鬼。”牧谪道,“师尊只要杀了离更阑,或者三水师兄阻止封筠启动‘养疫鬼’的阵法,那些疫鬼便不足为惧。”

九息看着周围跑来跑去的魔修,吸溜吸溜,只能看不能吃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痛苦,他强行将视线从魔修身上撕下来,艰难道:“那我们去干什么?你不会就想在这里等着吧。”

牧谪自然是不会干等着的,他再次将神识铺出去,只是这次搜寻的却不是疫鬼,而是修士和凡人。

果不其然。

牧谪猛地张开眼睛,转向南边,道:“走。”

他说着已经飞快离开,九息连忙跟上去,道:“去干什么啊?!吃饭吗?”

牧谪的声音没什么波动:“去救人。”

十三只疫鬼还未成,咸州城肯定还有其他人的凡人或修士被魔修捉到咸州来,为得就是将他们炼成疫鬼。

如果来得及将他们救下,那养疫鬼的阵法缺少十三只疫鬼,自然是无法启动的。

但牧谪却觉得这事依然有古怪。

自古以来书上记载的「养疫鬼」都是在凡人的城池里进行的,因为凡人手无缚鸡之力,但凡疫鬼有些修为都能轻而易举造成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比如酆都。

再比如当年未成的虞州城。

这一次,「养疫鬼」的法阵却是在魔修的城池。

咸州全是魔修,更有甚至连化神境的魔尊都有两位,就算炼出了疫鬼,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将整个城池屠杀。

这阵法只有在凡世城池可用,放在有修士的城池,简直能算得上是一个笑话。

可离更阑却做了,且封筠和妖主也跟着他一起谋划此事,牧谪觉得这背后肯定有更大的阴谋。

沈顾容对上离更阑,几个境界的压制不可能会输,那疫鬼能被轻松处理,最难办的就是不知在何处的法阵。

牧谪都开始怀疑,在咸州的阵法到底是不是「养疫鬼」的阵法了,那些已经被炼成的疫鬼也许只是用来迷惑他们的幌子。

细想之下,虞星河被引来酆都,与此同时他们的灵舫被妖修砸坏灵盘,误打误撞进入酆都……

随后跟着那黄鼬一起进了咸州。

或许,这一切只是离更阑的一个圈套罢了,为得便是将沈顾容引来咸州。

九息跟上他,看到他难看至极的脸色,小声道:“你想到什么了?”

牧谪已经快步走进了关押修士和凡人的府宅,干净利落地击杀无数魔修看守,破开暗门进入了玄铁打造的牢笼中。

那铁牢中,果然有修士被关押在里面。

牧谪面如沉水地走过去,视线往里面一扫,突然愣住了。

牢笼中,妙轻风和宿芳意正在尝试着画阵法逃走,突然被踹开门吓了一跳,满脸惊骇地朝外看来。

这里没什么光芒,两人仔细辨认半天才认出来是牧谪。

牧谪:“……”

怎么又是她们两个?

宿芳意看着他,眼泪突然缓缓滑了下来。

牧谪看在之前是宿芳意告知他道侣契的份上,没有怎么排斥,正要拿着九息剑将牢笼破开,宿芳意突然冲了过来,两只手死死抓住铁质的栏杆,嘶声道:“圣君……圣君来了吗?”

牧谪蹙眉:“怎么?”

“圣君不可来咸州!”宿芳意满脸泪痕,哽咽着道,“我师尊……封、封筠想要利用咸州城无数魔修的性命,开启阵法让天道矫向正途。”

牧谪一愣,立刻上前,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宿芳意道:“那阵法不是「养疫鬼」!这是陷阱,圣君不可来咸州!”

她哭得浑身发抖,妙轻风上前轻轻扶住她,脸色苍白地对牧谪道:“芳意无意中撞破封筠城主和妖主商讨此事,才被扔到了咸州来,说什么做成疫鬼,她……”

宿芳意瞳孔都在发抖,被亲手将自己养大的师尊毫无情感地人来咸州送死,对她来说,打击还是过重。

牧谪脸色阴沉,用九息剑将牢笼打开,斩断两人手腕上的镣铐,沉声道:“先别哭,告诉我那阵法到底是什么,什么叫做天道正途?”

狂风吹得小窗框框作响,连雾气都顺着窗棂缝隙一点点窜进来,缥缈白雾萦绕四周。

“天道正途?”

咸州城外,沈顾容冷然一笑,他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离更阑,无神的眸中倒映着那丑陋的脸庞。

“你来告诉我,什么叫做天道正途?”

离更阑冷冷道:“天道所注定的命数,便是正途。”

而命数显在京世录上,那京世录便是正途。

沈顾容闻言冷笑了出声:“你放……”

林下春:“咳。”

沈顾容:“……”

沈顾容强行将话憋了回去。

“你胡说。”

只是那气势明显弱了下来,沈顾容没好气地瞪了林下春一眼,才继续对离更阑道:“事在人为,而不是天道注定。你连正邪是非都分不清,将未来寄托在天定的命数上,难道不觉得可悲吗?”

离更阑却道:“三界事事皆有天道注定。”

他沾满鲜血的五指死死抓着扶手,几乎将那木质的扶手掰成粉末,可想而知用了多大的力气了。

他双目赤红,森然道。

“当年幽州满城成千上万之人,为何只有我一人被认成疫鬼附身?这是命数。”

“幽州城外无数凶兽,而我当年只是个孩子,为何存活数日终于被路过的南殃所救?这是命数。”

“我入道修魔,在幽州寻到疫毒,利用无意中得到的残卷研究出了「养疫鬼」的法阵。这也是命数。”

“凡事皆是天道注定的命数,轨轮转动,谁也逃脱不了天道的桎梏。”

离更阑狰狞地道:“因果轮回归于天道命数,守护京世录之人是唯一能违背天道之人,所以当年你存活了下来,并未成为疫鬼。”

沈顾容冷冷注视着他,像是在看一个上跳下窜的小丑。

“如果没有他!”离更阑嘶声,“明明被天道垂爱,却偏偏为了一个废物违背天道,将我本来已注定的命数悉数改变,他该死!他活该受百年苦楚,他活该……”

沈顾容的瞳孔猛地一缩,泼天的怒火骤然席卷他的神识,险些将他烧得失去理智。

“活该?”他喃喃着重复着离更阑的话,“你说他活该?”

离更阑看到他的脸终于彻底变了,疯狂又快意地笑出声,口不择言道:“是,他就是罪有应得,三界数千万年来,哪个天选之人能有他那般失败?竟然为了个凡人,不惜毁了自己!他之所以会惨死,皆是他咎由自取!”

林下春的脸色也终于有些变了,他尝试着往前走了半步,想要劝一劝主人——虽然感觉根本没有用。

“主人……”

沈顾容浑身都在发抖,他眸瞳猩红,死死压制住自己濒临爆发的怒气,瞳孔全是遮都遮不住的杀意。

“过来。”沈顾容轻轻抬起手,头也不回地对林下春轻声道。

林下春犹豫了一下:“主……”

沈顾容面无表情道:“我说最后一遍。”

“过、来。”

林下春:“……”

林下春只好化为剑身,稳稳落在沈顾容手中。

沈顾容浑身都在抖,但握剑的手却稳如磐石,他眸子沉沉地盯着离更阑,声音没有丝毫波动。

“既然你想困住我,如你所愿,我被困在这里了。”

沈顾容垂眸看了看露出嗜血寒光的林下春,手轻轻一转,剑光微闪,照过两人的眸子。

“既然你我都出不去,那索性继续算一算当年的账吧。”

剑刃,缓缓划过离更阑的脖颈,带出一道血痕。

一滴血缓缓从指缝流下,滴落在黏湿的地面上。

咸州城的地下牢笼,牧谪的下颌崩得死紧,五指收拢,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血痕顺着指缝一点点往下滴。

宿芳意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她抱着双臂,讷讷道:“师尊……她是被人蛊惑了吗?”

妄想将既定之事,利用阵法硬生生矫向“正途”。

人死不可复生,已发生过的事自然也是不能改变的。

他们口中所谓的正途,是真正的正途吗?

宿芳意强忍住眼泪,哽咽地说:“那不是歪门邪道才会做的事吗?”

妙轻风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抚她。

牧谪喉咙都是血腥气,他舌尖抵着上颚,来回默念了三遍清静经,这才面前保持神智。

“你的意思是说,百年前,酆都……也就是回溏城被人布了「养疫鬼」的阵法……师尊是唯一被人救下而存活下来的人。”牧谪一字字说得极其艰难,仿佛喉中含着血似的,“而现在,离更阑和封筠他们妄想将当年之事掰向正途,让我师尊变回当年未成的疫鬼,对吗?”

妙轻风点头:“对。”

牧谪沉默许久,突然笑了一声,眸中却殊无笑意。

他喃喃道:“我知道了。”

牧谪之前的一切不愿意相信的猜想,悉数变为了现实。

沈顾容,便是沈奉雪。

没有什么另外的世界,没有什么夺舍。

沈顾容说:“我没有家了。”

回溏城变成一座鬼城,他确实没有家了。

之前哪怕从沈望兰口中得知沈顾容或许就是沈奉雪时,牧谪依然不敢相信,只想等着所有事尘埃落定,让沈顾容亲口告诉他所有真相。

可现在,他毫无心理准备,却不得不接受……

接受当年沈奉雪……沈顾容对他的特殊对待,只是因为自己的前世是他的故人。

是那个被沈顾容惦记这么多年的先生。

这些年,沈顾容好像总会看着他的脸,心中却在想着别人。

现在,他回想起沈顾容看他的眼神,只觉得浑身撕心裂肺的疼。

沈顾容那些年只是失去了记忆,而当到了回溏城之后便彻底恢复记忆。

所以沈顾容从酆都出来后,为什么会这么反常地直接答应了他。

因为自己应该是先生的转世。

多可笑。

当时牧谪心中有多开心,现在他就有多绝望。

牧谪缓缓抬起手,面无表情地将掌心的血一点点抹在自己那张脸上,恨不得那血就是天底下最毒的毒药,这样就能将这张脸毁得一干二净,面目全非。

这样,他就不必被沈顾容当成其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