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绝世好刀

先生:“顾容……”

沈顾容呆滞地看着他,似乎无法理解。

他像是平日里在询问不懂的难题时,轻声细语地问。

“为什么要救下一人呢?”

“为什么非得是我活着?”

“你的目的是什么?”

沈顾容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对世间一切的天真妄想悉数消散。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

他自认不是什么极好的人,活了这么多年,插科打诨一事无成,回溏城有这么多比他好的人,他的兄长,他的妹妹,以及私塾中更优秀的少年,为什么偏偏活着的是他。

先生盯着沈顾容无神如死灰般的眸子看了许久,抬手想要抚摸他的手,却被沈顾容微微一偏头,躲了过去。

“别碰我。”沈顾容冷冷地说。

先生只好将手收了回来,他轻轻叹息,道:“我的确是有目的。”

沈顾容没说话,木然看着他。

他在短短几个时辰内经历的事情太多,多到他的脸已经做不出其他神情了。

好像什么表情都是错。

“现在整个回溏城被阵法笼罩,除非十三只疫鬼将活人屠戮殆尽,只剩最后一只疫鬼存活,阵法才可解。”先生道,“而我是守护神器之人,无法和三界结下因果,否则必受天罚。”

“嗯。”沈顾容满脸麻木,“所以仙人是打算让那十三只疫鬼自相残杀后,让我成为新的疫鬼,独自活着,是吗?”

听到这句全是疏离的“仙人”,先生羽睫微微一颤,仿佛是有些难过。

他犹豫了一下,才轻声道:“不,独自存活的疫鬼会以杀入道,飞升成圣……”

先生说着,手中的竹篪突然发出一道光芒,他屈指一弹,竹篪转瞬从中间裂开,呼的一声响,竹篪之身原地展开一卷长长的竹简,漂浮在先生面前,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那竹简似乎在和水鬼的争斗中缺了一角,先生瞥了一眼,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京世录之言……”先生低声道,“你是回溏城唯一一个存活……”

他沉默了一下,才在沈顾容心若死灰的注视下,轻声说完最后半句话:“且未受疫毒侵蚀之人。”

沈顾容听不懂,可有可无地“哦”了一声,将视线平静地移到窗棂外。

泛绛居的院中种满了盛放的夕雾花,沈顾容木然看着,脸上已全是泪痕。

此时的沈顾容仿佛被人抽去了三魂六魄,哪怕知晓先生所说的什么唯一存活之人,也没什么庆幸或欢喜,他现在连恐惧悲伤都没有。

他盯着那满院的夕雾花许久,才轻声喃喃道:“我没想活着,仙人所说的京世录,许是写错了吧。”

早些去黄泉路,指不定还能追上他的家人。

三界众人为之趋之若鹜的神器京世录,沈顾容却直接断言“写错了”,但凡换一个人在这里,肯定会嗤笑他的无知,嘲讽他的天真。

见沈顾容愿意和他说话,先生神色柔和,轻声道:“京世录不会出错。”

沈顾容看也不看那漂浮半空的京世录,仿佛在闲聊似的,木然道:“那我现在直接自戕在此,是不是就说明它错了?”

先生被噎了一下。

“你不能死。”先生沉吟片刻,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将十三只疫鬼放进回溏城的吗?难道不想为父母亲人报仇雪恨?”

沈顾容本来面无表情,听到这句话竟然直接笑了出来。

“先生。”沈顾容唇角虽然勾着,但死灰的眸子却一分笑意都没有,他漠然道,“我记得上个月的早课上您曾说过,仇恨是一场无休无止的轮回,要我们心怀善意,莫轻易对人产生怨怼之心。”

先生一愣。

沈顾容直勾勾看着他:“而现在,您却强要我生出怨恨,陷入轮回吗?”

先生抿唇,难得被沈顾容说得语塞了,他低声说:“我只是想要你活着。”

“活着?”

沈顾容扶着桌子缓缓起身,他双腿发软,走了半步险些踉跄着摔倒,但还是强行撑起身子走向先生面前,他盯着先生温润的眸子,哑声道:“是先生想要我活着,还是京世录想要我活着?”

先生被问住了。

沈顾容抬起手按在先生的心口,讷讷道:“若是先生想要我活着,那我就活着;若是您因为京世录之言才对我另眼相待的话……”

他漂亮的眼睛缓缓落下两行清泪,又哭又笑地喃声说:“那您就不要管我了,好吗?”

先生抬头,悲伤地看着他。

“不要管我了。”沈顾容哽咽道,“别再给我任何空妄的希望,先生,我抓不住了。”

先生沉默和他对视许久,才轻轻一抬手,宽袖猎猎将京世录化为竹篪的模样,将它塞到了沈顾容的掌心。

沈顾容茫然看着他。

“并非京世录。”先生抬手轻轻抚着他的脸庞,柔声道,“我想让你活下去。”

沈顾容呆呆地看着他,突然就哭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哭出声,大颗大颗的泪水往下滚落,他死死抓着先生的袖子,呜咽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方才说了浑话,先生……”

先生揉了揉他的头,道:“你是个好孩子。”

沈顾容哭得说不出话来。

先生无声叹了一口气,将他脸上的泪水擦掉,轻声道:“我要去将外面的疫鬼清掉,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好吗?”

听到这话,沈顾容满脸恐慌地抓着他的袖子:“您……您会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马上就回来吗?可以不去吗?”

先生温柔笑了笑,道:“我会回来的。”

他撒了谎。

这是牧奉雪第一次说谎。

京世录上言,回溏城确实有一人存活,可那人却是将十三只疫鬼屠杀吞噬,以杀入道后飞升的沈顾容。

还有那句。

「我会回来的。」

沈顾容目送着先生离开,一个人蹲在泛绛居中等了很久很久,久到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先生依然没有回来。

沈顾容越来越恐慌,他甚至连那面目狰狞的疫鬼都不怕了,挣扎着跑出了泛绛居。

整个回溏城一片火海,烈烈燃烧,沈顾容浑身发软地走在辟火的河边,浑浑噩噩地去寻先生。

他沿着回溏城中的河走了不知多久,也不知转了多少圈,却依然没有寻到那个一身青衣的先生。

那十三只肆虐的疫鬼也已不见了踪迹,或许是被先生清掉了。

沈顾容茫然地握着竹篪走着,天边乌云密布,轰隆一声巨响,一道天雷瞬间从半空劈下,猝不及防地劈在了不远处的石桥之上。

半空恍惚中似乎是有琉璃裂开的声音。

仿佛是天道在震慑,催促。

沈顾容神使鬼差地朝着那落雷的地方跑去。

石桥被劈成了一堆堆石屑四散,在倒塌了半边的桥底阴影处,沈顾容终于看见了一身是血的先生。

沈顾容的眼睛仿佛又恢复了光亮,不管不顾地跑了过去。

“先生!”

先生背靠着桥下的石壁坐着,他浑身是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疫鬼的,青衣上全是血污,白色的发带松散地披在后背,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水。

他眸子微微失神地看着不远处初升的太阳,似乎是在发呆。

听到沈顾容的声音,他微微一怔,愕然抬头看去。

沈顾容已经连扑带跑地冲了过来,看到先生这番模样,他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

“先生?”

先生柔声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泛绛居等着我?”

沈顾容捧着他的手,满脸惊恐:“先生,先生,血……”

先生笑道:“不是我的。”

那十三只疫鬼最后自相残杀,相互吞噬,最后夺去了数千条人命的疫鬼,只差吞噬阵法中的最后一个活人便能飞升成圣,可它找寻了许久都死活寻不到活人的气息,暴躁地在回溏城中肆意吞噬尸身。

先生最终一剑了结了他,而那疫鬼在临咽气前,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咧嘴一笑,吞噬了无数人魂魄的大凶之物在最后一息,拼尽全力将整个灵体自爆。

先生猝不及防被震伤了灵脉,身上的血都是那疫鬼的。

但伤势并不致命,他缓了缓才耽误了回去的时间。

沈顾容跪在先生面前,不知是后怕还是欣喜地掉着眼泪。

天雷轰鸣,一道又一道地朝着先生所在之处劈下。

沈顾容哽咽道:“那天雷是什么?”

先生笑了笑,道:“是天罚。”

沈顾容一愣,回想起先生之前说的,他一旦牵涉凡人因果,便会招来雷罚。

看到沈顾容的脸瞬间白了,先生柔声道:“不怕,天雷能为我们将阵法破开。”

「养疫鬼」的阵法一旦成型哪怕是大乘期也无法破解,而天道降下的天道却能劈开三界所有东西。

沈顾容并不懂,但并不妨碍他觉得先生厉害,他带着最后一丝期翼,问:“我们……都会活着吗?”

先生并没有回答这句话,他温柔笑着,抬起手想要去触摸沈顾容的脸,但在抬手的那一刹那,视线落在了自己一片发红的手背上。

先生愣了一下。

那是……疫毒。

疫毒往往不会靠着血染上,先生并未去在意因那疫鬼自爆而溅了一身的血,而现在看到自己身上逐渐蔓延开来的疫毒,他突然就明白了。

他插手了凡世间的生死,天道落下天雷惩罚;

他强行改变了京世录的结局,天道更是不会放过他。

哪怕要杀死守护京世录之人,天道也要将京世录上记录的掰向正轨,借他之手让沈顾容成为唯一一个存活且成为疫鬼飞升成圣之人。

这便是天道。

先生也不觉得悲伤,他柔声道:“京世录你拿着了吗?”

沈顾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将手中的竹篪递给先生。

先生轻轻抚着竹篪,叹息道:“你可知,神器为何要唤作京世录?”

沈顾容摇头,不知。

“京同警,它本是天降恩泽,警示未来天灾人祸。”先生道,“可世上贪婪之人太多,警世也变成了祸世,天道震怒,便封了京世录,只有天选之人才可窥看,除非是灭世的灾难,否则我不可肆意泄露天机。”

天道选择之人,自出生起便已和三界因果脱离,完全的世外之人。

为避免有人用京世录重蹈覆辙,守护京世录之人不可就京世录上的内容随意泄露或更改天机。

牧奉雪犯了两条。

一是救了该成为疫鬼的沈顾容;

二是将京世录交给非天道选定之人。

先生温柔地笑了,抬手摸了摸沈顾容的脸,低声道:“你能替我守好京世录吗?”

沈顾容茫然道:“先生呢?”

先生不说话。

沈顾容突然有些慌了:“我、我并非天选之人,无法……无法帮您守这什么神器……先生自己来吧。”

天边的雷落下的更厉害了,且听着仿佛很快就将那法阵的结界劈碎。

先生将手背朝下,温柔地朝着沈顾容抬起手:“来。”

沈顾容还是很害怕,但此时他除了先生已无人依靠,只好将手递过去。

先生握住他的手,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

他将竹篪塞到了沈顾容的手中,而沈顾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拼命挣扎了起来。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沈顾容想要推开先生去看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却被轻轻松松制住了所有挣扎,只能徒劳无功地撑着先生的胸口想要往后撤。

先生淡淡地道:“我中了疫毒。”

沈顾容愣了一下。

疫毒……

就是夕雾中的那个疫毒?

沈顾容浑身都在发抖,他拼命摇头:“不、不是,你只是沾了疫鬼的血,那……那不是疫毒。”

先生笑了:“我活了太久,生死对我而言,已不算什么。”

沈顾容嘴唇颤抖,被按着后脑抵在先生的肩膀上,眼泪再次往下落。

他想说,生死对你而言不算什么,但对我呢?

一夜之间,满城之人皆被屠戮,只剩我一人。

我呢?

我算什么?

先生抬起手,仿佛是对自己做了什么,沈顾容只感觉先生的身体猛地一颤,唇缝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喘息。

沈顾容剧烈挣扎:“先生?先生!”

“求求你,不要!”

先生的唇角缓缓流出一丝血痕,他必须要在变成疫鬼之前死在这里,否则疫毒蔓延全身,以他的修为化为疫鬼,定会将沈顾容连皮带骨地吞噬掉。

先生一只手死死制住他怀中的沈顾容,另外一只手颤抖着抬起,缓缓地捂住沈顾容的双眼。

沈顾容顿时陷入一阵可怖的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到,根本不知道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耳畔传来先生压抑的喘息声。

一声又一声。

一声比一声弱。

沈顾容的眼泪缓缓滑下,似乎是料到了什么,眼泪浸湿了先生的指痕。

他呜咽了一声,彻底绝望之际竟然什么都说不出了。

先生低喃道:“顾容,命数已至,不必自责。”

沈顾容好不容易连起的最后一丝蛛丝般纤弱的希望转瞬断裂,他浑身发软,难受得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

“你带我一起走吧。”沈顾容口中全是浓烈的血腥气,他讷讷道,“你给不了我希望,就带我一起走。”

先生却笑了,淡淡道:“万物生而有灵,皮囊只是寄托。”

沈顾容不懂,他抬手捂住先生放在他双眼上的手,呢喃着说:“我不懂,先生教我。”

先生凑到他耳畔,微微喘息着低语:“你方才不是说,若你自戕于此,京世录便是错的吗?”

沈顾容沉默。

先生道:“今日天道要我死在此,你会以鬼修的灵体飞升成圣。”

沈顾容一愣。

“我突然想通了。”先生道,“天道说的,那便是对的吗?”

先生的喘息都带着血腥气,他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小:“顾容,我活了成百上千年,顺从地替天道守护京世录,见过无数被京世录操控着命轮的凡人、修士,世间万物皆为刍狗,可没了我们这些刍狗,天道又如何高高在上,藐视众生呢?”

沈顾容的手缓缓滑落了下来。

“不是天道操纵我们,而是我们成就了天道。”

沈顾容不懂。

他还太小,昨日还是个想着如何逃避先生罚抄五遍学记和弟子规的孩子,只是一夜之间突逢大变,先生说的话他根本不懂,但隐约知道先生之所以和他说这么多,是在教他要如何活下去。

沈顾容茫然道:“可是我一个人……要如何活?”

先生道:“回溏城外的天地,无穷无尽啊顾容。”

他说着,便微微垂下了头,只有微弱的呼吸响彻沈顾容的耳畔。

天空中天雷依然在一道一道地劈下。

沈顾容身处在一片黑暗中,浑身都在微弱地发抖。

他不知想通了什么,讷讷道:“先生,人真的会有转世吗?”

先生道:“我方才说了,万物皆有灵,就连京世录也是有灵的。”

沈顾容茫然道:“那您会转世吗?”

先生又温柔地笑了起来:“会。”

“我名唤牧奉雪,我因京世录而生,本该因它而死。”

“但我违背天道,京世录却依旧为我显露天机。天道震怒,我死后,‘京世录之灵’也会随我一起堕入轮回。”

“竹篪保存在你手中,虽不可用,但却能护你一世周全。”

先生低声说,“我叛逆天道,会被罚百年才可再入轮回。”

“百年后,我和‘京世录之灵’轮回降世,竹篪便会解封,‘我’将同它一起去寻京世录本体。”

去寻你。

转世那人,依然是天道选择之人。

是我,却已不是我。

但这是牧奉雪留给沈顾容的最后一丝希望。

沈顾容仿佛再次抓紧了救命稻草,哽咽着点头:“好,我会去寻你的。”

先生笑了:“好,我等你。”

鼻息间全是血腥气,沈顾容悄无声息地落着泪,湿热的水珠浸湿了先生的指缝。

他被困在先生怀里,感受着他越来越虚弱的呼吸,越来越冰冷的身体,但却因为自己方才的承诺不敢太过崩溃,只能小声抽着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还是没忍住害怕,喃喃道:“先生,你还在吗?”

先生温柔地说:“我还在。”

又过了片刻,沈顾容抖着声音道:“先生,你还在吗?”

这一次,先生的声音明显小了下来,但语气中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还在。”

沈顾容止不住的流泪:“你还在吗?”

“在。”

沈顾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问上一句,他从未觉得等一个回答能让他这般肝肠寸断过,而很快,先生的回应间隔越来越长,声音越来越弱,最后细若微闻。

“先生,你还在吗?”

“……”

无人回答,无人回应,就连耳畔那微弱的呼吸也已经听不见。

与此同时,天边最后一道天雷轰然劈下,直直将整个回溏城的「养疫鬼」法阵劈个粉碎。

在外等候多时的人见状飞快冲进了回溏城,所见却是一地的焦黑和满城的尸体。

离南殃悲悯地闭上眼睛。

少年奚孤行执着短景剑在回溏城跑了一圈,最后在一座桥洞下发现了已经崩溃的沈顾容。

奚孤行扬眉:“师尊,这里有活人!”

离南殃知晓「养疫鬼」的阵法必定会有一人存活,而那人定是已经得道的疫鬼。

他脸色一沉,快步上前将奚孤行拉到身后,冷冷道:“别靠近,他已经是疫鬼……”

话还没说完,他便看到了缩在一个血衣男人怀里的少年。

少年浑身污血,身上却没有一丝疫鬼的气息。

他,是个凡人。

离南殃一愣。

他尝试着走过去,刚靠近,沈顾容猛地抓住他的手。

离南殃从未被人这般冒犯过,险些一巴掌把他甩出去,但还是顾念着他是个凡人,堪堪忍住了。

沈顾容眼神虚无,眸子涣散,死死抓着离南殃的袖子,嘴唇发抖着,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却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奚孤行偷偷走过去,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沈顾容张大眼睛,没有任何反应。

奚孤行小声嘀咕:“怎么是个瞎子?他怎么活下来的?”

离南殃蹙眉道:“闭嘴。”

奚孤行只好不说话了。

沈顾容挣扎了许久,才像是孩子牙牙学语那般,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救……救他。”

“先生……方才还、应了、我……”

“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