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沈奉雪笑了,“我夺你记忆做什么?”
沈顾容冷冷道:“因为我看了京世录。”
所有的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沈顾容浑浑噩噩了一整日,此时前所未有地清醒。
“我封印离更阑后,获得神器京世录,但一直未曾用过。”沈顾容冷声说,“直到我遇到了牧谪……”
那个浑身疫鬼气息的牧谪。
那个前世为他惨死的……先生转世。
疫毒存在牧谪的神魂之中,哪怕是人脸树的灵果也不能完全祛除掉,当年的沈顾容更是无能为力。
本能告诉他,要尽快为牧谪寻找活下去的法子,但理性却因为牧谪是先生转世而无法对他狠下心来强行入道。
陷入两难的沈顾容,想到了京世录。
京世录可通古今,沈顾容从头到尾看到了往后数十年的未来。
若是他再不解除牧谪身上疫鬼的气息,那之后的结局必定是沈顾容惨死,牧谪和虞星河反目成仇。
京世录告诉了他一切,但天道不允许有人能够窥探几十年后甚至几百年后的天机。
知晓沈顾容窥探京世录后,便降下天罚雷劫。
天道要夺回沈顾容所知晓的一切。
沈顾容只是就自己知晓的细节猜了个大概,他目不转睛盯着沈奉雪,不肯放过他眸中一丝情绪。
“你就是我,但我却不是你。”
沈奉雪瞳孔一缩。
这个反应……
沈顾容猛地张大眼睛,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快步上前一层台阶,一把抓住了沈奉雪的衣襟,冷冷逼近他,道:“你只是被天道雷劫从我灵体分离出去的记忆罢了,我就算有心魔,也不会让心魔脱离我的掌控。”
而沈奉雪……这段被分离出去的记忆,虽然还在沈顾容身体中,但显然已经脱离了沈顾容的控制。
因为沈奉雪已被天道雷劫所控制,所行之事虽然看着处处为沈顾容着想,但仔细想来却又觉得不对,哪里会有心魔不想着去侵占本体,而是哄骗着他去捏碎元丹,一起魂飞魄散呢?
沈顾容:“天道想杀我,想要我主动击散在京世录所看到的一切。”
他说着,突然就勾唇一笑,一把抓住了沈奉雪放着“离魂”的手。
风乍起,沈顾容一袭红衫仿佛浴血般飞起,他白发飞舞,虽然站在台阶之下,但气势却是前所未有的冷厉。
他一口将“离魂”吞入口中,盯着沈奉雪骤然收缩的瞳孔,再次笑了。
“可我偏不。”
他说。
天道说这是错的,那便是错的吗?
他偏不信。
沈奉雪呆怔许久,似乎从来没有认识过沈顾容这个人一样。
他沉默半天,突然放声大笑。
沈奉雪笑着笑着,两行泪从他眼底缓缓滑落,他轻轻用两指捏了捏安安静静躺在掌心的灵果,白光微闪,伪装散去后,正是离魂。
沈顾容方才吞下的,便是能融合记忆心魔的灵果。
沈顾容选对了。
沈奉雪满脸泪痕,抬手轻轻抚着沈顾容的白发,喃喃道:“你是对的。”
沈顾容没说话。
沈奉雪边笑边落泪:“只是有一点,你错了。”
沈顾容所知的事情并不多,大部分都是他自己凭借着多年来看话本的经验大胆推理出来的,简直能算得上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听到这句话,沈顾容故作镇定,冷漠道:“我不会有错。”
沈奉雪笑了起来:“我就是你啊。”
他只是被天道植入了让沈顾容自己亲手碎掉记忆的命令,但归根结底,他依然是沈顾容。
依然是沈顾容那空缺的遭遇过炼狱的百年记忆。
沈奉雪缓缓走下台阶,终于和他并肩站在同一层台阶之上。
他缓缓抱住沈顾容,将下巴枕在沈顾容的肩膀上,低声喃喃道:“你并非看到了京世录。”
沈顾容一愣:“什么?”
沈奉雪声音越来越弱,身形也越来越淡。
“你是进入了京世录中,亲身经历了那一世。”
强行逆天改命,所以天道才会如此震怒。
沈奉雪留下最后一句话:“京世录隐世千百年,世间只有天道认可之人才有资格打开,而你并非那人啊,沈顾容。”
沈顾容浑身一僵。
沈奉雪说完后,身形仿佛化为齑粉瞬间散去,而与此同时,沈顾容的脑海中一直缺失的那一块仿佛被无数东西填满。
空缺了半年的记忆铺天盖地涌入脑海中,沈顾容猛地捂住头,踉踉跄跄险些一头栽下。
在失重的那一刹那,一双手突然拥住了他,将他紧紧抱在了怀里。
熟悉的味道铺天而来。
沈顾容忍着剧痛勉强张开眼睛,视线对焦后,看到牧谪那张满是泪痕的脸。
“哭什么?”沈顾容奋力地抬起手,勉强一笑,温柔地替牧谪擦去脸上的泪,喃喃道,“我不是说会回来吗?”
牧谪眼泪掉得更凶了。
沈顾容说罢,那记忆再次汹涌扑来,转瞬便将他淹没到了更深的意识沼泽中。
“师尊!”
牧谪的声音仿佛隔着无数层结界传来,那声音带着哭腔,沈顾容心疼得不行,但此时却已经无暇顾忌了。
被天道强行剥离出去的记忆重新归位,沈顾容头痛欲裂恨不得直接去死,但他此时浑身动都不能动,只能强行忍着那如凌迟的痛苦,一点点将那纷乱的记忆捋顺。
***
记忆深处。
花灯街。
十三只疫鬼屠城。
回溏城一片火海,四处都是凄厉的惨叫和遍地的尸身。
沈顾容被吓呆了,他手中还捏着先生给他的糖葫芦,整个人呆呆地站在台阶上,双眸虚无。
这场灾难仿佛是狂风过境,转瞬之间就成了这番模样。
短促得沈顾容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沈夕雾尖叫一声,瞬间将沈顾容的神智唤醒,他一把冲上前将沈夕雾抱在怀里,抖着声音艰难道:“别怕,夕雾别怕,哥哥在。”
沈夕雾哽咽道:“哥哥,他们到底怎么了?”
沈顾容自己都不知道,他一把将沈夕雾抱起来,想要不顾一切地往家里跑,但刚上台阶,就被先生拦住了。
沈顾容茫然道:“先生?”
先生一身青衣,手握着竹篪,似乎是悲悯地道:“顾容,你回不去了。”
沈顾容懵了一下,头一次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听不懂旁人的话:“啊?什么?”
先生抬起竹篪,轻轻一指火蔓延而来的地方,道:“疫火是从外围蔓延到花灯街,火过之处,疫鬼已将所有生灵屠杀殆尽。”
沈顾容没听懂,还干巴巴地说:“先生,这是什么新的话本片段吗?”
可他没时间也没心情听话本,抱起妹妹不管不顾地想要回家。
爹娘、兄长和嫂嫂还在家中等他们回去呢。
沈顾容心中虽然已经隐约有了猜想,但还是不肯相信,不能接受。
明明……方才还好好的。
一年一次的花灯街,明明一切都和往年一样,再过半个时辰就要放焰火了,看完焰火后他们才会回家,才会如往常一样上榻睡觉,去做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梦。
而不是现在……
火灼烧在身上,明明不是在做梦,但眼前却比噩梦还要可怕。
沈顾容不敢去看那满地的尸身,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极其聪明,浑身发抖着往惨叫声极少的地方跑,只是跑着跑着,他便在那一条条深深的巷子里走丢了。
沈顾容不想让妹妹害怕,故作沉稳可靠,道:“夕雾,你……你记得怎么回家吗?”
沈夕雾茫然地从他怀里抬起头,看了看周围,也摇了摇头。
沈顾容:“……”
沈顾容脸上淡定,内心却慌乱得不行,他想要再次将妹妹抱起来,但抱着跑了这么久,他双臂酸软,只好将沈夕雾背起来,随便选了条巷子跑了过去。
就连巷子中也时不时有面目全非的尸体,沈顾容眼睛看也不看地跑过去,声音有些颤抖道:“夕雾,闭上眼睛。”
沈夕雾忙紧闭眼睛。
沈顾容安抚她:“等你再次睁开时,哥哥就带着你回家啦。”
沈夕雾点头:“好,夕雾信哥哥。”
沈顾容勉强一笑。
他脑子一片纷乱,感觉自己好像在做一场荒唐大梦,怎么跑都醒不过来。
回溏城安稳了数千年,怎么可能一朝就遭此大难呢?
沈顾容不想相信,不敢相信。
他拼命说服着自己,又跑了许久,久到整座城池的惨叫声越来越小。
冲入一条巷口后,沈顾容茫然地看着四周的火海。
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花灯漂浮在河面上,将河水找得波光粼粼,一片岁月静好,和岸上的炼狱场景相衬之下,越发让人毛骨耸立。
沈顾容不肯相信,正要再离开,却听到不远处的河面上传来一声破水而出的声音。
他呆呆地看过去。
河面上,一人站在一艘小船上,面色木然地看着仿佛炼狱的回溏城,而他的身子……竟然是半透明模样的。
沈顾容:“……”
怕鬼的沈顾容险些直接晕过去。
先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捂住他的眼睛,淡淡道:“那是水鬼。”
沈顾容仿佛寻到了安全感,呜咽一声捂住先生的手,抖着声音道:“先生不是说……这个世界上并无鬼魅神魔吗?”
先生似乎笑了笑,淡淡道:“只是回溏城没有。”
他将沈顾容和沈奉雪护在身后,叮嘱道:“在我身后,别乱跑。”
沈顾容讷讷道:“可是我爹娘兄长……”
先生叹了一口气,道:“他们全都死了。”
沈顾容一愣,一瞬间还以为先生在开玩笑。
什么时候,那满口全是圣贤之词的先生口中,竟然也能古井无波地吐出这般残忍的话了?
“死……死了?”
沈顾容整个人呆在原地,就连沈夕雾都忘记了哭。
那水鬼的船靠不了岸,只能远远看着,他手中还有刚刚发动「养疫鬼」的法阵痕迹。
“天选之人,报上你的名字。”
他朝着先生开口,声音嘶哑仿佛含着砾石。
先生偏头看他,温柔笑了笑:“不足挂齿。”
“也是。”水鬼道,“今日已过,世上便再无守护「京世录」之人,不知名讳也罢。”
他眸子阴鸷地盯着先生:“回溏城之人皆会被疫鬼屠戮殆尽,你就算修为在身也不可插手凡间因果,否则必会招来天道责罚。”
沈顾容满脸呆滞,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水鬼抬起尖利的爪子,冷冷道:“将京世录交出来,我便留你一命。”
先生笑了,他握着手中的竹篪,随手挽了个剑花似的式,宽袖翻飞,带起一阵微弱清冽的檀香。
“京世录就在这儿。”先生道,“你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