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顾容拿着做好的先生木偶,欢天喜地地往树下蹦。
但他此时根本没动灵力,梧桐树又高,这样不管不顾往下跳,牧谪直接被吓到了,连忙先一步落到地面上,张开双手一把接住沈顾容。
沈顾容衣摆翻飞,直接被接了满怀,却看也不看牧谪,捧着木偶就跑。
“先生?”沈顾容在泛绛居胡乱跑着,好像是在找人,“先生先生!”
牧谪脸色惨白地追上去,却不敢再叫他了。
他怕自己被错乱的沈顾容当成……那面容一模一样的先生。
沈顾容跑了一圈也没找到他的先生,只好回到了泛绛居,捏着那木偶摆弄,眼尾低垂着,那长长的羽睫仿佛栖息的蝴蝶,微微颤抖着。
他的指腹轻轻点着木偶的脸,有些垂头丧气,小声说:“先生,先生肯定会喜欢这个木偶的。”
牧谪小心翼翼地坐在他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不知沈顾容是怎么了,更不知该如何将他唤醒,只能这样徒劳无功地看着。
牧谪看着沈顾容涣散的眸子,有些绝望地想着:若自己是个医师便好了……
医师?
牧谪愣了,才猛地起身出了泛绛居,将在灵舫上木樨给带了过来。
片刻后,木樨的瞳孔微微一缩,神态骤然变得有些慵懒。
林束和打了个哈欠,挑眉道:“疯了?平白无故的怎么会疯了?”
牧谪却脸色难看道:“他没疯,只是记忆有些错乱。”
林束和笑了一声,也没在意。
就算再错乱,能错乱到哪里去。
只是当看到在玩木偶的沈顾容,林束和笑容僵在脸上。
真、真错乱了!
林束和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抬起木头的手握住沈顾容,低声道:“十一?”
沈顾容茫然地抬起头,视线依然未落到实处,好像根本看不到面前有人。
林束和抬起手在他面前招了招,沈顾容瞳孔动都没动,仿佛瞎了眼。
不对,他本身也瞎了眼。
林束和神色有些肃然,他对牧谪道:“他这样多久了?”
“已经半日了。”
林束和沉吟片刻,又抬手探了探沈顾容的灵脉,半晌才道:“他八成是灵障又发作了。”
牧谪愣了一下:“灵障?”
他从未听说过这种病?
而且,什么叫又发作了?
林束和干净利落地将沈顾容双眼上的冰绡取了下来,沈顾容微微一歪头,似乎很奇怪,但他手中握着先生的木偶,仿佛就什么都不害怕了。
林束和捏着他的下巴,仔仔细细看了看他的双眼,沈顾容十分乖顺,一点都不扑腾。
牧谪忙问道:“什么是灵障?”
林束和想了想,道:“当年你师尊……应该是瞧见了不好的东西,受到了刺激,身体自我逃避,产生了灵障,自此之后,眼睛就瞧不见了。”
牧谪一愣,这才意识到了林束和当年说的“他眼睛又未曾受过伤”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瞧见过……不好的东西?
什么东西能让他受这么大刺激,心甘情愿将眼睛封闭,再也看不见任何光亮?
牧谪讷讷道:“他……看见过什么东西?”
林束和已经检查好,正在把冰绡往沈顾容双眼上绑,闻言愣了一下,才有些不自然地道:“我也不知道。”
牧谪木然地心想:说谎。
牧谪从之前便觉得,整个离人峰上下对他师尊前所未有的好,哪怕是厌恶沈奉雪如朝九霄,每次遇到危险也定会去拼尽性命去护他。
起先牧谪还以为是离人峰师门和睦,师兄师姐全都对最小的师弟关爱有加。
但不对。
离人峰之人,各个都是人中龙凤,各有各的古怪秉性,他们出身不同、喜好不同,及冠后各奔东西,就连身处的地方都不同,没有道理会不约而同地对沈奉雪这般好。
能让这么多人保持统一,要么就是沈奉雪真的值得这般好,要么就是……他们所有人都有对沈奉雪好的理由。
沈奉雪秉性并非招所有人喜爱,那便是有其他缘由的。
而那个理由,并非喜爱,并非身世,并非地位权势,那只有可能是愧疚。
愧疚这种东西,仿佛就像一把悬在心尖上的钝刀,又如跗骨之蛆,根本挥之不去,只能竭尽全力来补偿,来填补愧疚造成的空洞。
而善意,是最能填补空洞却也能随意施舍的东西。
林束和为他草草检查好,道:“他现在无意识地逃避所有人,根本看不到有人在他身边,你……”
他还没说完,牧谪愣了一下就接口道:“不对。”
林束和:“什么不对?”
牧谪道:“方才他看到我了。”
林束和一僵,愕然看着他。
一旦有了灵障,哪怕是林束和都无法将其驱散,怎么可能……
林束和抿了一下唇,道:“他瞧见你,认出了吗?”
牧谪摇头:“不太确定,他说让我帮他抄书。”
林束和犹豫了一下,才道:“那你继续陪在他身边,多和他说话,八成对驱散灵障有益处。”
他说着,似乎是想起来此人是觊觎他师弟的小混账,但见此时沈顾容的状况他又不好开骂,只能捏着鼻子不情不愿地将沈顾容交给牧谪,扭脸走了。
牧谪坐在沈顾容对面,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才尝试着和他说话。
“师尊?”
沈顾容刚开始根本没听到,牧谪只好试探着学着方才的动作,抬起他的脸,强迫他和自己对视。
很快,沈顾容迷迷瞪瞪地和他对上了视线。
牧谪赶忙抓紧机会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师尊,我……”
他还没说完,沈顾容就歪着头问他:“你替我抄好书了吗?”
牧谪一愣,连忙将桌案上的纸拿出来,说:“看,抄好了。”
沈顾容根本没有判断能力,随意看了看纸,就冲牧谪露出一个笑容,说:“你真好。”
牧谪被他夸得一愣。
沈顾容羽睫眨了眨,咬着指尖似乎在思考什么。
牧谪唯恐他将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后就又瞧不见自己了,忙拽着他的手,强颜欢笑道:“我……我替师尊抄了书,师尊打算怎么奖赏我?”
“奖赏?”沈顾容歪头看着他,半晌才突然一笑。
他跪直了身体,手按在两人中间的桌案上,微微倾身凑到牧谪面前,笑吟吟地在他唇角亲了一口。
牧谪当即呆住了。
沈顾容根本没有做这种事很羞耻的感觉,还狡黠一笑,道:“我最想对你做这件事啦。”
哪怕知道时间不适宜,牧谪还是不能控制的脸颊一红。
林束和说无意识忽视所有人的灵障一旦染上,那就是不可解的,但沈顾容似乎对他很特别,什么人都瞧不见,只能看见他。
而且……
牧谪抚了抚唇角,一直紧悬的心缓缓松懈下来。
而且,沈顾容似乎并没有将他当成先生。
这个结论让牧谪十分欢喜。
沈顾容亲了他一口,越看越觉得喜欢,索性爬到桌案上,凑到牧谪面前,含糊地说:“牧谪。”
牧谪一怔,有些欢喜道:“师尊,您认得我?”
沈顾容笑了起来:“我自然是认得你……”
他刚说完,自己也一愣。
认得?
牧谪?
沈顾容僵在原地,迷迷瞪瞪陷入了沉思。
牧谪怕他再乱想将自己给搅和魔怔了,便抬手将他抱住,小声哄着他:“没事的,什么事都没有。”
他得到沈顾容的这一丁点特殊对待,已经足够他欣喜若狂的了。
不记得他也没有关系。
一点事都没有。
沈顾容一门心思便是抄书,明明牧谪已经糊弄过他书已经抄好了,但没过一会,他又开始端端正正坐在桌案前,拧着眉头奋笔疾书。
这次抄的是弟子规。
牧谪从最开始的满心慌乱,到了后来的逐渐安静,沈顾容不明不白地突然疯了,他不能再乱了阵脚。
今晚定要去酆都,寻找一下沈顾容变成这样的原因。
只要寻到缘由,那事情自然就好办了。
沈顾容抄了一天的书,最后手腕都在发抖了依然不停,仿佛自虐似的,最后还是牧谪劝说了许久,沈顾容才茫然地停下笔。
他讷讷道:“可是先生说要抄五遍。”
牧谪愣了一下,就今天一天,沈顾容抄的书已经不止五遍了吧。
知晓现在不能按照寻常的逻辑来判断沈顾容,牧谪只好哄他:“等明天再抄,现在已经很晚了。”
沈顾容疑惑地看向外面,泛绛居自成小天地,常年白昼,牧谪见状立刻一挥手,外面顿时变成暗黑的夜幕。
沈顾容顺利被糊弄住了,还牵着牧谪的衣角,笑着道:“入夜了,是不是有花灯看呀?”
牧谪:“您想看花灯?”
“嗯!”沈顾容点头,重复道,“看花灯去。”
牧谪并不知晓沈顾容的心结是什么,见他这样欢喜,便点点头答应了。
反正都要去酆都一趟,带沈顾容过去也可以。
沈顾容知道要去看花灯,欢天喜地地去泛绛居的箱子里东翻西翻,似乎在寻找衣裳。
只是这箱子中的衣服都是牧谪为他置办的,除了白色便是青色,沈顾容鼓着脸颊,一点都不喜欢,翻了个底朝天都没寻到。
牧谪想了想,试探着拿出之前素洗砚送给沈顾容的红衣。
沈顾容一看,欢喜地接过来,开开心心地换上了。
牧谪带着他出了泛绛居。
虞星河正在瑟瑟发抖地看着不远处缓缓打开的酆都城门,看到牧谪和沈顾容出来,眼睛顿时一亮。
他从灵舫上跳下来:“师尊!”
虞星河行了个礼,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沈顾容,想着向之前那样让师尊摸摸头。
但沈顾容眼眸虚无,牵着牧谪的袖子,似乎根本没看见他。
虞星河左等右等,没等到师尊摸头,委屈地抬起头:“师尊?”
牧谪没让虞星河骚扰他师尊,道:“酆都如何了?”
虞星河忙收起自己撒娇的小心思,道:“入夜后,城门便开了。”
而那被烧出焦痕的废墟,也在黄昏时瞬间变成了这番热闹的鬼城模样。
牧谪点头,反手握住沈顾容牵着他衣袖的手,将沈顾容纤细的五指拢在宽大的掌心中。
牧谪牵着他往酆都走,虞星河错开几步在后面跟着。
虞星河一直都在盯着两人相牵的手目不转睛地看,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下步子。
“小师兄。”
沈顾容正在动着手指在牧谪掌心划来划去,不知道在划什么,挠得牧谪掌心发痒。
他紧紧握着沈顾容的手让他别乱动,偏头对虞星河道:“怎么了?”
他语气难得温和。
虞星河目光复杂地看着牧谪半天,才讷讷道:“往后……”
牧谪眼皮一跳。
虞星河耳根发红地小声说:“往后我要唤你师娘了吗?”
牧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