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顾容跟着男人到了喜堂的时候,整个宅子一团乱糟糟的,到处都飘着鬼魂,似乎着急忙慌地在寻什么东西。
男人走上前问了问,很快回来,蹙眉道:“那个生魂凭空不见了,他们在各地寻找。”
“不见了?”沈顾容想了想,那八成是牧谪到此将那人救了出去,否则不可能在拜堂前突然不见了。
想到这里,沈顾容松了一口气,他点点头,道:“多谢你,那我先回去了。”
男人牵着望兰,笑着看他,道:“好,我送你出城。”
沈顾容摇头:“不必了,我认得出城的路。”
他说完后,心突然一阵猛烈地跳动。
沈顾容呆呆站在原地,满脸茫然。
认得出城的路?
这里只是一座陌生的城池,他……为什么会认得路?
从小到大,他什么时候有过只走了一遍就能记得路的时候?
沈顾容突然觉得恐惧,连瞳孔都在剧烈地晃动,他讷讷道:“我、我不认得,我什么路都记不得,劳烦您……送我出去。”
男人担忧地看着他,点头道:“好。”
沈顾容默不作声往前走,他在内心默念。
「往前走过两条街口,往北转,走入主道,便是花灯街,穿过长街就是城门口。」
男人带着他走了两条街口,往北转。
沈顾容脚步一顿,站在街口,茫然地看着他。
男人正在和望兰笑着说些什么,没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去,见沈顾容愣愣地站在那,笑道:“怎么了?”
沈顾容呆呆的:“你……是不是走错了?”
他不该记得路,也不该记对路。
男人笑着说:“没有走错,咱们穿过花灯街,便是城门口了,很容易认路的。”
沈顾容瞳孔骤缩,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他讷讷道:“不对,不对。”
他嘴里念叨着不对,转身就往回跑。
不对。
什么都不对。
哪里都不对。
这个是他只来过一次的鬼城,他不该对这里的路了如指掌,就好像……
他在这里生活过许久似的。
沈顾容完全不顾身后男人的叫声,闷头往前走,很快就回到了那吵闹的喜堂。
宅子里的主人正在皱眉谩骂着那该死的生魂,一旁穿着新郎服的女人眉头紧蹙,似乎十分遗憾。
沈顾容呆呆地看着。
这样才是对的。
陌生的府宅,陌生的鬼魂,陌生的……古怪习俗。
他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这样才是最正确的。
他站在路中央看着正前方的宅子,企图用鬼逼迫生魂殒命这样残忍之事来强迫自己接受、承认,这里根本不是他所熟悉的地方。
直到男人快步追了上来。
男人看着温温和和的,但动起怒来莫名让人畏惧,他厉声道:“你跑来这里做什么?!不是告诉你了,这里并没有你要寻的生魂吗?!你怎么说不听?”
沈顾容满脸害怕,眼瞳涣散地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男人发现已经有人在奇怪地看向他们了,沉着脸拉住沈顾容的手往前走,企图在众人发现他之前把沈顾容送走。
沈顾容呆怔着任由他拉着往前走。
只是还没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等一等。”
男人不听,依然要拽着沈顾容跑。
但很快,就有人追上他们,无数鬼魂将他们团团围住。
沈顾容眼睛猛地张大,他踉跄了一下,一下扑到了男人怀里,死死抓着他的衣襟,浑身都在发抖。
“救救我……”他呜咽出声,“我害怕……”
沈顾容前所未有的害怕。
但这次害怕的,却不是周围围绕着他的鬼魂。
而是某种……在他心中呼出欲出的事实。
男人还以为他是被这种场面吓到了,连忙把他抱在怀里,挡住他的脸,不让他去看那些面目狰狞的厉鬼。
他冷冷看向面前的鬼魂,道:“你们想做什么?”
宅子里的主人身穿着漆黑的寿衣,纸上的五官凶狠地瞪着男人,毫不示弱道:“你怀里那个,是我们府里逃跑的生魂吧?”
男人眉头紧皱,厉声道:“不是,你们认错了。”
宅子主人却冷笑一声:“我在酆都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有他这号人物,而刚好我们府里丢了生魂,你说哪有这么巧的事?”
男人一点不想和他们废话,只想带着沈顾容离开。
几个穿着小厮衣裳的鬼飘到了两人面前,拦住了去路。
沈顾容浑身一抖,浑身发软地被男人死死拥在怀里,不去看那诡异的人脸。
宅子主人见他这么护着那生魂,冷冷道:“你若说他不是生魂,那就将他的脸撕下来我瞧瞧,我们酆都这么多年,早已无人记得自己的名字、面容,甚至记忆。他那张‘脸’下如果有真正的脸,那便是我府里走失的生魂,你要将他交由我。”
其实根本不用看脸,只要那纸画的脸一撕下来,他身上的生魂气息就会弥漫开来,让这些鬼魂一眼就能认出是否是生魂。
沈顾容的腿越来越软,几乎要从男人怀里滑下去,他死死拽着衣襟,茫然地张大双眼,眸光涣散失神,眼泪簌簌往下掉。
眼泪将他脸上的五官打湿,生魂的泪将生魂气息一点点散发出去。
只是一瞬,那些鬼魂就彻底围了上来,势必要将逃脱的新娘抓回去。
沈顾容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眼前一阵混乱,似乎有人在拼命撕扯他的衣裳,耳畔传来阵阵鬼魂的哀嚎声,仿佛在一点点拉他下地狱。
但混乱间,依然有人死死握着他的手臂,冰凉的触感传遍全身,却将自己一点点从绝望的沼泽里拖出。
不知挣扎混乱了多久,他终于被人浑浑噩噩地拽着手逃出了炼狱中。
耳边依然是厉鬼的惨叫,以及夹杂着稚嫩的哭腔。
“求求你,不要。”
“他们全都死了……”
沈顾容猛地张开了眼睛,半天才回过神来。
男人浑身狼狈,已经拉着他跑到了酆都入口,他气喘吁吁,推着他往门口走,道:“快走,快……快走。”
不远处,望兰正在凶狠地阻拦着想要跟上来的鬼魂,婴孩的鬼泣声响彻沈顾容的耳畔。
他茫然地看着面前紧张地盯着他的男人,突然开口问:“你认得我吗?”
男人愣了一下,才道:“我死了一百多年,早已不认得生魂。”
就算认得,他也不记得。
沈顾容依然失神地看着他,又一次开口:“你认得我吗?”
“你认得我吗?”
认得我吗?
男人奇怪地看着他,眼看着那鬼魂就要追上来,他赶忙催促道:“你还是先离开再说吧,这里很危险。”
沈顾容呆呆地问:“我若是走了,他们会怎么待你?”
好像自从他意识到自己能认得这鬼城的路后,就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仿佛在做梦,又仿佛是在极其清醒地逃避现实。
他在梦境和现实中来回摇摆,最后拉锯太过激烈,将他的脑子彻底搅成了一滩浑水。
男人很意外他会问出这句话,愣了一下才笑着道:“我不会有事的。”
也对,鬼魂早已经是已死之人,自然不可能再死一次。
男人似乎很爱笑,但脸色沉下来时却能吓得沈顾容腿肚子发软。
这样好的鬼,若是留在这里……
那些连生魂都给杀了成亲的鬼,怎么可能是善茬。
若是沈顾容离开,男人和望兰不知要被如何对待。
沈顾容呆怔半天,就在男人要催他赶紧离开时,他突然轻轻一抬手,不远处挣扎着朝他扑来的鬼似乎像是收到了什么压迫似的,直接五体投地栽倒在地,怎么挣扎都爬不起来。
男人诧异地回头看去。
沈顾容看着他那张纸画的脸,连声音都在发抖,但依然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涩声道:“你救了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男人愕然看他,似乎没料到方才还哭着说害怕的人竟然是个修为极高的修士。
知道他不会强行被人抓去成亲,男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将望兰喊回来,理了理身上凌乱的衣衫,带着点期待地看着沈顾容。
“什么都可以吗?”
沈顾容点头。
男人纸画的鬼瞳仿佛闪着光亮,好像在绝望中挣扎了多年,终于寻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犹豫了一下,却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别人又不需要自己救,这样无功受禄太过不知羞耻。
他正要拒绝,一旁的望兰就直接开口道:“我爹爹在寻我小叔叔呢。”
望兰身形比一般婴孩还要弱小,仿佛是还未满月份便强行降生的孩子。
沈顾容突然想到了自己只有七个月大身孕的嫂嫂。
他抖着唇问:“小叔叔?”
望兰期待地看着自家爹爹,踮着脚尖牵着他的手,晃来晃去,奶声道:“爹爹,你快说呀,你不是一直都想要出酆都找小叔叔嘛?”
沈顾容迷茫地看他。
男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屈指弹了望兰的眉心一下,笑着道:“胡闹,怎可胡乱给旁人添麻烦?”
望兰委屈地用小短手抱着脑袋:“可是他说什么事都能做的。”
男人朝沈顾容歉意地笑了笑,道:“若是不给您添麻烦的话,我倒是有一事想要拜托你。”
沈顾容嘴唇张张合合,似乎料到了什么,但却开不了口,不知过了许久,他才用沙哑的声音,艰难道:“什么事。”
男人道:“我一直在寻我的阿弟和妹妹,他们去花灯街看花灯了。”
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没有生前的记忆,就连现在的记忆也是混乱的,却不知从哪里来的执念,依然记得那个走丢的一直没回家的弟弟和妹妹。
他只记得自己的弟弟妹妹没有回家,从未想过他们是死了或者早已逃离酆都,每日都会拎着一盏小灯,一条街一条街地去寻,想要为不认路的弟弟照亮回家的路。
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他从始至终,只是想要寻弟弟妹妹回家而已。
“我阿弟名唤沈顾容,妹妹沈夕雾。”
男人……沈扶霁温温柔柔地说,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我……我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模样了,所以寻起来可能有些麻烦。”
沈顾容脑子空白了许久,满脸木然地看着他。
沈扶霁礼貌又疏离地注视着沈顾容,眸中全是掩饰不住的欢喜和感激:“若是你可以帮我寻到他们,我可以为仙君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