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峰山阶,离索孤身一人拾级而下,手中握着一把剑,正拧着眉头打量着周遭的丛林。
晌午时,离索和师弟在演武场切磋,无意中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鬼修从演武场飘了过去,但是其他人却仿佛没有看到,一时间让离索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瞎了。
那只鬼修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们,所有却似乎置若罔闻,离索犹豫半天,才拎着剑孤身一人追了上去。
鬼修似乎就是在等他追上来,离索一来,他立刻往山下跑,走两步还回头瞧瞧离索有没有追上他。
离索平日里温温柔柔的,看着脾气甚好从不动怒,但那只不过是假象罢了。
他自小体弱多病,林束和曾来为他诊治,说若想长命就必须少动怒,离索也十分听师叔的话,强行将本性暴躁的脾性掰成温文尔雅。
本来他追鬼修时,十分心平气和,但到了后面是傻子也知道那鬼修是把当风筝放,当即暴怒,拎着剑浑身杀气地追着那鬼修砍。
只是那鬼修仿佛只是一个幻影,哪怕他的剑砍上去也没有伤到鬼修分毫,离索又是个暴脾气的人,打定主意要砍死他。
这一追,就追到了九春山,埋骨冢。
眼看着就要冲进埋骨冢外围,暴怒的离索突然生生止住步子,停在一步之外的空地,眉头狠狠皱了起来。
鬼修站在埋骨冢外围,周围全部都是阴雨的黑色雾气,将他的身形遮掩得若隐若现。
“不好。”离索心想,“若是师尊知晓我来埋骨冢,定会罚我闭关静心。”
而且……
那只鬼修应该是故意引他过来的。
埋骨冢之所以称之为离人峰的禁地,离索也大概知晓一部分内情,他无意去招惹那只魔修,只好狠狠剜了那鬼修一眼,转身就走。
他刚迈两步,身后就传来一声轻笑。
“我的离索,你要去哪儿?”
离索:“……”
离索生平第一次被人这么亲昵地唤作“我的离索”,当即浑身一抖,鸡皮疙瘩掉一地。
他跑得更快了。
魔修的声音宛如跗骨之蛆,紧紧跟着他:“你身上穿的竟是离人峰的山服?呵,多年未见,你竟然堕落到拜入仇敌门下吗?”
离索的脚步一顿。
仇敌?
魔修见他停下了,低低笑了一声,声音仿佛一根虚幻的线,断断续续地围绕着离索。
离索皱眉,又抬步往前走,等到那声音开始消散,不能围着他转时,他才停下步子,偏头冷淡地看了身后一眼。
身后空无一人,但离索却知晓那魔修依然在。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离索淡淡道,“你想蛊惑我叛逃师门吗?”
魔修嗤笑一声:“你还真将离人峰当成师门了?”
离索不为所动。
“看来南殃对你的记忆动了手脚。”
离索蹙眉:“你怎可对南殃君直呼其名?”
魔修突然就笑了:“你还和之前一样崇敬南殃。”
离索脸一寒。
之前?难道他的记忆真的被做过手脚?
魔修道:“你难道就没有察觉到自己从小有哪里和旁人不同吗?”
离索有些怔然。
不同?自然是有的。
因为自小到大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而他又为何从灵脉中抽出各种不同的灵剑来?
他正拧眉想着,就听到那魔修用着低沉喑哑的声音,幽然道:“自然是因为你并不是人类啊。”
离索瞳孔骤缩。
魔修看到他终于变了脸色,笑了一声,道:“离人峰有一节关于‘剑’的早课是书阁长老上的,他应该告知过你们,剑灵是剑韵养而出的灵,能通人事,化人形,但是聚灵幻化而出的人形哪里能和真正的人类相比。”
离索如坠冰窖,魔修声音更轻更柔:“而你呢,离索,你的身体,是正常人的身体吗?”
“你的灵脉……是普通人的灵脉吗?”
离索脸色苍白,不着痕迹往后退了半步,他嘴唇轻轻发抖,似乎是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离索,你若不信,大可前去扶献城的剑阁去看一看三界凶剑榜上排名第二的帘钩剑海,到时你便知晓我说的都是对的。”
离索垂着头沉默了许久,久到魔修都有些不耐烦了,他才缓缓抬起头。
魔修看着他已经恢复冷静的脸庞,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离索深吸一口气,突然勾唇一笑,说:“我不去。”
魔修:“……”
离索估摸了一个魔修灵力触及不到的地方撩着衣袍席地而坐,撑着下颌,道:“就算我去了剑阁,看到了帘钩,那又如何?”
魔修语气中的温情已经不在,他声音冰冷道:“即使知晓你是我的剑灵,你也要叛主?”
离索“啧”了一声,道:“以往的记忆我并不想知晓。我只知我是被三水师兄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他救我性命,离人峰养我至今,于情于理我都无法叛逃师门。”
魔修冷冷道:“叛主的废物。”
离索懒得和他再废话,他直接起身,道:“我会将你今日寻我之事告知圣君。”
魔修唤他:“离索。”
离索根本不想听他再多废话,转身就要跑。
只是还未跑到离人峰山阶,身后猛地传来一阵猛烈的威压,直接袭向他的后背,仿佛是一堵墙当头砸下来一般。
魔修在埋骨冢被困了四十年,前些日子素洗砚又加固了结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他轻而易举地逃出来。
这一击只是魔修用尽全力的最后挣扎罢了。
离索本能地挥出灵力想要挣脱那魔修的掌控,但是一抬起手,却发现掌心竟然凝聚不了任何灵力。
他本以为那灵力威压是魔修修为的碾压,但此时他经脉灵力倒流,金丹灵力停滞,整个人宛如被操控的傀儡似的,连动都动不了。
电光火石间,离索脑海中回想起书阁长老教他们关于「剑」的早课时,好像说过一句。
「剑灵不可叛主。」
离索浑身一僵,灵脉中灵力骤然被抽得一干二净,他重重地倒在地上,视线虚无地盯着一旁的小草,怔然地想。
“这个魔修……”
“是离人峰之人吗,为何会知晓书阁长老教‘剑’的早课?”
多余的他已无法思考太多,恍惚中,耳畔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个镶边金线的黑靴缓缓停在他的视线中。
离索用尽全力将视线往上看,最后停留在一张妖邪阴柔的脸上。
“啊。”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名字突然浮现在离索的脑海,他喃喃道,“离……更阑。”
魔修——离更阑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间一抹红痕几欲滴血,他淡淡道:“离索,我本可以不杀你,但你不乖。”
离索瞳孔微微有些涣散。
离更阑说罢,微微俯下身,将离索的身体扶起,轻轻地拥在臂弯间,眸子柔和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惹祸的孩子。
“不过我不怪你。”离更阑放轻声音,语调全是魔修特有的蛊惑,“你只是被他们迷惑了。”
他抬起手轻轻抚在离索的心口,柔声道:“我不怪你。”
虽然口中这般说,但下一瞬,他脸色一变,手指猛地用力,将尖利的指尖直直插入了离索的心口。
血珠溅了几滴在离更阑那张妖魅的脸上,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仿佛吃人的厉鬼,声音轻柔:“你死了,我就不怪你了。”
离索身体剧烈地一动,被离更阑死死拥在怀里。
他仿佛在拥抱情人一般,姿态轻柔,眼尾缓缓流下两行清泪,但脸上却带着嗜血扭曲的快感,将手一点点插入了离索的心口,前去摸索帘钩的剑灵心。
剑灵之心能让他在短暂的时间内将修为提升到顶峰,到时冲击埋骨冢的结界会多一半的胜算。
离更阑在埋骨冢四十年,所积攒出来的灵力在这一瞬间悉数用光,若是得不到离索的剑灵之心,那他这些年的隐忍蛰伏全都功亏一篑。
离更阑缓缓地摸索寻找剑灵心,就在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那一团火光似的心脏时,一道剑光猛地从不远处袭来,只是一瞬直接将离更阑的手腕齐根斩断。
离更阑此时只是分神出了埋骨冢,得不到剑灵心根本维持不了片刻。
斩断他手臂的灵力太过熟悉,离更阑几乎不用看就知道是谁来了。
他缓缓抬头看去。
不远处,沈顾容一身青袍,双眸的冰绡和白发被风吹得胡乱飞舞,他长身玉立,手持九息剑,一身清冷至极的杀意虽不骇人,但却仿佛寒冰似的,逐渐蔓延到周遭,将离更阑包裹住。
离更阑抬手一甩,齐根断掉的手腕上长出一根根黑色的线,飞快化为手腕。
他看着沈顾容,似笑非笑道:“沈奉雪,你又来坏我好事。”
沈顾容拎着剑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漠然地看着他,冷淡道:“你想对我离人峰的弟子做什么?”
离更阑笑了笑,一抹脸颊上的血,道:“如你所见,挖心啊。”
沈顾容面色丝毫不变,只是将手中的剑柄握得更紧了。
离更阑看到沈顾容过来,就知道离索这颗心他是拿不到了,四十多年功亏一篑,他脸上也没有多少气急败坏,反而像是遇到故知似的,魔瞳一弯,俊秀的脸上全是笑意。
“十一。”离更阑笑着说,“听说你前些天被降下雷罚了?”
沈顾容一怔。
离更阑看到他这副样子,哈哈一笑,仿佛十分快意。
他将离索放到地上,笑着说:“我之前就同你说过,神器滥用会降下雷罚,你不听我的……”
他还没说完,沈顾容就面如沉水地一剑刺了过去,破空声裹挟着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响彻耳畔。
沈顾容冷冷道:“废话太多。”
说罢,他狠狠将九息剑一旋,离更阑瞳孔微微张大,他被刺了一剑,脸上没有丝毫痛苦,反而抬手一把握住沈顾容的手腕,脸上全是张狂的快意。
“沈奉雪,你记着。”离更阑又恨又疯地看着他的脸,“我一直都在暗处看着你。”
沈顾容手腕一抖,又是一道灵力挥过去,离更阑整个人霍然化为一团黑雾消散在他面前。
方才看到离更阑时,沈顾容心口一直源源不断涌起的杀意在这一剑下逐渐散去。
那又是沈奉雪潜意识里对魔修的杀意。
哪怕他只是受杀意驱使,但这依然是沈少爷在这个世界中,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将剑刺入人的身体,但因为离更阑只是一缕分神,没有血痕也没有尸体,让沈顾容好受不少。
沈顾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将浑身是血的离索扶起来,看到他心口的伤痕竟然在一点点的消散,他才真切地意识到,离索并不是人类,而是和九息那样能随意变化人形的剑灵。
离索很快就修复好了身体,幽幽转醒。
沈顾容正在看着埋骨冢外围的魔气,不知是不是因为离更阑被沈顾容击溃了那好不容易凝聚出来的分神,埋骨冢外围常年萦绕的黑雾竟然悉数驱散。
他正想着这次魔修八成能在里面安分数年,离索的声音从后传来:“圣君?”
沈顾容看到他醒了,也松了一口气,道:“没事吧?”
离索脸色惨白地摇头:“多谢圣君救命之恩。”
沈顾容:“无碍。”
就在这时,牧谪和奚孤行堪堪赶到。
一看到师尊,离索立刻后怕地上前扑到奚孤行面前,眼圈通红地说:“师尊!弟子方才险些被杀。”
一看到徒弟,沈顾容立刻双眸放光地看着牧谪,控制住自己扑上去的冲动,心想:「徒儿!师尊方才杀人了!」
牧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