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谪在灵舫顶打坐一晚,青玉化为一团小狐狸,四脚朝天晾了一晚上的毛。
天刚破晓,牧谪倏地睁眼,青玉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消失在了灵舫顶。
灵舫唯一的房中,牧谪转瞬出现在榻边,手疾眼快一伸手,将从床上睡得翻下来的沈顾容抱在怀里,险险没有让他跌落在地。
哪怕从床上跌下来,沈顾容依然心大的没醒,还因嗅到周围熟悉的味道,含糊地梦呓道:“牧谪……”
牧谪环着他腰的手一顿,心尖仿佛被针戳了一下,酥得他整颗心都开始发麻。
将沈顾容轻手轻脚地放回榻上,牧谪抚着胸口,有些茫然地在原地呆了半天,才魂不守舍地离开了。
灵舫顶上,青玉已经清醒了,正趴在那,九条绸缎似的尾巴被风吹得微微拂动。
他看到牧谪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歪头问道:“你又怎么了?”
牧谪不耐烦地蹙眉:“睡你的,少管我的事。”
青玉撇嘴,只好继续晾毛了。
不过牧谪此人倒也奇怪,他刚说完让青玉别管他的事没多久,不知为什么有些烦躁地从冥想中脱离,拧着眉头想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开口:“狐狸。”
狐狸摇了摇尾巴,懒洋洋地搭声:“嗯?”
牧谪犹豫半天,才别扭着说:“昨晚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青玉闻言脑子里又想起「挡雷劫」的那个突如其来震撼他幼小心灵的吻,他呻吟一声,直接抱住了头,蔫哒哒地说:“我好不容易忘记了,你又让我回想起来了。”
牧谪皱眉,无法理解道:“只是亲了一下手背而已,不至于吧?”
但是青玉比他还要无法理解,他腾地跳起来,爪子捂着发红的脸,小声说:“可他们都是男人啊,而且还是师徒!这可是大逆不道欺师灭祖违背伦理阴阳交合之事啊。”
牧谪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对这种事是不是有些偏差,竟然觉得完全没问题。
青玉问:“你自己换位设想一下呗,若你真的是那话本中的徒弟,会对你师尊有那种心思吗?”
青玉让他换位,牧谪当真闭上眼睛换位想了想。
「泛绛居院中的夕雾花海中,沈顾容一袭白衣,墨发曳地,唇角带着笑轻轻将修长的手朝他伸过来。
牧谪像是捧住易碎的珍宝似的轻轻握住他的手。
从他的视线看过去,沈顾容失神的浅色眸瞳微垂,羽睫宛如枯死的蝴蝶轻轻一眨一阖。
师尊轻声唤他:“阿谪。”
牧谪蓦地起身,像是受了什么蛊惑似的上前半步,张开双手将沈顾容拥在了怀中……」
青玉:“牧谪,牧谪?”
牧谪猛地张开眼睛,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他眼眸失神:“什、什么?”
青玉好奇地看着他:“你脸怎么红了?”
牧谪:“……”
牧谪胡乱地抹了抹脸,尽量让自己绷着脸:“没事,闲云城很快就到了。”
他说完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只好起身,逃似的回了画舫中。
青玉不明所以,只好继续瘫着。
牧谪魂不守舍地冲进了画舫中,在走向沈顾容房间时还无意中一脚踩在了在地板上睡觉的虞星河的手,把虞星河踩着“嗷”了一声。
牧谪置若罔闻,快步打开门冲了进去。
画舫本就小,顶上被青玉占着,外面又被虞星河占着,牧谪本来是打算趁着沈顾容没醒,到他房中角落里反省一会,但他刚进去,就猝不及防地扫见了正在换衣服的沈顾容。
牧谪:“……”
牧谪差点就死了。
他噔噔噔后退数步,愕然道:“师尊?”
沈顾容刚醒,他刚脱掉衣服,摸索着牧谪昨晚就放在小案上的衣服往身上套,但他眼瞎加脑子懵,怎么穿都穿不对,硬生生把自己折腾清醒了。
听到牧谪的声音,他将缠得乱七八糟的衣带放下,蹙眉道:“下回挑些好穿好脱的衣裳。”
牧谪:“……”
牧谪深吸一口气,将自己那股奇怪的冲动强行压了下去,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颔首道:“是。”
沈顾容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坐在那就等着牧谪给他穿,牧谪无声叹了一口气,上前道了声“冒犯”,为沈顾容穿衣。
沈顾容偏头,以为牧谪没注意地打了个无声的哈欠,用指腹抹去眼尾的水珠,才转过头来,问:“你在画舫上面做什么?和谁说话吗?”
牧谪为他系衣带的手一顿,犹豫了一下才如实道:“是妖族随行的护卫。”
沈顾容又打了个哈欠,含糊道:“我想也是,画舫也只有上面能藏人了。”
牧谪“嗯”了一声,将衣带系紧,正要去拿一旁的外袍,就听到沈顾容说:“闲云城应该快到了吧。”
“是。”
沈顾容道:“那今日穿身黑衣吧。”
牧谪一怔,他还从未见过沈顾容穿过这般深沉的颜色。
沈顾容揉了揉眉心,道:“沾了血,不容易看出来。”
牧谪:“……”
您……到底把六师伯当成什么品种的妖魔鬼怪?
一个时辰后,灵舫从闲云城的护城河进入灵舫阁。
闲云城正赶上雨季,天色阴沉,噼里啪啦下着凉雨。
牧谪将灵舫归还后,带着沈顾容他们走上闲云城的街。
闲云城一年四季约摸有大半都在阴雨连绵,城池也不像扶献城那般鳞次栉比,因常年多雨,各家各户出檐极深,粉墙黛瓦,无数细小的河流蔓延在城池中,青石小路和拱桥交错,宛如一幅水墨画似的。
雨落时,烟雨氤氲,恍惚置身仙境。
沈顾容披着厚厚大氅,牧谪为他撑伞,虞星河还是头一回来闲云城,好奇地左看右看。
牧谪喊他:“虞星河,别乱跑,当心跑丢了。”
虞星河蹲在一条潺潺流过的河水边洗了洗手,和雪满妆一起跑了过去,他也不撑伞,发上衣上全是雾蒙蒙的水珠。
“小师兄。”虞星河问,“我们来闲云城到底是做什么的?”
牧谪无语地看着他:“你不知道就跟来了?”
“能和师尊出来玩嘛。”虞星河道,“而且还能顺便归家一趟。”
牧谪瞥他一眼,避重就轻道:“师尊的冰绡被天雷劈毁了,我们去寻六师伯做新的。”
虞星河“哦”了一声,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但他很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哪怕心有疑惑还是一笑,说:“好。”
闲云城还是有些冷,沈顾容裹了裹大氅,道:“还没到吗?”
牧谪道:“再走两条街便到了。”
沈顾容面无表情,心想:哦,我离死还有两条街。
牧谪不知他在想什么,但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也约摸能从沈顾容那副不露端倪的清冷脸上瞧出来一部分真实情感。
他仔细看了看,得出一个结论。
——他师尊在害怕。
害怕林束和。
牧谪沉默了一下,才轻声道:“师尊,六师伯体弱多病,有时连刀都拿不起来,您不必太过……担心。”
他原本想说“不必怕”的,但又顾忌到沈威猛敏感脆弱的自尊心,便改了口。
沈顾容不担心,他只是恐惧加心虚。
他尽量保持镇定,淡淡道:“你知道一把九息剑多少灵石吗?”
牧谪倒是不知道这个,他擅长精打细算,将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尝试着说了一个他所认为的天价:“一千灵石?”
沈顾容摇头,比了个三。
牧谪诧异道:“三千?!”
沈顾容:“你再加一位。”
牧谪:“……”
三万。
牧谪终于知道他师尊为什么这么怕了,敢情是怕债主讨债心虚的。
他安慰道:“师尊和六师伯同门情深,必定不会只为这三万灵石离心的。”
沈顾容面无表情:“你记得你有几个师兄吗?”
牧谪:“七个。”
沈顾容没说话。
牧谪说完后也沉默了,雨噼里啪啦搭在竹骨伞上,仿佛死亡的屠刀微微蹭过,转瞬就能落下来。
八个……
三万灵石。
牧谪记忆中的林束和,身形孱弱,脸色上全是病态的苍白,连说话都大不了声,牧谪见五次他有三次躺在榻上起不了身,剩余两次还是坐在木轮椅上被人推着出来的。
林束和医人不自医,牧谪每见一次都担心他明日就会身死道消,可他也不知哪来的机缘,竟然活了这么久。
这种病美人,应当不会……拿刀杀人的吧?
牧谪浑身一哆嗦,回想起林束和在三界的英勇事迹。
他杀人,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病得越狠,拿刀越稳。
虞星河疯跑了一圈又回来跟上他们,好奇地说:“什么灵石呀?”
牧谪没理他,沈顾容有些惋惜地看着虞星河,牧谪扫了一眼,竟然从他不动如山的脸上看出来了“小徒儿啊,你的剑恐怕是没着落了”的意思。
牧谪:“……”
穿过两条烟雨蒙蒙的街道,很快,一条仿佛隐藏在黑暗中的巷子映入眼帘。
一阵阴风传来,卷起角落里未被雨打湿的黄纸。
一抬头,墙上悬挂着一块破旧的木板,上面用朱砂写着一行字——十三子街。
虞星河看了看那条深街,莫名有些害怕:“这条街,名字怎么这么奇怪?”
牧谪道:“闲云城的街巷按照数字和时辰来分,十三、子时,皆为大凶大煞。”
他没多做解释,带着一无所知的沈顾容往前走。
虞星河害怕地跟在后面,想要去扯师尊的手,被牧谪瞪了一眼,只好抱住小凤凰取暖寻找一丝丝安全感。
越往里走,天色也就越阴沉,虞星河壮着胆子往左右看了看,发现道路两旁的铺子竟然全是棺材铺。
虞星河:“……”
道路两边挂着纸糊的灯笼,脚底下也全是打湿的黄纸,阴风阵阵,把虞星河吹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不敢大叫,只能紧紧跟着牧谪。
又走了几步,虞星河实在是受不了了,抖着嗓子小声道:“小师兄,我们……不是要给师尊看眼睛吗?”
牧谪:“嗯。”
虞星河:“那为什么……要来棺材街啊?”
牧谪还没说话,虞星河不知脑子是怎么想的,突然“哇”的一声,焦急地说:“不要啊,我觉得师尊还能再救一救!小师兄你别急着买棺材啊!”
牧谪:“……”
沈顾容:“……”
这个蠢货!
就在这时,不远处唯一一所亮着灯笼的铺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清越的轻斥:“蠢货。”
三人一同看去。
在那阴森的巷尾,暖色的灯缓缓铺洒而下,将铺子前破旧的牌匾照亮半边,隐约能瞧见“临关医馆”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