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顾容被吓得魂飞魄散。
之前他再怎么丢人再怎么受惊都没这么狼狈过,这次不知是不是孩子的泪窝浅,又或是毫无心理准备之下遇到最恐惧的恶鬼,直接被吓得眼尾泛红,几滴水坠在羽睫上要掉不掉。
素洗砚被他吓住了,忙道:“十一?”
沈顾容惊魂未定,那一声控制不住的惨叫让他嗓子都险些劈了,捂着喉咙咳了半天,羽睫上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素洗砚轻柔地拍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扫了一眼地上的冰绡,大概猜出来里面有什么了,他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不怕了不怕了,下回我去闲云城帮你收拾他。”
沈顾容依然心跳如鼓,双眸蒙着一层水雾,涣散失神。
素洗砚安抚了他一会,见他呼吸终于缓过来了,将他之前的冰绡递给他。
沈顾容被吓住了,拼命地往后缩不肯戴。
素洗砚:“这个是你之前的,不是六师弟那个。”
沈顾容还是不肯。
素洗砚见他小脸惨白,当真被吓得不轻,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好,那我们过几天再戴好不好。”
沈顾容点点头。
素洗砚将双腿发软的他抱回了榻上,道:“那你别乱动,我让三水过来照料你。”
沈顾容正在往被子里钻,闻言闷闷道:“嗯。”
素洗砚走后片刻,外面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声。
沈顾容掀开被角看了一眼,才后知后觉眼前一阵白雾朦胧,根本看不见东西。
那人走进房后,熟练地到了床榻边,脚步声轻缓。
沈顾容一愣,三水无论做什么都雷厉风行,走路恨不得隔着十里远都能听见,这回怎么改了性子?
他正胡思乱想着,耳畔传来牧谪的声音:“师尊?”
一只手伸过来将他头顶上的被角掀开一点,露出点他能顺畅呼吸的缝隙,牧谪轻声道:“三水师兄下山去了,师伯让我过来,师尊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沈顾容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不、不需做什么,你……你就在这儿坐着便好。”
牧谪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听话,搬来个凳子坐在床边。
沈顾容露出半个小脑袋来,双眸失神地看着他,好像怕他会跑。
四岁大的孩子双眸往往是最清澈明亮的时候,但沈顾容的一双浅瞳仿佛蒙上了一层灰尘,盯着虚空时没有一丝光亮。
牧谪之前也见过几次沈顾容未戴冰绡的样子,但因为他的气势太过有压迫性,让人根本不敢看他的双眼。
这一次牧谪胆子大了些,目不斜视地盯着沈顾容的眼睛看。
沈顾容眸子狭长,因为方才的惊吓眼尾依然有抹飞红久久消散不去,失焦着怯怯盯着虚空时,显得越发可怜无助。
牧谪心想,师尊灵力滔天,怎么还会有人能伤到他的眼睛?就算伤到了,闲云城的六师伯应当也有无数种方法帮他治好才对。
沈顾容原本还强撑着睁着眼去看牧谪,虽然眼前只有一团在动的色块,他还是能勉强找到一些安全感。
他看着看着就撑不住昏昏欲睡,但一闭眼就是无数恶鬼在他眼前狰狞咆哮的场景,让他吓得立刻就睁大了眼睛,不敢再睡了。
牧谪看了半天,莫名有些心疼,他搬着凳子往床边坐得近了些,壮着胆子将手伸过去,轻轻握住沈顾容被子里的小手。
沈顾容茫然看他。
牧谪轻声说:“我在这守着师尊。”
不知道为什么,紧紧只是抓住了个六岁大孩子的手,沈顾容突然莫名得不再害怕了。
沈顾容紧紧抓着他的手,将半张脸埋进被子里,轻轻道:“嗯。”
这一次,再闭上眼睛,眼前却没有再出现那咆哮的恶鬼了。
沈顾容睡了半日,再次醒来时外面天已经黑了。
房中并未点灯,但那只手依然紧紧抓着他,好像永远不会放手。
沈顾容迷迷瞪瞪地爬起来,裹着小被子循着本能摸索了两下。
牧谪在一旁闭眸修炼,沈顾容一有动静他立刻睁开眼睛,从一旁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冰绡塞到沈顾容手中:“师尊,冰绡。”
沈顾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拿着冰绡就要往眼睛上绑,在即将绑好时他骤然反应过来,立刻把冰绡扯下扔了出去。
牧谪将冰绡捡回来:“师尊?”
沈顾容抚了抚胸口,面有菜色:“不戴……”
牧谪只好说:“好,不戴。”
沈顾容又缓了一会,扫见外面一片漆黑,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戌时三刻了。”
沈顾容愣了一下,他这一睡就睡了四个时辰?
感受到牧谪的手依然在轻轻握着他,沈顾容有些尴尬,他睡觉时一直抓着人家的手?
他干咳了一声,放开牧谪的小手,小声说:“你……你回去休息吧。”
牧谪却摇头:“师伯说师尊不戴冰绡离不了人,我在这儿照顾您。”
沈顾容还是很尴尬。
虽然他自小都是被下人伺候着长大的,但还没被这么小的孩子照顾过,莫名有种虐待孩童的感觉。
沈顾容让他走,牧谪还是不走。
最后没办法,沈顾容不能让牧谪还坐在那冷板凳上陪着自己,便拍了拍床榻,道:“来,上来。”
牧谪坐得腿都有些麻了,闻言一愣,难得呆住了:“什么?”
沈顾容今天被吓得不轻,本来也不怎么想让牧谪走,但他又不能让一六岁孩子为了陪他坐一晚上冷凳子,否则明日整个离人峰又要传沈奉雪虐待牧谪了。
“到床上来。”沈顾容重复道。
牧谪愣了大半天,才迷迷瞪瞪地脱了外衫鞋子,被沈顾容拉着手拽上了床。
沈顾容打小就怕冷,十岁之前经常大半夜跑去他兄长的床上取暖,他兄长是个性情温和的读书人,无论他怎么闹都不生气,还会把他冰凉的小脚丫塞到自己怀里为他暖热。
直到沈顾容十二岁时,他兄长成亲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娇妻,自那后沈顾容就没脸去找他兄长取暖了。
牧谪身上温热滚烫,沈顾容把他拖进被子里后就控制不住地往他身上贴。
牧谪回过神来满脸尴尬,想要推开他却又下不去手,只能干巴巴地说:“师、师尊……”
小师尊就小小一团,整个人挨着牧谪根本占不了多大的地。
沈顾容来到这个世界后,每日睡觉手脚都是冰凉的,这还是头一回这么暖,他惬意地叹了一口气,带着点鼻音懒懒地说:“嗯?”
牧谪小声说:“您离得太近了。”
沈顾容张开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可是我冷。”
牧谪:“……”
牧谪还能说什么,只能说:“那、好吧。”
沈顾容再次贴了上去,脸颊在牧谪手臂上轻轻蹭了蹭,小兽撒娇似的。
牧谪被他蹭得浑身一僵。
沈顾容根本就没有自觉,靠着一团暖源,没一会就舒服得进入了梦乡。
不知是不是终于暖和了一会,沈顾容这次做了场美梦。
梦中,他将牧谪教成了得道大能,虞星河也未误入歧途被魔修夺舍,沈奉雪朝他道谢,终于将他送回了家。
家中,一切如故。
花灯节上,他牵着妹妹在回溏城的街上肆意玩耍,还为兄长和在孕中不能出门的嫂嫂买了两盏花灯。
一身宽袖青衫的先生手持竹篪,坐在回溏城放花灯的河边吹奏。
灯火通明,先生的侧脸如玉雕琢。
他吹奏完一曲,周围放花灯的少女捧着通红的脸颊无声尖叫。
沈顾容牵着妹妹快步过去,先生微微偏头,冲他一笑:“顾容。”
沈顾容笑得眼睛都没了,道:“先生再教我吹竹篪吧。”
先生脸上的笑意一僵,仿佛回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干咳一声,温柔地说:“竹篪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学成的,顾容得多些耐心才成。”
沈顾容凑上前,对着先生耳语:“先生每回吹竹篪,那些姑娘都在看你。我也想让姑娘们看我。”
先生一愣,继而失笑。
沈顾容被他笑得脸颊一红,小声嘀咕:“我说的是真的。”
先生笑着道:“顾容。”
沈顾容微微抬头:“嗯?”
先生背对着满河的灯光,眸子低垂,轻声道。
“你今日的书抄好了吗?”
沈顾容“啊”了一声,双眸紧闭,额角是汗地蹬了一下腿。
开始是一场美梦,到头来却是噩梦结局。
牧谪被他的动作惊醒了,张开眼睛映着皎洁月光,才发现沈顾容已经整个人缩在他怀里了。
牧谪:“……”
沈顾容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膝盖抵着牧谪的小腹暴力取暖,而小脸紧紧贴着牧谪的颈窝,手搂着牧谪的脖子,大概因为做了噩梦,他的双手在不住使力,险些把牧谪给勒得喘不过气来。
牧谪小心翼翼地想要扯开他的手,但一动沈顾容就发出一声要哭了的梦呓,让牧谪完全不敢用力。
最后,牧谪只能轻柔地拍着沈顾容的后背,将他安抚得浑身放松,这才艰难喘了一口气。
沈顾容紧紧抱着他,小声梦呓:“先生……先生不抄书。”
牧谪:“……”
他真的很想知道,他师尊的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这都多少年了竟然还对先生罚他抄书心有阴影,做梦都能梦到。
沈顾容还在软声求着不抄书,牧谪叹气,只好拍着他的后背,轻声说:“好,今日不抄书,好好睡觉。”
沈顾容眉头皱了皱,似乎在思考这句话的真实性。
“先生?”
牧谪唯恐他小师尊突然醒了,故作镇定:“嗯。”
好在沈顾容并未深思,等到应答后终于肯老老实实睡去,没一会呼吸就平稳了。
牧谪这才松了一口气。
翌日一早,沈顾容被晨钟声吵醒,双眼朦胧地胡乱摸索,才发现床上已经没了其他人。
这个时间,牧谪应该去上早课了。
沈顾容不想戴冰绡,又不想瞎子似的摸索着走路,便心安理得地继续赖床,又睡了个回笼觉。
等到牧谪下了早课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师尊自己同自己闹觉。
“少爷起床了。”
“今日不上课,不起不起。”
“起吧。”
“不起。”
“……”
如此循环反复,也不知闹了多久。
牧谪:“……”
好在牧谪已经学会了如何在师尊犯蠢的情况下完美地掩饰住自己的笑意,他干咳一声,敲了敲敞开的门:“师尊。”
沈顾容:“……”
沈顾容彻底清醒了,忙坐了起来:“进来。”
牧谪抬步进来。
沈顾容不知道牧谪方才听到了多少,他有些羞赧,小脚蜷缩起又舒展,恨不得把床单抠出一个洞来。
牧谪装作自己没听到,上前拧了帕子走到床边,道:“师尊先擦脸。”
沈顾容尴尬得不行,摸索着接过来胡乱擦了擦就递了回去。
牧谪坐在床边,低声道:“师尊,冒犯了。”
沈顾容有些疑惑,又冒犯什么?
他正想着,就感觉牧谪拿着温热的帕子轻轻在他眼尾擦了擦,好像是在擦昨天的泪痕。
沈顾容:“……”
「让我死了吧!」
牧谪差点笑出来。
他擦完后,又拿出一套艳红的衣裳来,要给沈顾容穿。
沈顾容终于丢不起这么多脸了,他推开牧谪的手,尴尬地说:“冰绡……给我吧。”
牧谪好像有些失望,但还是将一旁整齐的冰绡拿过来,轻手轻脚绑在他小师尊双眼上。
一有了视线,沈顾容也顾不得昨天的害怕了,他咳了一声,努力找回做师尊的威严,道:“你出去吧,我自己换衣。”
牧谪颔首称是,转身出去了。
门一关,沈顾容立刻呈大字型往床上一扑,满脸通红地来回打滚。
“你就是个铁棒槌!”
“你若是有一天死了,一定是丢人丢死的!”
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的牧谪:“……”
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