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沈顾容觉得他已经够丢人的时候,总会发生让他更丢人的事,打得他猝不及防。
尴尬。
整个飞庐前所未有的尴尬,连平时最欢脱的虞星河大气都不敢出。
三水还在恭敬地道:“弟子前几日接到掌教之令,顺路从闲云城带来师叔研制好的灵药,路上因追查洞庭水鬼耽误了一日,望师尊责罚。”
沈顾容说你滚。
牧谪垂眸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沈顾容脚边还有他刚刚叼着掉下来的糯米糕点,因他方才一直在扑腾,脸颊上的绒毛里夹了一颗芝麻,模样憨态可掬,和众人所知晓的清冷圣君完全不同。
他满脸生无可恋,只想跳窗投湖,一死了事。
诛邪众人最先反应过来,忙上前扶住身体摇摇欲坠的温流冰:“大人,大人啊,那只是一只灵宠,您认错了!咱们还是先下船吧。”
温流冰头重脚轻,思维已经转不动了。
他现在一门心思只想随师尊一起下船,顺便找个地方好好把胃清一清,根本没有闲余的脑子去思考其他问题。
比如,他师尊为什么变成了一只凤凰。
“不重要。”温流冰浑浑噩噩地想,“师尊无论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我作为弟子不该擅自置喙。”
他拂开诛邪的搀扶,微微抬头对着沈顾容道:“师尊?”
语气十分疑惑,似乎在奇怪师尊为何不说话。
沈顾容几乎咬碎了一口钢牙,心中恨不得把他逐出师门,但表面上却装作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歪歪头乖巧地“啾”了一声。
看着真的就像是一只未开灵智的灵宠。
能应对如今这个尴尬局面的,唯有装傻,给他们一种“高岭之花沈奉雪怎会如此做派”的错觉,以此来脱困。
诛邪再劝:“大人啊,您真的是糊涂了……”
温流冰突然一回身,眸子凌厉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就算再糊涂,也不至于将师尊都认错。”
那诛邪一怔,偏头和同伴对视一眼。
也是,诛邪自建立起只过了短短二十年,温流冰就从当年微不足道的金丹期修士,一路靠着铁血手段成了统领九州三界无数诛邪的统领。
这些年来,他所做的决断从未有过失误,更何况是这种认错师尊的糊涂事了。
众人面面相觑,又看了看那歪头啄食、满脸懵懂的小凤凰,痛苦地挣扎许久,还是没办法把这只啄食都能啄得羽毛满是芝麻的小肥鸟和高冷尊贵的沈圣君联想在一起。
但见温流冰满脸正色,没有半分玩笑之意,他们一咬牙,犹豫半天也跟着行礼。
“见、见过圣君。”
沈顾容:“……”
滚啊你们!!!
沈顾容原先以为能混过去,现在可倒好,更多人信了。
离索和虞星河骇然地张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神色比见了鬼还要可怕。
离索苍白的唇轻轻哆嗦:“这……圣君?不、不可能……”
他本能否认,但又飞快回神,对温流冰的一味信任让他几乎不再思考,飞快地朝着沈顾容行了一礼。
沈顾容:“……”
场面几乎收不住了。
整个飞庐一阵死寂,所有人心思各异,内心波涛汹涌,脸上却没露分毫。
沈顾容深吸一口气,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信步闲庭蹦到了窗棂上。
“啾!”
「我先死一步!」
牧谪:“……”
他直接扑扇着一只翅膀纵身往湖里蹦去,牧谪连忙去扶他。
但是沈顾容刚蹦起来,画舫突然靠岸,那二楼的窗户扫过岸边的树枝,“砰”的一声关上。
沈顾容一头撞在了窗棂上,身体猛地弹回来,在地上弹了两下,落到牧谪手边。
不动了。
牧谪:“……”
所有人:“……”
沈顾容心中的崩溃宛如洪水决堤,索性闭眼装死。
「天道不公啊!不公!谁来一刀杀了我吧?!来个雷直接劈死我也成啊啊啊!」
「那只水鬼呢?快来,快来吃我!」
「沈奉雪,你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牧谪:“……”
诛邪众人吓了一跳,本来已经坚定的“此鸟正是圣君”的信念再次溃散。
温流冰快步上前,狠狠一拍桌子,因力道之大,桌子上躺着装死的沈顾容都被他震得弹了一下。
温流冰厉声道:“放肆!是谁暗算我师尊?!”
沈顾容:“……”
滚这个字我已经说倦了。
大概是见沈顾容太过悲凉凄惨,一直没吭声的牧谪终于看不下去了。
他无声叹了一口气,将沈顾容轻轻捧在掌心,对着温流冰道:“大师兄,您认错了,这并不是师尊。”
温流冰一怔,低头冷冷看他:“你敢质疑师兄?”
沈顾容无声尖叫:「你他娘的还敢冒犯师尊呢!」
“牧谪不敢,只是实话实说。”牧谪不卑不亢,“我随离索师兄下山前师尊便已闭关,离人峰众人皆知。”
温流冰一怔,看向离索。
离索不知看出了什么,也知道就算这只灵兽真是沈圣君,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宣扬此事,离人峰这近十年来顺风顺水,同半步成圣沈圣君息息相关。
若是被人知晓沈圣君是这副模样,不知道会出什么大乱子。
“正是。”离索道,“这只灵兽牧谪也养了许久,不应当是圣君。”
温流冰这下才有些疑惑了,他抬手再次幻化出一只灵蝶似的弟子契,这次还是准确无误地落在那只小凤凰身上。
温流冰思绪缓慢停住,怔了半天不知如何反应。
沈顾容:“……”
希望突然降临,沈顾容受宠若惊。
看到诛邪等人眸中的疑惑,牧谪又道:“这只灵兽是师尊闭关前送我的,应该是怕我修为低,以防万一让它护我。”
一个诛邪小声道:“难道这只小鸟是沈圣君的本命灵兽?”
所以弟子契才会寻到他。
离索终于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忙道:“正是。”
沈顾容心想,你们可真能编啊。
不过我很喜欢。
沈顾容本来尴尬得手脚冰凉,浑身冷汗往下冒,眼见牧谪三言两语就为沈奉雪挽回了形象,他看着牧谪的视线都带着点光芒。
不愧是小主角。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诛邪本来也没多信,闻言也全都放下疑虑。
温流冰还是不死心,走至桌案前单膝点地,看着小凤凰:“师尊是你吗是你吗?”
沈顾容挣扎着起身,气得一翅膀扇在他脸上。
「看看你师弟,再看看你!」
诛邪见状忙上前把温流冰扯起来。
“大人,大人我们还是先下画舫吧。”
温流冰脸色如金纸,脚下一阵发飘,被人连拖带拽扶了下去。
离索忙一手抱着一个团子,跟着下了画舫。
在回客栈的路上,虞星河看着牧谪鼓起一小块的衣襟,怯怯道:“这只灵兽真的是师尊吗?”
牧谪瞥他一眼:“只是师尊的本命灵兽,身上有师尊灵力罢了。”
离索也道:“正是,这种话不要再说了星河。”
星河委屈地瘪瘪嘴,趴在离索颈窝不敢再说了。
因为雪夜河的水鬼闹了一通,花朝节被迫终止,官道上喧闹的人群已经散去,只留地上一片残花狼藉。
离索抱着牧谪和虞星河到了客栈,温流冰也已定好了房间,正巧就在隔壁。
离索和诛邪几人客客气气寒暄几句,带着两人回了房间。
沈顾容浑身疲累,仿佛经历过一场生死劫难,蔫蔫地窝在牧谪怀里睡着了。
一到了房间,离索将房门关死,想了想又布了一道结界。
他转身正色看着牧谪和虞星河,叮嘱道:“今日之事,不能像旁人泄露半个字,记住了吗?”
虞星河乖巧地点头。
牧谪沉默了一下才颔首:“是。”
离索知道他们两个一向听话,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他摸了摸两人的小脑袋,夸赞道:“真乖。”
离索又陪了他们一会,片刻后外面传来敲门声,他才起身,对牧谪道:“牧谪,你怀里的灵兽能借师兄一下吗?”
牧谪本能地护住怀里的沈顾容,但这种本能也只是一瞬,理智瞬间回笼。
他茫然地看着离索,这才想起来,他怀里的小凤凰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灵兽,而是那个他一向避之如蛇蝎的师尊。
无论是灵兽,还是师尊,全都不属于他。
牧谪手指微微发抖,强迫自己将沈顾容从怀里捧出来,沉默地交到离索掌心。
离索朝他温柔笑道:“真乖,明日师兄带你们吃糖葫芦。”
牧谪勉强笑了笑,没说话。
虞星河原本正在喂雪满妆,见状连忙捧着雪满妆过来,踮着脚尖递给离索,眼眸亮晶晶地道:“师兄,我的灵兽也能借师兄!”
离索失笑,见他满脸期待,索性也把雪满妆接了过来。
“早些休息。”离索叮嘱了他们一番,一手一个红团子回了隔壁的房间。
房间中,温流冰已经等候多时,看到离索回来立刻上前,准确无误地把沈顾容接了过来。
他下了船又是一条好汉,打坐调息了片刻便恢复过来,在画舫上浑浑噩噩的神智也瞬间清醒了。
温流冰从储物袋中翻出了个丝绸软垫,恭恭敬敬将沈顾容放到上面。
沈顾容睡得正熟,被来回折腾都没醒,他靠在软垫上软软啾了一下,埋着头继续沉睡。
温流冰单膝点地看了他半天,才回头看向离索,蹙眉嫌弃道:“你手里的那是什么丑东西?”
离索:“……”
离索看了看雪满妆,又看了看和他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沈顾容,心道难道你师尊不丑吗?
“八成……是将圣君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我也不怎么确定。”
离索捧着满脸懵懂的雪满妆走过去,迟疑着道:“前几日妖族少主雪满妆前来寻圣君切磋交手,被圣君击退后便没了踪影。随后圣君闭关,牧谪捡到这只灵兽,我们下山后就遇到了被花鸟阁贱卖的小凤凰。”
他一五一十地把这几日的事同温流冰说了。
温流冰冷冷盯着雪满妆:“他就是妖族的雪满妆,前些年我见过他的本相,眉心正有一道白痕。”
虽然已有预测,但离索还是被吓了一跳,他盯着掌心的雪满妆,捧也不是丢也不是,总觉得掌心好像放了一块烫手山芋。
温流冰走上前,十分不客气地拎着雪满妆的一只翅膀晃了晃。
雪满妆被晃得身子不稳,察觉到面前的男人对他的杀意,吓得啾啾直叫。
温流冰随意探了探,蹙眉道:“他应当是被自己的凤凰火反噬,短暂回了幼崽期。”
离索似懂非懂,视线放在软垫上四仰八叉的沈顾容,眸光闪烁:“那……圣君……”
之前奚孤行问过他有没有见过一只红色小鸟时,离索就大概猜到了什么,但是却没怎么细想——毕竟堂堂离人峰圣君被妖族同化成妖相这种事,哪怕是三界最大逆不道的话本都不敢这般写。
回想起这两日小肥鸟的行为举止,若只是普通的灵兽这般举动离索会觉得憨态可掬惹人怜爱,但若放到沈奉雪身上……
离索突然打了个寒战,唇角却不争气地勾了起来。
“不行,不能笑。”离索死死握住掌心,用尽最后的抑制力遏制住自己上扬的唇角,“雪满妆被打回幼崽期,圣君被同化定也是没有神智的,一切只怪雪满妆,圣君并未……”
噗嗤。
温流冰没在意离索的异样,还在道:“师尊体内有凤凰灵力,被妖族同化成妖相。现在雪满妆根本不会用灵力,无法把灵力抽出,只能回离人峰找五师伯,看他有没有办法?”
离索强行忍住笑意,问:“五师叔?他不是在闭关?”
“冬眠罢了。”温流冰嫌弃地把雪满妆随手抛给离索,随口道,“现在已经开春,他该醒了。”
离索一把接住了雪满妆,雪满妆委屈得直叫,眼泪汪汪地蹭着离索的掌心。
离索又是一颤,一边毛骨悚然一边胆战心惊地抚摸着雪满妆的头。
能抚摸到妖族少主的尊贵鸟头,这是离索一辈子想都没想过的事,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离索撸得更起劲了。
温流冰不像离索这般大逆不道,哪怕沈顾容变成这副柔软可欺的模样他依然尊敬,心中没有半分不敬和嘲笑。
雪满妆被摸得有些烦了,挣扎着从离索掌心飞出去,怯怯地落在了沈顾容旁边。
温流冰正坐在床榻边等沈顾容醒,冷冷看了他一眼,双眼写满了四个字——“红烧凤凰”。
小凤凰吓得发抖,本能寻求安全感地紧紧挨着沈顾容。
“啾啾!”
「奉雪!美人!救命!」
雪满妆叫得太过尖利凄惨,竟然把雷打不动的沈顾容给吵醒了。
他还没睁开眼睛,迷迷瞪瞪间直接一抬翅膀,一下把雪满妆扫了下去。
雪满妆“叽” 了一声,直接滚到了一旁。
温流冰看都没看他,见沈顾容醒了,颔首道:“师尊。”
沈顾容伸着翅膀扒拉了一下眼睛,听到这句茫然地抬头看去。
温流冰那张放大数倍的俊脸直接怼到他眼前,把沈顾容吓得差点炸毛。
他一翅膀扑过去,温流冰只好后退了半步,恭敬颔首:“三水知错。”
沈顾容直接蹦了起来,冲他啾啾啾。
「别唤我师尊,你被逐出师门了!」
温流冰自顾自理解师尊意思:“师尊是说‘并无大碍’,是吗?”
沈顾容:“……”
这个大徒弟,脑子八成不太好使。
沈顾容蹦跶了一会,这才意识到温流冰好像真的认定这只小肥鸟就是沈奉雪了。
想到这里,沈顾容立刻栽地装死。
好在现在房间里只剩下离索温流冰两人,要是像刚才那样的大场面,沈顾容大概要羞愤欲死了。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厚脸皮竟然派不上用场,几道视线就给打通了。
温流冰又问了几句,见沈顾容一直不回答,只好住了口。
离索在一旁道:“圣君应该是累了。”
温流冰点头,毫不客气地把软垫捧起来,道:“嗯,我带他回我住处休息。”
离索愣了一下,忙叫住他:“三水师兄。”
温流冰回头:“嗯?”
离索道:“圣君现在名义上还是牧谪师弟的灵兽,你……”
温流冰皱眉:“洞庭水鬼还未收服,师尊这番模样极易遇到危险,就那小子的修为能干成什么事?”
离索有些为难。
温流冰随手抛给离索一个储物袋,道:“把这个给牧谪,里面东西随他挑。”
说罢,带着沈顾容扬长而去。
离索:“……”
沈顾容被温流冰带走,本来还在骂骂咧咧,但一到了温流冰的住处他立刻不吭声了。
温流冰为诛邪统领,财大气粗得不行,竟然用灵石在客栈的桌案上筑成了个小巧的聚灵阵,恭敬地将沈顾容放了进去。
沈顾容自从穿到沈奉雪这具壳子后,一直觉得灵脉中好像干涸如旱井,浑身不自在,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如同波涛汪洋似的灵力。
无数灵力如同甘霖般将他干涸的灵脉一点点填满,那缓慢流动的灵力转瞬被带动,快速地顺着元丹运转起来。
这种感觉,竟然比吸收凤凰灵力时更加酣畅。
沈顾容立刻拜服在聚灵阵下,舒舒服服地趴在软垫上翻了个身,享受灵力在体内冲刷的淋漓之感。
温流冰坐在床边打坐,眉心一枚符咒缓缓亮着。
更深夜静。
沈顾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再有意识时身体正在微微晃动着,脚不落实处,仿佛漂浮在水面上似的。
他疑惑地睁开了眼睛,四处看了看。
不知为什么,他现在身处在雪夜河的一叶扁舟之上,周围一片茫茫白雾,只能隐约瞧见不远处那密密麻麻鳞次栉比的船只。
沈顾容歪了歪头,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现在正是人身。
“我是在做梦?”
一边这样想,沈顾容一边掐了自己一下。
嗯,不疼,果然是在做梦。
但是在梦中,他意识能这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吗?
沈顾容还在疑惑,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惨叫声。
万籁寂静,那惨叫声极其刺耳,仿佛黄泉路上的凄厉嘶吼,让沈顾容本能地哆嗦了一下。
那声音戛然而止,接着便是一声落水的声响,波纹荡漾,将沈顾容所在的船只荡得微微发晃。
沈顾容思维极其丰富,只是两个声音他便自动幻想出来了一篇杀人抛尸的话本,自己把自己吓得够呛。
他本能地想要撑船离开寻岸,不过很快,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做梦。
一切都是假的,逃不逃也没什么意义,反正总会醒的。
沈顾容盘腿坐在船头等梦醒,但是越等他就越觉得不太对劲。
起先第一声惨叫声离他好像比较远,波纹都是在落水声好一会才波到他这边,但是不到片刻,第二声惨叫声便传了过来。
接着便是第三声,第四声。
且那声音离他越来越近,而且落水声和波纹荡漾到沈顾容船只的间隔也越来越短。
就好像……有人在逐渐逼近他一样。
沈顾容这下管不了什么梦不梦的了,他本能地就要逃,但是找遍了整个船只都找不到船桨,他只好将一只手伸出去自己拼命划。
奋力划了半天,船只一步未动。
沈顾容:“……”
沈顾容倦了,累了,放弃了。
正在这时,又是一声来自近处的惨叫声。
但是这次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因为那声落水声之后,一个阴沉的声音突然幽幽说话了。
“一双眼睛。”
“我只是想要一双眼睛。”
“哪里都找不到……”
沈顾容:“……”
沈顾容若现在还是凤凰模样,肯定连绒毛都要一起炸起来。
他听出来了,这个声音正是白日里他在水中看到的倒影水鬼!
沈顾容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挣扎着刚想要跳水逃生,但理智在千钧一发之际回笼一瞬。
水鬼……
难道在水中不是更容易被逮到?
又是一声近在咫尺的惨叫声传来,水鬼幽幽道:“这双眼我也不能用。”
沈顾容:“……”
这水鬼捉了这么多人,难道是在挨个把那些人的眼睛挖出来看看能不能为自己所用吗?
沈顾容突然毛骨悚然,越想越觉得心中发寒。
他僵在原地,正在绝望之际,他的船微微一沉,水灌进来缓慢浸湿沈顾容的脚踝。
——好像有人扒住了船沿。
沈顾容差点蹦起来,猛地回头就看到了一个人正站在他船尾。
是牧谪。
沈顾容:“???”
牧谪不知道是从哪里出现的,他满脸茫然地站在那,似乎没弄清楚这里是哪里。
牧谪迷茫地看了看他,大概是还对他心存畏惧,本能后退一步。
沈顾容瞳孔一缩,快步上前一把拉住牧谪纤细的手腕,将他整个人拉到了怀里。
牧谪双眸张大,骇然看他。
沈顾容深吸一口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牧谪会出现在这里,但有熟悉的人在身边,起码让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惶恐了。
沈顾容故作镇定,道:“当心。”
牧谪浑身一僵,含糊地点头。
那水鬼依然在挖眼,声音越来越近。
牧谪十分聪明,也从声音和水鬼的话得知他们即将要遭遇什么。
他浑身发抖,满心惶恐,正要靠近沈顾容身边寻求安全感,就听到沈顾容识海中的声音。
「啊啊啊!娘亲!我想回家!」
「别杀了别杀了!我只是个瞎子,你就算挖了我的眼睛安自己眼上也瞧不见东西!」
「害怕害怕害怕害怕」
牧谪:“……”
牧谪突然就不害怕了。
在这种生死未卜的诡异环境下,牧谪竟然想要笑出声。
余光扫见师尊袖中的手都在微微发颤,但脸上还是一副清冷矜贵的模样,牧谪抿抿唇,缓慢抬起小手,轻柔地抓住了沈顾容冰凉冒汗的掌心。
沈顾容一惊,低头看了牧谪一眼,见他小脸苍白,弯腰轻声道:“害怕?”
牧谪心道,明明是你更害怕。
沈顾容回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安慰他:“别害怕,有师尊在。”
牧谪微微仰头,还是第一次看到明明自己吓得嘴唇都发白却还是强撑着安慰别人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之前牧谪对沈奉雪的所有怨恨芥蒂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两只手抱住沈顾容的手臂,点头,道:“嗯。”
沈顾容感觉到手臂上那微软的触感,突然就来了精神。
「怂什么!你可是沈圣君,三界第一人!若是连个孩子都护不住,这种称号不要也罢。」沈顾容胡思乱想,「三界第一美人这个称号倒是不错。」
牧谪:“……”
牧谪头一回觉得自家师尊外表冷艳孤高、内心却怂哒哒的模样十分招人疼,他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离人峰的师伯全都对他师尊这般照顾了。
就在两人抱团发抖时,茫茫白雾内缓缓飘来一艘破旧的木船。
那木船大概是经年未修,船身腐朽破烂,仿佛一阵小浪吹拂而来就能吹散了似的。
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站在船身,海藻似的长发铺满整个船尾,垂曳到了水面,缓缓划开一道道波纹。
沈顾容瞳孔一缩,一把将牧谪拥在怀里,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牧谪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恍惚中想起来小凤凰在他掌心的触感。
水鬼双眸泛白,和沈顾容一样是个瞎子,他撑着船篙缓慢地破雾而来,双手全是淋漓的鲜血,缓慢地顺着船篙往下滴。
沈顾容紧闭着唇,唯恐一张嘴他又要魂离西天。
和之前小打小闹的疫鬼不同,这是真正的鬼。
水鬼撑船而来,行至近处时,他微微偏头,蹙眉道:“你是那个会移魂之术的凤凰?”
他说着,又自顾自否定:“不,你是人类修士。”
沈顾容端着沈奉雪的冷面冷心,淡淡道:“是又如何?”
水鬼没回答,又问:“你是沈奉雪吗?”
沈顾容瞳孔一缩。
水鬼长相诡异,气势阴鸷,但意外得好讲话:“我不愿与人类修士为敌,你若不是沈奉雪,我便放你走。”
沈顾容:“……”
沈奉雪竟然和这人有仇?
这么倒霉的吗?
沈顾容故作镇定:“我若是沈奉雪,又如何?”
水鬼微微皱眉:“你们人类说话是不是都这般阴阳怪气?问你什么便答什么,为什么总是喜欢反问回来?”
沈顾容:“……”
沈顾容还是头一回被人说阴阳怪气,气了个够呛。
「看不出来我是在装高深吗?!没有眼力劲的鬼东西。」
牧谪抿了抿唇,趴在沈顾容怀里,没忍住唇角勾了勾。
水鬼大概是被温流冰打出阴影来了,不敢贸然对人类修士出手,他道:“我被困洞庭三十年,沦落到现在这番人人喊打的地步全都是拜沈奉雪所赐,你说我如果抓到了他,会如何待他?”
沈顾容:“……”
原来如此。
沈顾容淡淡道:“那可真不巧,我虽然姓沈,但名唤顾容。”
总而言之,你继续找沈奉雪,我沈顾容就先告辞了!
牧谪:“……”
牧谪闷笑出声。
水鬼:“沈顾容,顾愆优容,好名字。”
沈顾容寡廉鲜耻地点头:“正是。”
牧谪:“……”
怎么还聊起来了?
水鬼说到做到,抬起船篙朝着沈顾容所在的小舟上敲打了一下。
就在这时,沈顾容的船只又是一沉,一个火红的人凭空出现在船上。
是已成人形的雪满妆。
沈顾容:“……”
水鬼:“……”
就连水鬼都不知道为什么和他对视的只有沈顾容一人,但这艘船却凭空多出来两个人来。
这小舟最多只能乘坐两个人,动作稍微大一些都能翻,更何谈再加一个成年人。
众人满脸懵然。
雪满妆哪怕变成了人也是一副稚子模样,他茫然地看了看周围,最后视线紧紧地粘在了沈顾容身上,眼睛一亮。
沈顾容:“……”
沈顾容突然满脸惊恐,一股不详的预感涌入脑海。
雪满妆,你……不会的吧?
下一瞬,雪满妆欢天喜地地叫出他的名字:“奉雪!美人!喜欢!”
沈顾容:“……”
水鬼:“……”
沈顾容在第一时间就要去捂住雪满妆的嘴,但还是迟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雪满妆满脸喜色地唤出他的名字。
沈顾容满脸吾命休矣,试探着看向水鬼。
应该是水鬼方才用船篙敲了他们的船沿,周围的雾气正在缓慢消散,连水鬼的面容和船只都看得不太清楚了。
只能听到他阴嗖嗖的声音从浓雾中传来。
“沈奉雪,你竟然骗我。”
“没关系,沈圣君,我这三十年来的痛苦,迟早有一日会一一还给你。”
“你等着我。”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沈奉雪——”
沈顾容猛地惊醒,凄厉地“啾”了一声,险些从聚灵阵里摔下来。
温流冰听到声音,立刻翻身快步上前,他单膝点地:“师尊,有何事?”
沈顾容被吓得够呛,本来还以为是一场噩梦,但低头一看,他的小爪子上竟然无故湿了一块,那水渍的味道和梦中河的气息一模一样。
沈顾容再也顾不得其他了,忙扑扇着翅膀看向这个看起来修为强悍的徒弟。
“啾啾啾!”
他胡乱比划着,挣扎着想要让温流冰懂他的意思。
温流冰尝试着理解了一下:“师尊说画舫的大船,你明日还想坐?”
沈顾容:“……”
“啾——”
「逐出师门啊你!」
大概是沈顾容叫声太凄厉,隔壁的离索皱着眉敲开温流冰的门。
“师兄,圣君发生何事了?”
温流冰:“听不懂。”
离索走过来,沈顾容又朝他比划了半天。
反正离索和温流冰都觉得他现在被雪满妆同化成凤凰,神智也不怎么高,索性直接放飞自我,况且现在命都要没了,还管什么面子。
在噩梦醒来时水鬼那仿佛在耳畔低吟的话语仿佛一道道催命符,沈顾容唯恐再被拖到水鬼的世界中去。
按照水鬼和沈奉雪的血海深仇,到时候平白背锅的沈顾容还不知道要遭受怎样的虐待。
离索努力地辨认了半天,恍然大悟“啊”了一声。
沈顾容眼怀期待。
离索说:“完全听不懂。”
沈顾容:“……”
「你也被逐出师门了!我替掌教师兄逐!」
沈顾容累得够呛都没能将自己要说的告知他们,气得都在吐舌头了。
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离索前去打开,就看到牧谪穿戴整齐地站在外面,微微仰着头,神色有些复杂。
离索柔声说:“怎么了?这么晚还不睡?”
牧谪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师兄,我那只灵兽……”
离索愣了一下,才更轻地说:“抱歉啊牧谪,能再借师兄一晚吗?回离人峰我便将它还你可好?”
牧谪抿抿唇,迟疑再三,才道:“可是我听到他一直在唤我,所以便来瞧瞧。”
离索一怔,诧异道:“你能听懂他在讲什么?”
牧谪点头。
离索一听,立刻把他拉了进来。
离索满怀期待,对牧谪道:“你听听看,他现在在说什么?”
温流冰眉头一皱,觉得这个孩子莫不是在哗众取宠,哪里会有人类修士能听懂妖修本相的话的?除非他也是妖修。
沈顾容骂骂咧咧,都有些蔫了,此时正栽在软垫上啾啾骂人。
牧谪一愣,一言难尽地看着离索。
离索鼓励他:“没事,说出来就是,错了不要紧。”
牧谪轻轻吸了一口气,才小声开口。
“他说,‘我要把温流冰逐出师门,离索也一样,一个都别想跑’。”牧谪尽职尽责地转达沈顾容的话,“还说‘我都要被水鬼拖进水里吃了,你竟然还想让我坐大船?’‘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温流冰:“……”
离索:“……”
终于回过神的沈顾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