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霍英年正坐在书桌前看着文件,霍恒把门锁上,看霍谦拎着跑堂的后领子走到书桌边,踹了跑堂的膝盖窝一脚,那跑堂就跪下去了。

“怎么回事?”霍英年摘下老花镜,审视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人:“这是何人?”

“爹,昨天的事我已经查清楚了。”霍谦也不耽误,一开口就直奔重点:“这就是昨天海滨楼的跑堂,大姐收买了他,先是在尽欢的红枣参鸡汤里下了降压药,让尽欢头晕想吐,然后趁尽欢出来了就找机会下手,让他滚下楼去。”

霍英年的眉头一蹙,眼神冷厉了下来。见他没有马上说话,霍谦便又踹了那跑堂一脚,道:“你自己说!一字一句给我交代清楚,要是敢有一句隐瞒我就把你送警察局去!”

在那个年代,虽说有钱人已经不能只手遮天了,但是像这种真犯了案又得罪了有钱人的要是被送往警察局,那是铁定要吃长期牢饭了。何况那跑堂已经清楚这件事是霍家的内斗了,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外人,哪能真得罪得起?立马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霍雪找他的经过交代了个明明白白,包括霍丞是怎么摔下楼的,以及事后霍雪给他钱时,又是怎么威逼他马上离开北平的。

霍恒一直站在房门边上冷眼旁观。这是因为在来的路上霍谦说了,这件事他少开口。毕竟他是当事人,有的话就算是有证据有道理的,但只要是他来说,爹都会觉得他是不够理智,是为了周尽欢在辩驳。

现在证明霍谦的猜测是正确的。即便不是霍恒来指证的,霍英年还是存了疑心,看向霍谦道:“除了这个人还有没有其他的证据?”

霍谦把手里的那袋钱放到了霍英年面前:“爹,这些都是新钱,背后印的发行年份就在今年。你若是不信,大可以让董掌柜去银行查查家里人的户头,看看这几天是不是有谁取出过类似的金额。”

霍英年打开牛皮纸袋,一股浓郁的油墨味扑鼻而来,这是银行刚取出来的新钱特有的味道。他拿出来看,都是十元的新钞,扎成两捆厚厚的。

这笔钱在那时候足以给一个普通人在北平买三进三出的院子,买田买地再娶媳妇生孩子了。看着这袋钱,霍英年的心里已经明了了。

杨娟兰嫁给他三十年了,这个女人是什么心思他最清楚不过。但碍于她正妻的身份,平日里又只是些小打小闹,霍英年就没有真的与她计较过。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双儿女居然也被她教育成这个样子,儿子庸碌荒唐不说,连唯一的女儿也成了蛇蝎心肠。

即便气得犹如有块石头梗在了心上,霍英年也没有当场发作。他始终想给杨娟兰留下一点脸面,便让霍谦带着人先出去。

霍谦原是不想出去的,霍恒上前来拍着他的肩膀,用眼神让他别担心,他只好把人先提出去了。

等到门关上后,霍英年埋在掌心间的脸才缓缓抬起,去看书桌对面的儿子。

霍恒双手放在裤袋里,就这么面无表情地与霍英年对视着。相较于前几次的恼羞成怒,这一次的霍恒平静的一点也不像他了。

霍英年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靠在了椅背上,眼角的皱纹在这一刻仿佛又深了几许。

他疲惫地道:“你有什么话想说的?”

霍恒没有迟疑:“爹,不管你怎么处理这件事,我都会带着尽欢去天津。”

霍英年没有去看霍恒,他的目光停留在桌上的那一袋钱上。这笔钱对霍家来说不算什么,但是让他真正心寒的,是他的女儿要用这笔钱去除掉他的孙子。

这事一旦闹大了,必然会让这个家再不成家。且不说杨娟兰和霍丞从此以后在霍家的地位,就连霍雪在周家的颜面和地位也会不保。

可他也知道,他不能再纵着杨娟兰这样疯下去了。那个女人为了儿子连买凶杀人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了,要是再放任不管,天知道下一个遭殃的会不会是霍恒。毕竟于杨娟兰而言,真正对她有威胁的并不是周尽欢,而是受自己偏爱的霍恒。

若没有霍恒坚持要娶周尽欢进门,就不会有今天的事。可若是当初霍丞不辜负周尽欢,又何来会有今天的后果呢?

谁又能想到当年周尽欢为了救霍丞而摔下楼去,现在却轮到霍丞为了救周尽欢而滚下楼呢?

当真是应验了那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

霍英年闭上了眼睛,他从未觉得如此累过。这段时间没有休止地争吵,无论是来自大房的,还是三房的,也许这也是对他的报应。若当初他不纵着霍丞乱来,想娶就娶,想悔婚就悔婚,也就不会把霍恒搭进去,更不会闹到如今一家人相互仇视,水火不容的田地了。

霍英年久久的没有说话,霍恒也没有催促过他。父子俩就这样相顾无言,一坐一站,听着书房里的时钟滴答滴答的响声,直到霍英年睁开沉重的眼皮,终于打破了沉默。

“爹不拦你们了,但是你要答应爹两件事。”

霍恒并没有预料中的欢喜,对他而言不管霍英年答不答应,他都决定要走了。

因此他依旧是平静的:“爹你说。”

霍英年指着那袋灼人眼球的钱,就像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口一样,说出来的声音都哑了:“这件事不要宣扬出去,爹自会处理。你大妈以后会收敛,不会再伤害到你和你母亲了。”

霍恒并未直接回答,他道:“第二件事是什么?”

霍英年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去天津可以,但是运输线的事你必须跟进,家里的生意你也不能不管,而且不能只待在天津,每个月要回家住几天。”

看着霍英年鬓角丛生的白发,霍恒并未与他抗争下去。这是霍英年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霍恒也明白,去了天津不代表他就跟这个家毫无瓜葛了。

他的亲人还在这里,不管是到了现在还不肯接受周尽欢的李秋,亦或是慈爱的奶奶和宽容爹,还有最懂他的二哥霍谦。他们都在北平,他们是他的根,是他心中的另一份牵挂。

他终于放缓了态度:“我会的。爹,我只是和尽欢换一个住的地方,天津和北平离的那么近,我随时都可以回来的。”

霍英年朝他挥了挥手,像是不想再听下去了:“出去吧,去天津的事爹会叫董掌柜安排好,把你二哥叫进来。”

霍恒对着霍英年躬了躬身,看着他坚定离开的背影,霍英年又一次闭上了眼睛,眼角隐隐有了些水光。

霍谦进来后,霍英年对他交代了一番,无外乎是让他别把此事外传,就算是对着田云珊也不能说。霍谦是懂得轻重的,得知霍英年同意了霍恒去天津的事,也会处罚杨娟兰,便也就没再抓着不放了。

那天中午和傍晚霍英年都没有下楼吃饭,晚上的时候杨娟兰进了他的书房,两人爆发了成亲以来从未有过的争吵,动静大的连楼上已经睡着的太夫人都被惊动了。

不过霍英年和杨娟兰谁也没说吵架的原因,第二天早上杨娟兰便让霍雪收拾行李,跟周晖先回上海去了。太夫人问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走的那么急。杨娟兰只说是上海那边有急事,至于是什么事,周晖也是一头雾水,但霍雪让他不要多问。

霍丞还没醒来霍雪就急着走了,个中原因只有少数的几个人知道。其余人也没顾得上打听,只因霍英年接下来做了更让人惊讶的举动。

他亲自去了趟天津,买下了八角台边上的怡园。而最让人称奇的是,他当着全家人的面把怡园的地契房契交给霍恒时,杨娟兰却阴沉着脸,吭都不吭一声。

李秋不清楚他们父子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但对于这栋晚清园林式的宅邸,李秋只看样式图就很满意了。事后她问了霍恒,霍恒只说这是霍英年送给他和周尽欢的婚房。李秋这才知道霍恒要去天津定居了,刚刚因为这套房子而跃上心头的喜悦之情顿时被冲了个散,她又闹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对于她的闹,霍恒彻底地不想劝了,拿上汽车钥匙就出去。李秋叫不住他,便冲到了汽车前面站着,扬言他要是想走就把自己碾过去。

李秋是想用这样的做法逼霍恒回心转意,她的儿子不是不孝的人,只是被周尽欢迷了心智。可她越是这样不讲道理,霍恒就越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索性也不开车了,出门去叫黄包车。

当妈的都做到了这份上,儿子还是执迷不悟。李秋又痛又悔,想死又舍不得真的去死,一个人坐在前院的梨花树下哭哭啼啼。

丫鬟见她这样,只好去请示老爷。但是老爷无动于衷,倒是二太太田云珊下楼来了。

同样是当妈的,田云珊一直都理解李秋的痛苦,可她却不认同李秋的做法。

她的性子比李秋豁达,在这个家里不争宠,也没兴趣兴风作浪。平日里就好听听小曲,和几个姨太太的朋友们出去看看电影,买东西,参加宴会之类的。她的交际圈比李秋广,看事情就比总是闷在家中的李秋通透豁达了。

她说了很多新时代的观点,还举了一些朋友家里的例子。

李秋虽与田云珊年纪相仿,却是个活在旧时代阴影下的女人。霍恒是她倾注了全部心血去栽培呵护的,如今终于长大成才了,她自然见不得霍恒为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就忤逆自己,无视自己的感受。

但现在时代不同了,连霍丞都叛逆的不肯接受杨娟兰安排的婚姻,何况是喝过洋墨水的霍恒?

他和霍谦一样有自己的思想和主意,他喜欢的会尽全力去争取,他不是霍丞那样遇到了困难就会放弃的软骨头。他的执着能叫老爷都点头让步的程度,知子莫若母,难道李秋真的看不明白吗?

田云珊一句句的真话实话戳在了李秋的心窝子上,把李秋的眼泪说得比被风吹落的梨花瓣掉的还厉害。哭到最后,李秋都流不出眼泪了。她无助地看着霍恒停在院子里的汽车,眼前浮现的是儿子刚才看她时想忍耐却又不耐烦的眼神。

她哪是不懂?她只是不甘心哪!

田云珊坐到了李秋的身边去,让她伏在自己的肩头发泄,目光去望二楼角落的一扇窗户。

霍英年站在窗前,因为距离远,她看不清霍英年的神情,不过想到下楼之前霍英年对她的交代,她便遥遥地笑了。

这个家看似风雨飘摇了,家里有些人的嘴脸也丑陋得让人心寒,但是有什么办法?这么多年都相处下来了,又有谁会真心希望这个家散了?

霍恒把霍英年同意他们去天津,并给他们置办了婚房的事说给周尽欢听了。周尽欢却不太相信,觉得霍恒是在哄他开心。直到霍恒从公事包里把房契和地契都拿给他看了,他才惊讶地捂住了嘴。

一旁的周尽欣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态度,对那比鼎盛时期的盛京大戏院更值钱的怡园嗤之以鼻。

这几天学校在进行期末大考,所以这一周的时间里她都没有出来过,没想到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原本她是很生气的,可听说是霍丞救了周尽欢后,她又觉得一言难尽了。

她不信霍丞会那么好心,但周尽欢说事实就摆在眼前,让她不要再那么仇视霍丞了。

不知道是不是大房一家作孽太深的缘故,只是轻微脑震荡的霍丞却在病床上躺了一周多都没醒来,周尽欢出院了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睡着,像是丢了魂一样叫不醒。

程月玫终日以泪洗面,杨娟兰手里多了一串佛珠,是太夫人从太常寺求来的,说用这串佛珠来诵经可以为霍丞多积功德。

霍丞的事虽然让周尽欢心有愧疚,可霍恒却不愿让他多想,出院以后就开始准备搬去天津的事宜。周尽欢兄妹没什么家当,行李也就是一些衣服。霍恒给了周尽欣一笔钱,让她去置办些新衣新鞋,再买些学习用品和女儿家喜欢的小东西。

周尽欣不想要,背上画具找叶小满写生去了。霍恒便拉上周尽欢,以给周尽欣买东西为理由,两个人出门去逛了。

周尽欢有阵子都没出来过了,看霍恒把车开到了北平最热闹的商业街,便问去哪给妹妹买衣服。霍恒说等等就知道了,结果停在了霍家的南山百货公司门口。

看着这个已经许久都没有踏足过的地方,周尽欢有些恍惚。霍恒把他拉下车,也不多解释,带着他就从旋转玻璃大门进去了。

上一次光顾这里是为了给周尽欣买彩色铅笔。那时他揣着借来的一个月工钱,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从进来到离开,几乎每个人都给他白眼受。

这一次他穿着霍恒挑选的新衣,加之这段时间吃得好住得好的缘故,身子渐渐养回来了,那张脸又有了当年的样子。纵然还是没有从前让人倾心的气韵,却也是神采动人的。

因此进门后没有人再轻视他了,每一道目光都毕恭毕敬。

霍恒带着他进了电梯,直接到了四楼,但不是往卖女装的方向去,而是转到了一家德国婴儿品牌的柜台,看里面展示的奶瓶和奶嘴。

柜台的女店员见过霍恒来巡店,一口一句三少爷的叫,霍恒没搭理她眨的都快抽筋的眼皮,只让她把前两天刚到的一款新奶瓶拿出来。

女店员讨了没趣,只好转身去拿,霍恒接过来便递给周尽欢,挑着眉毛笑道:“买这个好不好?”

周尽欢没见过西洋用的奶瓶,那种仿人体构造的奶嘴就更不用说了。他捏着奶嘴,手感是很光滑,形状也好像在哪看到过。不过被他一捏,那奶嘴头部就裂开了个十字型的洞。

他困惑地看着霍恒:“这到底是什么?怎么还有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