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尽欢吃完了早点,医生便来给他做检查了。周尽欣在外面等着,好不容易等到病房门推开了,她立刻迎上:“医生,我哥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棉口罩,笑道:“放心,已经没事了。不过他的身体还是有些虚弱,需要充足的营养和睡眠。我已经给他打了一针营养剂,让他好好睡一觉就行了。”
周尽欣点着头,谢过医生便进去了。
但她进去后却没看到周尽欢躺着睡觉,反而要下床了。
她忙过来扶着:“哥你怎么不躺着?”
周尽欢让她把椅子上的毯子拿来给自己披着:“我得打个电话,之前跟朋友约好的两三天就回去,要不是霍恒刚才提到了天津,我都要把这事忘了。”
周尽欣道:“什么朋友?很急吗?医生不是让你好好休息的。”
“没事,只是打个电话就回来。”周尽欢走了两步,又道:“对了,你明天也要上课了。这周末的功课还没做吧,赶紧回去做功课。”
周尽欣扁着嘴:“不要,我要在这陪你。”
周尽欢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可是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年下了,到时候大考的分数要是不好,会影响到明年夏天报公学的。
周尽欣读书一向勤勉认真,成绩也很不错,周尽欢可不想她在这节骨眼上耽误了。但她也犟,兄妹俩争到最后,周尽欣退一步道:“那我回家把书包拿来,在医院做总可以了吧。”
周尽欢只好同意了,本来周尽欣是想等霍谦过来再回去的,可霍谦走之前又没交代什么时候会过来。周尽欢便让她先回去拿,别浪费时间了。
她担忧的叮嘱着,要周尽欢一定待在病房里,不管谁来都不要跟出去。周尽欢笑着说好,目送妹妹下楼后便去了护士站那边,借了电话打给了郑修扬。
他是打去万青堂的办公室找郑修扬的,这个时间郑修扬果然在那,接到他的电话后,郑修扬立刻看了眼墙上的钟,问他是不是到天津站,没想到他却说暂时过不来了。
郑修扬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有了身子的事,支支吾吾间,只说确实被一点私事耽误了,希望郑修扬再给他点时间。
其实要不要回天津他都没有想好,虽说他不想跟霍恒分开,可他也清楚要霍家接受自己是很难的。他若想跟霍恒在一起,最好的结果就是离开北平,去过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可这一点也同样很困难。虽说霍恒表示过愿意放弃这里的一切跟他去天津,但霍恒的家在北平,事业也在北平,他不可能那么自私的。
周尽欢的语气有些犹豫,郑修扬与他接触的时间不多,但两人因为对京戏几乎一致的想法而交浅言深,也算是比较了解他的性子了。郑修扬沉默了片刻,道:“这样吧,反正我过两天也要去一趟北平,到时候我们见面了再细谈。”
周尽欢道:“你来北平是有什么事吗?”
郑修扬笑道:“我有个好兄弟的岳父家就在北平,这次他跟他老婆回来省亲,又听说我想在北平也发展万青堂,所以邀我过去先做一些了解。”
周尽欢了然了,也笑道:“好,那等你到了我们约个时间见面吧。”
郑修扬道:“那你有电话号码或者地址给我一个么?”
周尽欢家楼下的杂货店铺是有公共电话的,但那个电话找他并不方便。他迟疑了下,还是把自己家的地址给了郑修扬。
两人又聊了几句,郑修扬那边有人进来找他了,周尽欢便挂了电话。
上楼梯的时候发现外头的乌云都散了,灿金的阳光洒落在屋宇和树梢上,也照的人身上暖洋洋的。周尽欢在窗边靠了片刻,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困得眼角的泪都出来了。
他昨晚担心着霍恒的情况,时睡时醒的,现在刚好可以回去补个觉。他拉拢肩上的毯子,扶着楼梯扶手往病房走,但在踏入病房的时候却愣住了。
霍英年穿着件深灰色的缎面长衫,外面套着暗红色绣万字底纹的狐皮毛短褂,略有些花白的头发梳的就跟那张脸的神情一样一丝不苟,正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看他。
周尽欢的困劲儿被这一眼看得没了踪迹,他紧张的抓住病房的门把手,顿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霍英年倒没让他过于紧张,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床铺,淡淡地道:“过来坐吧。”
周尽欢迟疑了片刻,他关上病房门,走到霍英年面前却不敢坐下,而是拘谨的鞠了个躬:“霍老爷,您怎么来了。”
霍英年用意味不明的目光审视着他:“你把我家闹了个天翻地覆,我要是再不来,怕不是要闹出人命了。”
霍英年的神态和语气都不算严厉,可听在周尽欢的耳朵里却像一道警钟,震慑得他心都提起来了,如履薄冰一般。
见他低着头,手指紧紧抓着腿两侧的布料,霍英年不禁想起了当年,那虽然称不上桀骜不驯,但也恭敬不到哪去的周老板。
当年周尽欢意气风发,哪怕是一个眼神都让能人感觉到他的张扬和气盛。霍英年并非是个顽固迂腐的人,周尽欢也不至于傲慢到失了礼数。只是比起当年那个自大的周老板,现在在面前的周尽欢要妥帖和稳重得多,也让人顺眼多了。
这便是两年多的苦难对他的磨砺吧。
昨晚霍英年让董掌柜连夜查了周尽欢这两年的情况,在刚才来时的路上,他的专用司机老冯就汇报了董掌柜早上递来的消息。
霍英年不动声色的听着,看窗外飞逝而过的街景,看市井小道边上穿着简朴,小脸蛋冻的通红还在兴奋玩闹的孩童,心里不知在想着什么。
当年霍丞便是因为周尽欢不能生育而要退婚的,后来娶了程月玫,至今两年了也不见程月玫的肚子有一点动静。
虽然他也盼望着长孙,但他没有在这件事上对程月玫施加过压力,倒是杨娟兰经常挑程月玫的不足。
反观被霍丞退婚的周尽欢,和霍恒刚在一起就有了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弄人。
周尽欢依旧低着头,他听得出霍英年是在嘲讽他,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很怕说错一个字,又给霍恒带来了麻烦。
可霍英年随后说的话却让他懵了。
“这孩子毕竟有霍家的血脉,你可以生下来,但以后孩子要归霍家抚养,你也不能再见他。”
周尽欢的手指一下攥成了拳,刚才还恭敬谦顺的眉宇间有了薄怒。他想过霍英年会不认这个孙子,也想过霍英年会逼着他把孩子打掉,但他万万没想到,霍英年会给他这样的一条路走,让他生下霍恒的孩子,以后却不能相见也不能相认?
那霍英年是把他当什么了?
一个生育的工具吗?
他把手放到了肚子上,昨晚他才刚知道自己有了孩子。可因为一连串的事,他根本静不下心来感受这个孩子的存在。但这一刻,也不知是不是与他连了心的缘故,那分明还只是一个豆丁般大小的孩子却将不安传递给了他。
就像在对他倾诉不舍,害怕与他分离。
他知道这只是自己的错觉,可这种从未有过的被依赖的感觉却让他突然生出了一股勇气,一股能直视着霍英年,敢于说出拒绝的话的勇气。
“霍老爷,这是我的孩子,他在我的身体中成长,与我才是真正的血脉相连。若您觉得我没资格与霍恒在一起,我不会辩解什么,但这个孩子是属于我的,我不会将他交给任何人。”
他的神态不卑不亢,语气中少了刚才的拘谨与谦卑,却也不似当年那般轻慢。霍英年的瞳孔有刹那的紧缩,随之而来的却不是该有的震怒,他的手指关节一下下敲着椅子扶手,沉着脸道:“你觉得现在的自己还有资格在我面前谈条件?”
周尽欢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知道自己的话得罪了霍英年,这时候应该低头的,应该说挽回的话。可他说不出来,他做不到为了迎合霍家的人而失去他的孩子。
就像当年,如果收下霍英年给的补偿,或许他能活的比后来更舒服。可那笔钱能弥补他的什么呢?能换回他爹娘的性命吗?能换回他的前程吗?能让他回到遇到霍丞之前吗?
既然什么都弥补不了,那他为什么要收这笔钱?就为了让姓霍的能心安理得吗?
周尽欢将脊背挺得笔直,先前弥漫在心头的怒气被一阵可笑的情绪冲淡了。他道:“我是没有能力对抗你们霍家。从您的大儿子要与我结束的那时候起,我就没有资格再对你们霍家说不了。”
霍英年蹙起眉,还没有反驳就听他继续道:“但您别忘了,这已经不是封建的旧社会了,事关人命,有钱人不可能只手遮天,何况霍恒也不会同意的。”
霍英年的神情在他说到最后那句时骤然一松,勾着嘴角便笑了起来:“你太不了解我儿子了,他现在是被你迷住了,可只要我逼他在你和霍家之间选一个,你觉得他真会放弃父母兄弟,放弃我这偌大的家业跟你在一起?”
周尽欢紧紧握着拳头,指甲已经将手掌心的皮肤刺出了深深的红印,他用这种疼痛来告诫自己不能退让,可那份无处躲藏的悲凉和不自信却煎熬着他的心,让他说出来的话都有些无力了。
“选我与否是霍恒的权利,即便他像霍丞那样最后选择放手,我也不会怨他。”
“说的比唱的好听,你不过就是想把孩子留在身边,以便来日从我霍家分一杯羹。”
也不知是听多了难听的话,还是与霍英年说话太耗费心神了,周尽欢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嘴唇都失了血色,即便人还站得稳稳的,肚子却隐隐作痛了起来。
他不敢再逞强,于是扶着床沿坐下,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霍英年打量着他,也不知他这番动作是真的还是装的。但很快的他就看向了自己,平静道:“如果您不放心,我可以跟您签协议,让这个孩子跟我姓。”
霍英年的眉头一动,道:“只签协议不行,我要你从北平消失,让霍恒再也找不到你。”
周尽欢嗤笑一声,低下头去,柔顺的刘海沿着鬓角滑落,挡住了眼睛。
霍英年看不到他的神情,但看他伸手去摸平坦的小腹,不知道在想什么。
霍英年并不是真的想要逼他走,只不过刚才的谈话说着说着便发展到了那般局面。可他现在沉默的表现也让霍英年看懂了,他刚才说的那些不过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话。
霍英年站了起来,他已经明白了周尽欢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了。
他绕过床,正要去开病房门,便听到身后又响起了说话声。
“您为何非要像戏文里写的那样,用这种伤人不利己的行为来解决问题?难道您真的天真的以为这样是最有效的法子吗?”
霍英年脚步一顿,一种被冒犯了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愠怒的转过身去,正要驳斥周尽欢的狂妄,便听周尽欢继续道:“如果我答应您离开了,我就真能断了跟霍恒的联系吗?如果我想,您觉得我没有办法可以联络上霍恒吗?”
那双眼睛清亮亮的,透彻的像是能倒映出山林万物的清泉,说出来的话也毫不遮掩:“我从小就学戏,戏里那些勾心斗角,龌龊手段我不知见了多少回,又演了多少遍。若我真的心术不正,在霍丞当初要离开的时候,我为何答应的那么干脆?难道我不知道使手腕可以让自己得到好处的道理吗?”
霍英年被他过于耿直的问题问的回答不上来了。周尽欢也并非是咄咄逼人的态度,他放缓了语气,甚至有了一丝哽咽:“我知道,因为我曾经跟霍丞在一起,所以你们容不下我。可您不知道,对于曾经跟霍丞在一起的这件事让我有多么的想吐。”
“所以你就想着报复,想利用霍恒来报复我们全家。”霍英年总算找回了一丝颜面,立刻替他总结了。
周尽欢眨了眨眼睛,毫无预兆地笑了起来:“我要是想报复的话,找个机会偷偷杀了霍丞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要让他活的这么舒服呢?”
霍英年被冲击地再次失语了,他怎么都没想到周尽欢居然可以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些只能藏在阴暗处的心思。
可周尽欢还没说完。
“抱歉了霍老爷,我也是实话实说。将心比心,若您身处我这样的位置上,也不会傻到花个两年的时间去等一个未知数吧。我凭什么认定霍恒回来后一定会爱上我,愿意娶我呢?”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语气也不知是嘲笑还是可悲:“您是见过我当年的模样的,那您觉得现在这个样子的我真有引诱霍恒的本钱吗?”
他像是疯魔了,眼神虽然平静无波,说出来的话却越来越不可理喻。霍英年从未听过这么荒唐的言论,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从现在的周尽欢嘴里说出的时候,却没有激起他一丝一毫的愤怒。充斥在心头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算什么的情绪。
这种情绪让霍英年想起了霍恒,昨晚和今早上,霍恒都给过他这样的感觉。
霍英年已经不知道可以跟周尽欢说什么了,他最后看了周尽欢一眼,转动门把手出去了。而在他离开后,坐在床上的人才脱力般倒了下去,闭上了酸痛的眼睛。
霍英年一步不停的走下楼,踏出医院大厅后便上了对面停着的汽车。老冯给他开门,见他脸色不悦,便想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结果发现他的帽子没戴。
霍英年这才想起帽子还在周尽欢的病房里。
老冯问要不要上去帮他取,霍英年抬头看了眼周尽欢的病房窗户,沉默片刻后同意了。
老冯问了病房所在的楼层,但在踏出电梯的时候看到了前面走廊的尽头有两个身影。
左边那个高一些的是霍丞,右边那个穿着白色病号服的他看不到脸。但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个穿着病号服的人就被霍丞拽到楼梯间去了。
老冯只是个司机,可昨晚的事闹得那么大,在下人间早就传开了。这种时候又在这里看到了霍丞,他心里便有不好的预感了,追上去推开门就听到上层的楼梯间传来了叱骂声。
是霍丞在让那个人赶紧上去,而且霍丞还叫出了周尽欢的名字。
老冯一听便知道坏事了,立刻转身奔下楼,去通知车里的霍英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