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尽欢觉得奇怪了。
他们家的地挂出去也有挺长一段时间了,早期倒是有不少人问津。毕竟地段好,周边都热闹。虽说烧死过人,但也有不忌讳这些的。那时来问价格的几个买家倒没嫌他开价贵,反倒是被他那个买了不能拆戏院的要求给赶跑了。
也正因如此,他被汪勇念叨了不知多少回。上次好不容易又有人看中了,结果他还是死脑筋不肯拆,气的汪勇都跟他翻脸了。
所以周尽欢很清楚,除非他同意拆戏院,否则那地是不可能卖掉的。
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已经让他决定要拆了,但他还没告诉汪勇,怎么会突然有人愿意买了,还主动要无偿修复戏楼?这不是做冤大头吗?
他想起了霍恒,会不会是霍恒为了让他回去想的馊主意?他打给汪勇问,汪勇则像变了个人似的,说话的态度恭敬极了。在他问到是什么人要买的时候,汪勇说是从外国留学回来的一位建筑学者,想复兴中国文化。对方很有诚意买,至于买下以后的用途,希望能跟周尽欢见面后细谈。
这天上掉馅饼的事真的很让他怀疑,可汪勇说的又没破绽,而且他也是时候回北平一趟,把租的房子给退掉,收拾一下行李搬过来了。
想到这,他便同意先见一面,至于时间的话,明天下午他就能回到北平,希望在一两天内可以谈妥。汪勇联系了对方,十几分钟后就给他回音了,说对方同意明天下午四点见面,就定在盛京大戏院里。
周尽欢挂了电话,先是出门去买了明天的车票,然后拐去万青堂找郑修扬说了这事。虽然他只离开几天,但还是要跟郑修扬说一下的。
听说他是回去整理行李和卖戏院的,郑修扬问他要不要帮忙,说自己这两天刚好有空,而且他一个人搬行李也不方便。
郑修扬性格好又健谈,还特别懂京戏,这几天聊下来,周尽欢与他是越来越熟了。不过再熟也不到能麻烦人家这种事的程度,好在郑修扬也没有勉强,只叮嘱他别逞强,回来的时候提前打个电话,自己好开车去帮他拿行李。
他谢过郑修扬,想早点回去洗澡休息,郑修扬又坚持要请他吃饭。他只好同意了,两人去了庆丰楼吃佛跳墙宴。
本以为肚子不舒服会吃不下的,没想到那盅佛跳墙一端上来,他就被那浓郁的香味给引诱了,胃口大开,吃的脸上身上都热了。
郑修扬在旁不时的给他夹鱼夹菜,让他多吃点。他不好意思,却又停不下筷子,最后吃得很饱,靠在椅背上不想动了。
之前几次吃饭他都很克制,这还是头一回在郑修扬面前吃成这样,估计是这两天吃的太少了。郑修扬给他递了干净的湿毛巾擦嘴,问他想不想吃点甜的?
他摇了摇头,摸着都鼓起来的肚子说真的撑了。郑修扬便叫来服务员结账,开车把他送回去。
道别的时候,郑修扬给了他一张名片,说这是自己在颐和路的私人公馆,平时都住在那的,让他有什么事就打到那边去找自己。
周尽欢收下了,目送郑修扬离开后才上了楼。下午出门之前收拾了两件替换的衣服,现在也没其他的东西好收拾了。他拿了浴巾睡衣去卫生间洗澡,出来后擦干净头发,便钻到被子里去了。
不过看着窗外微明的月色,他又久久的难以入睡。
明天就要回北平了,他的心情真的很矛盾,既希望买地的事是霍恒找人骗他回去的,又害怕真的是霍恒。
如果不是,那他卖了地以后就再也没理由回北平了,也不可能再见到霍恒了。可如果是的话,他又该怎么办?
他和霍恒明明什么关系都不是就已经有了肌肤之亲,那个让他身心都愉悦至极的夜晚却不是名正言顺的。他喜欢的人是别人的丈夫,是别人孩子的父亲,他的行为是在破坏别人的家庭幸福啊……
他不敢让周尽欣知道这些,他害怕妹妹会看不起自己,更害怕这样的事被揭穿了,他会被千夫所指,再也没有面目立于人前。
可这样的谴责和悔恨却抹不掉对霍恒的思念。他依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着那个人的怀抱,想着那个人的甜言蜜语,想着那一晚亦真亦幻的幸福。
他拉高被子,把自己藏进了黑暗里。也不知是不是今晚吃的太多了,肚子又有点隐隐作痛了。他难受的辗转了半夜,终于还是抵不过疲倦,沉沉的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他差点迟到了,好在郑修扬想着来送他去火车站,及时把他叫醒了。看他的眼睛有点肿,郑修扬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说没事,匆匆收拾了一下就赶去火车站了。
到北平的时候已经两点了,他先回家一趟,把包袱放下,然后下楼吃点东西再过去。可不知怎么回事,看着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他居然觉得面上放的卤牛肉闻着腥,又想吐了,最后一口都没吃,直接过去了。
他到戏院的时候汪勇和买家都还没来,他走进去,沿着焦黑的走廊上了三楼,到他以前专用的上妆间去看了眼。
那个地方还保持着当年火灾后的样子,到处都是被火烧烟熏的痕迹。桌上那些没问题的首饰早就被他拿去当了,赔偿给那些受火灾牵连的人,现在还摆在桌面的都是烧的看不出原貌的了。之所以没丢,也是因为他舍不得。
镜子旁边放着一顶被熏黑的凤冠。他走过去,想摸摸冠顶上的珍珠。指尖刚碰到就见那黑漆漆的珍珠“啪”的一声掉了下来,在桌面上裂成了十几瓣,还落了好些黑炭一样的粉末。
看着曾经华贵耀眼的凤冠因为一场火而变成了拾荒的人都看不上的垃圾,他的眼睛又一次红了,心里涨满了苦涩和无处诉说的怨。
他的家里还收着另一顶凤冠,那是霍丞当年给他的嫁礼。后来霍恒看到了,说要帮他处理了。可到了现在凤冠仍在,对他有情的人却一个个都离他远去了。
他抬起头来,努力把那些象征脆弱的东西吞了回去。直到情绪平静了才走下楼,坐在一张还算完整的桌子旁边等着。
他到的早,不过十几分钟后戏院的大门就被推开了。他往那看去,汪勇陪着一位穿格子长风衣,戴圆墨镜,拄着文明杖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看到那人的脸时,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失落。
虽然这个人的墨镜把眼睛挡住了,可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不是霍恒。
男人跟着汪勇走到他面前,汪勇对他介绍道:“周老板,这位就是要买地的谦爷。”
周尽欢和霍丞在一起的时候霍谦已经去法国了,所以他是完全没有见过霍谦的,自然也不知道此刻站在面前的虽然不是霍恒,却是霍恒的二哥。
他礼貌的伸出手,跟霍谦握了握,直接进入主题:“谦爷您好。恕我直言,不知您为什么要买下戏院?复原戏楼是有什么打算吗?”
霍谦才不想买这破戏楼,要不是霍恒真情实感的求了他两天,非要他帮这个忙,他才不趟这浑水。
不过霍谦虽然不喜欢周尽欢接连染指了自家两个兄弟,却更反感黄晓晓的作为。而且霍恒求他的那两天里跟他说了许多以前都不曾说出口的心里话,让他多少明白了周尽欢不是想象中的那种人。
虽然霍谦还是保留着自己的看法没有全信,但他也不想看着霍恒痛苦无助下去,便答应先接触了再说。
他道:“周老板,我是学建筑设计的。这盛京大戏院我从照片里看到过,确实是难得一见的风貌,就这么毁了实在可惜。我可以照原样把戏楼复原,费用也由我来出。复原后我想规划成博物院,毕竟北平一直没有能用来展示京戏文化的建筑,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套说辞全是霍恒教的,不过霍谦确实在法国学建筑设计。两人也商讨过,复原盛京大戏院是可行的。而且像博物院这种民间组织是不需要通过政府来协办的。
只是霍谦在答应霍恒的时候犹豫了很久,毕竟真要这么干的话家里迟早会知道的。可霍恒铁了心要做,最近不分昼夜的忙运输线的事也是一样,他想等时机成熟了,等自己有足够的资格说话了,就对家里坦白他要娶周尽欢。
霍谦觉得霍恒疯了,却又被他这种从未有过的疯劲儿感染了,不知道该不该劝他了。
虽说只要把真相告诉爹就能把霍恒拉回来。可他也清楚这个弟弟的性格,从小到大要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如果真的去使绊子,或许一时半刻能控制住事态发展,但结果未必能如愿,可能还会让霍恒和家里翻脸,让霍丞有机可乘。
那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局面,所以他只能退一步,先尝试去了解周尽欢,看看这个人是否真的像霍恒说的那么好,值得他去帮。
周尽欢想过各种可能,却怎么都没想到霍谦是这个目的。
他以前在报纸上看过重庆那边就有一座京戏博物院,当时北平日报用了整整四页的版面来介绍,他到现在还印象深刻。
那是一座前清大官的宅邸,里面用西洋流传过来的展馆方式布置了各种与京戏有关的东西。数百年的传承用文字洋洋洒洒的介绍着,配合着那些黑白照片,看得他心痒难耐,真的很想亲临现场。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这个遗憾居然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实现。
虽然复原的戏楼不再用来唱戏,但能展示京剧文化让更多的人了解也是一种无上的喜悦。他的心情像坐过山车一样飞跃而起,激动的都控制不住笑容了,一连问了三遍是不是真的。
霍谦观察着他的神情,没看出刻意的痕迹。但看他这般喜不自胜又红了眼眶的样子,不禁想起了他现在的遭遇皆是因为自家大哥造孽所致,心里就有些惭愧了,也多少能理解些霍恒的心情。
他还记得霍恒的叮嘱,便对周尽欢道:“周老板,剩下的我们吃饭再谈吧。”他指了指腕表:“我在秦淮饭店定了一个包房,现在过去时间刚刚好。”
周尽欢忙说好,跟着霍谦上了外头的黄包车。他们是去谈修复戏院的细节的,这个不需要汪勇在场,汪勇就没跟去了。
路上霍谦又跟周尽欢聊了一会儿,周尽欢好奇霍谦为什么会选中烧成那样的盛京。霍谦说其实最先看中盛京的是自己的弟弟,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弟弟也会到。霍谦还说他弟弟很喜欢看京戏,在包间给周尽欢准备了一套戏服,希望他可以唱一曲助兴。
这种事周尽欢以前赴宴的时候没少干,虽然不算什么,可他现在腰不好嗓子也不行,怎么能唱?不过对于他的推辞,霍谦只笑着说到了再说。
他一门心思都在戏院可以复原的喜悦中,根本没去想霍谦随口提的唱戏助兴能有什么问题。直到他进了大包房,看到珠帘后坐着的二胡先生,以及那一套挂在衣架上,华美又精致的大红戏服,还有一双红色的镶了玉扣的布鞋放在地上。
霍谦说要去洗手间,让他先自便。等门关上后,他拿起桌上的戏本,上面赫然写着一出戏的名字——杨君生的《劝君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