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北平这边的鸡飞狗跳,天津就平静多了。
出火车站后,周尽欢沿着马路走了一大段。这一带他没来过,周围的旅馆门口都站着花枝招展一脸媚笑的女人,光看那挥着丝绢招呼人的动作也知道不是正经的地方。他不敢贸然进去,只好叫了黄包车,回到上次下榻的雍平饭店,在附近找了家干净的小旅社休息。
他奔波到了现在,又累又难受,一点食欲也没有,便在床上休息,顺便想了以后的路。
他是真不想再留在北平了,那个地方虽然有他曾经的家和美好的过往,但抵不过现在的一无所有以及霍家那两个人接连的伤害。何况周尽欣也不是非要在北平读书不可,他完全可以把戏院的地卖了,把周尽欣接过来在天津定居。
心里有了底后,他就算再难过也不至于彷徨了,闭上眼睛打算睡一觉,等醒了就出去找工作,顺便给周尽欣报个平安。但是他太累了,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等到醒来的时候发现房间里一片漆黑。
他打开床头灯,一看墙上的时钟,居然都夜里十点多了。
他赶紧起来洗漱,到外面的电话亭去打了个电话给周尽欣的学校,老师告诉他周尽欣今天请假回家了。他急了,想着周尽欣肯定是回家等他,便又打给了家楼下的杂货铺,让老板娘帮他叫周尽欣下来接个电话。
他打来的时候霍恒已经回去了,也就没看到周尽欣一边哭一边跟他说话的样子。
周尽欣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要不辞而别,是不是因为霍恒。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妹妹解释,只好编了个理由,说上回来天津的时候曹雪嵩有告诉他治嗓子的药的事,现在这边有进展了,他就过来看看。
他这个理由也不是说不过去,但周尽欣一点也不信,说明天就要来天津找他。他让周尽欣别冲动,安慰了好一阵周尽欣才冷静下来,答应给他几天时间缓缓。
他又叮嘱了几句,让周尽欣明天就回学校去上课。周尽欣说知道了,又把今天蒋文邺也找了他一天的事说了。
周尽欢听了以后就想怪自己,毕竟这事是他冲动了,又睡了那么久没联系。对于打扰到了蒋文邺,他心里是真的愧疚。
不过听到蒋文邺找了他一天,他又忍不住的想到了霍恒。那个人会不会也找了他一天?会不会急疯了?
他很想问关于霍恒的情况,却说不出口。周尽欣则是恨霍恒,根本不想说出来扰乱他的心。兄妹俩各怀着不同的心思,等电话挂了以后,周尽欢又打去了蒋家。
蒋文邺奔波了一天,才从警局回到家,接到了他报平安的电话,蒋文邺心里五味杂陈,什么样的情绪都有,却唯独说不出怪他的话了。
“明天我买最早的车票去天津,你在那等着,有什么等我到了再说。”蒋文邺不容他拒绝的说道。
蒋文邺还有一个月就要去南京结婚了,他是真的不想再影响到蒋文邺了,就道:“你别过来了,我只是来找曹雪嵩的,事情办完了就回去了。”
“你还想骗我?尽欣已经把真相都告诉我了。”蒋文邺握着听筒,虽然不舍得说出难听的话来怪他,却又忍不住的生气,气他发生了这么多事都瞒着自己。
“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说出来让你难受。”周尽欢低下头去,鼻子里有点酸。
蒋文邺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叹了一气,道:“你是不是忘记了,除了喜欢你之外,我还是你的好朋友。我知道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但你遇到了这么大的事还瞒着我这个好朋友,如果你是我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周尽欢的手指绕着电话线卷着,一颗心就跟这缠在一起的电话线一样乱了。
从周尽欣说蒋文邺找了他一天后,他就知道这事瞒不了多久了。可他没有想到,蒋文邺非但没有生气不理他,还对他说出了这样理解的话来。
他靠在玻璃窗上,缓缓蹲了下去,鼻子里的酸涩涌上了眼睛,他把脸埋进了膝盖里,仿佛这样就不会被外面的人看到了,就可以不用克制心里的痛苦了。
蒋文邺没有听到他的回答,电话的另一头是长久的沉默。周尽欢很努力的不让脆弱的声音发出来,但蒋文邺似乎能感觉到,一直没再说过话,只是默默的陪伴着。直到他的情绪发泄够了,哑着声又说了句“对不起”,蒋文邺才笑道:“真是傻瓜。”
周尽欢擦干净脸上,扶着玻璃站起来。刚才他蹲了太久,不但腿麻了,腰也有点痛了。不过这一通发泄让他憋了一天的情绪释放了出来,心里没有那么压抑了。
他弯了弯嘴角,语气轻松了许多:“你也是个傻瓜。”
蒋文邺抬头去看墙上的钟:“好了,你把地址给我,就待在房间里哪也别去,明天我坐最早的火车过来。”
周尽欢还是想拒绝,蒋文邺深知他的性格,就故作威胁道:“你不说的话我就去天津的警察局报案找你。”
周尽欢知道他说得出就做得到的,只好把地址说了。蒋文邺又问他的腰怎么样,他的腰是有点痛,但最近一直在吃远东和新堂教授开的药,而且每天都有贴药膏,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厉害了。
他说没什么问题,蒋文邺就让他早点睡觉别多想了。挂了电话后,周尽欢从电话亭的玻璃窗看向了外面。街道两旁是熟悉的夜景,斜对面便是热闹的雍平饭店了。
硕大的霓虹招牌高挂在饭店大楼顶上,门口的警卫还是穿着他上次看到的那种制服。玻璃旋转门不时的有人进出。在他看的时候,一对时髦的男女牵着手,下了十几层台阶后上了一辆黄包车。男人在女人坐好后给她整了整围巾,女人满足的依偎在男人怀里。
周尽欢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直到那双背影在前方转角消失了才收回了目光,心情又低落了。
之前每次坐上黄包车的时候,霍恒都会这么细心的为他整理围巾。当时他没想过霍恒这么做的心思,只觉得霍恒是难得的风度。现在他知道原因了,但是也晚了。
周尽欢走出电话亭,饿了一天的肚子又打起了鼓,他想着这么饿下去不是办法,就打算找个地方先吃点东西。但是这个时间大部分的店铺都关门了,附近只有几家很贵的食肆还开着。
他可吃不起那种店,犹豫了一会儿,他叫了黄包车去了“龙鼎天”。
他不是想光顾龙鼎天,只是想到那边去看看。而且他记得那地方是条小吃街,应该有便宜又好吃的店铺还开着的。
这个车夫和那天拉车的那位是同样的想法,居然都停在了他上次下车的地方。
不过这次没有霍恒可以扶他了,他自己撑着座椅下来,付了车钱后就往对面看去。
龙鼎天的生意还是那么好,即便他站在这里都能闻到小龙虾热辣的香味。
他望向右边,本该站着霍恒的位置如今空空如也。想到以后都没有人会对他笑着说走吧,那种难受的感觉又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扑了过来。他最后看了眼龙鼎天,转身往另一头走去。
这条街不愧是天津最出名的夜市街,这个时间了还灯火满天,到处都是吆喝声与食物的香气,还有往来的路人。有的是吃饱了往家走,有睡不着出来觅食,更有年轻的姑娘小伙儿们手挽着手在谈笑。
周尽欢心不在焉的走着,走了半天也不知道吃什么好。直到听到了一阵锣鼓响,随即便是喝彩声与掌声。这声音他太熟悉了,往前又走了一段,果然看到一片空地上有个简易的戏台子,上面正热闹的演着《三打白骨精》,下面的长条凳摆了七八排,都坐满了人,还有不少站着看的。
他也停下来看。这种摆摊唱的戏班虽然道具简陋,唱戏的人功力也不怎么样,但胜在够便宜,不买票都能看。不过戏班的人也会来回穿梭在座儿们之间,在叫好声响起的时候及时端上讨赏钱的铜盘,一般人都会打赏一些的。
周尽欢看了一会儿,在讨赏的走到面前的时候也给了赏。这时候喝彩声停了,他听到后面有女的在说话:“那个唱白骨精的嗓音不错,可惜没练好功架,身段也不行。”
“是可惜了。走吧,不看了。”这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周尽欢觉得那女的声音有点耳熟,回头一看,果然看到了张熟悉的脸。
那人正要调头走,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也愣住了。
随即他便看到对方笑了起来:“周老板?!怎么这么巧?你不是回北平了吗?”
周尽欢也没想到会这么巧,回答道:“我有点事又过来了。郑小姐,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你?”
郑芯蕾指了指身旁穿着长风衣的英俊男人:“这是我堂哥郑修扬,他从上海回来了,我陪他出来随便转转的。”
说完又对郑修扬介绍周尽欢:“他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周老板。”
郑修扬的神情有些诧异,但他立刻摘下帽子,主动对周尽欢伸出手来:“周老板,久仰大名了,今日一见是我的荣幸。”
周尽欢握了握他的手,惭愧的摇头:“不敢当,都是过去的事了。”
郑芯蕾道:“周老板是一个人吗?我和堂哥正好要去吃宵夜,周老板一起吧。”
周尽欢想要拒绝,便听郑修扬也道:“对,一起吧,刚好有点事想和周老板谈。”
周尽欢疑惑道:“什么事?”
郑芯蕾看了郑修扬一眼,便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了,对周尽欢笑道:“这里太吵了,我们还是先坐下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