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郑芯蕾仿佛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周尽欢?”

周尽欢低下头来,这个名字真的让他很尴尬。当年他的名气跟曹雪嵩是没法比的,但也曾高挂在北平梨园行会内,鬼知道天津这里会不会有人还记得他,会不会嘲笑现在落魄的他。

可要是不说真话,万一被揭穿了更会惹人怀疑牵连霍恒了。

看他的反应,郑芯蕾就知道自己没猜错了。纵然吃惊也没表现出来,还主动岔开了话题:“你的衣服破成这样是没法好好听戏了,跟我来吧,我那有适合你的衣服。”

周尽欢蹙了蹙眉,还是想拒绝的,曹吟吟在这时候走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道:“姐姐,你跟我们走吧,表姐那有很多很漂亮的衣服的。”

郑芯蕾没有再催促,只是安静的看着他。周尽欢看了眼自己的旗袍,刚才撕的时候没顾上,要是再往上裂一点他就要走光了。想到这,他只好同意。

郑芯蕾让曹吟吟先回屋里去,带着他往无人的曲靖绕到了后院,到放旧衣服的库房找了套崭新的长衫长裤递给他,让他到屏风后面去换。

周尽欢对郑芯蕾的体贴十分感激,那件长衫的尺寸和他的身形相差无几,穿在身上也没有霉味,反而有股子皂角的清香。

等他收拾完出来后,郑芯蕾又带他去洗脸,顺便把头发整了一下。恢复了平时的打扮后,周尽欢彻底轻松了下来,感激道:“今天真的多谢你了,不但没把我撵出去,还借了这身衣服给我穿。”

郑芯蕾抱着手臂笑道:“你帮我抢回了皮夹子,又救了吟吟,这点回报不算什么。你随我来吧,我再带你去见一个人。”

周尽欢疑惑道:“见谁?”

“到了你就知道了。”郑芯蕾卖了个关子就往外面走去,她那性子是新时代女性的典范,放到了现在来说就是女强人,根本不给周尽欢拒绝的机会。周尽欢只好又跟着她七拐八弯的去了另一座院子。

刚踏进院门,周尽欢就怔住了。

这院里的摆设就是一个戏班的后台,大到台上台下的各种道具和箱子,小到戏服头饰鞋袜等都被整齐的码放着。东边一排缨枪架子,旁边几个容貌端正的年轻人在拉伸和对戏。角落坐着拉琴响鼓的老师傅们,正旁若无人的在合曲子。其余收拾东西的几个下人瞧着都是有些功底的,走起路来带风,个个都听不到脚步声。

这是今天给曹雪嵩配戏的戏班。

天津和北平离的近,但再近也得坐三个多小时的火车。周尽欢以前没接触过天津梨园的那些人,这两年来又是避着人走,自然是没人认得他的。倒是有人一眼就认出了郑芯蕾,紧赶着上来鞠躬:“三小姐,您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曹老板正默戏呢。”

郑芯蕾看了眼左腕上的手表:“你去忙吧,我自己进去。”

“好嘞。”对方又鞠了个躬退下了。郑芯蕾指了指不远处一扇被竹席子盖着的门,对周尽欢道:“周老板,请吧。”

周尽欢已经明白郑芯蕾要带自己去见谁了。

虽说今天来的目的就是看曹雪嵩唱戏,可他万万没想到还能在台下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前辈。他咽了口唾沫,即便知道这样进去不妥,他还是没有犹豫的跟了上去。

走到门前的时候郑芯蕾示意他在外面稍等,那道竹席子就在他眼前掀起又落下,不过没有挡住里面传出来的欢快笑声。

他听着曹吟吟撒娇的叫着“爹爹”,又听郑芯蕾叫了声“姨夫”,便确定了他们的关系了。

曹雪嵩当年退出梨园行的时候尚未娶妻,后来十几年的时间里除了梨园行的例行聚会外没有再在人前露过脸,也就没什么人知道他后来的生活,只听说他的日子过得十分逍遥惬意。没想到啊,他不但有了女儿,还跟郑家成了亲戚,难怪郑芯蕾的成人礼能请得动他出来唱了。

周尽欢局促的站着,自曹吟吟的笑声停止后,他便没有再听到里头有动静了。心里正乱糟糟的想着,就见那道竹席子又在眼前掀开了,一位身着白娘子戏服的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曹雪嵩红的时候周尽欢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也就在传闻中听过他的容貌和扮相。如今赫然一看,这个人自内而外散发的气韵果然不同于寻常人,就算只是安静的看着自己,都有种无法忽视的沉静与魄力。

最重要的是,那上了妆的眉眼间,仿佛让他看到了爹的影子。

周尽欢的爹曾是戏台上的武生,后来反串开始唱旦角儿。当年他爹唱的最出名的就是白娘子了,也因此这个形象在周尽欢的心里有着无法被取代的深刻。

看着曹雪嵩这一身熟的不能再熟的扮相,那种在期盼中骤然被打回现实的绝望与落差感令他心里一痛,眼眶冷不丁就热了起来。

他不想低头,却不得不把头低下去,紧缩着肩膀站着,像个哑巴似的也不懂打招呼了。

“初次见面,周老板,多谢你救了小女。”曹雪嵩看穿了他的紧张,却不点破,还伸出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温和的笑道:“我这有刚砌好的新岁龙梅,进来坐坐吧。”

周尽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双脚好像变得不是自己的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内堂的椅子上,和曹雪嵩面对面了。

他紧张的连腰痛都顾不上了,整个人正襟危坐着,目不斜视的盯着曹雪嵩胸前的衣带子,要是让蒋文邺看到这一幕准要大呼稀奇了。

丫鬟给他端了杯茶,他双手接过却不敢喝,而是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也不管那茶托是不是烫的,就这么傻乎乎的继续盯着曹雪嵩的衣带子。

见他紧张成这个样子,曹雪嵩只好提醒道:“先放下茶吧,当心烫了手。”

周尽欢点了点头,马上又摇了摇:“不烫的。”

郑芯蕾和曹吟吟都好奇的看着他,不过郑芯蕾不像曹雪嵩那样体贴,直接笑道:“周老板以前好歹也是个角儿,怎么在我姨夫面前紧张成这样?”

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周尽欢顿时羞愧的低下头去:“往事不堪回首,三小姐不必再提起了。”

郑芯蕾一愣,收到了曹雪嵩提醒的目光,也反应过来自己说的不太妥当了,便果断的道歉:“我没有恶意,周老板千万别介怀。我只是觉得你太紧张了,想让你放松一下,这里没有外人的。”

郑芯蕾是真的直爽,周尽欢也明白。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他就是一个顶着旧名号的废人,在曹雪嵩这种高度的前辈面前,他根本控制不住心里的自卑和彷徨。

这一刻他才开始后悔,他不该进来的,不该为了见一眼还能站在台上唱戏的前辈就不顾一切的跟过来的。

见他难受的说不出话来,曹雪嵩示意郑芯蕾带着曹吟吟先出去。

等到房间里只剩他俩后,曹雪嵩温言道:“听说你今天是来听我的戏的?”

周尽欢把嘴唇都咬出深深的牙印了,他喉咙酸的说不出话来,只好用点头来当回答。

曹雪嵩又道:“你以前的遭遇我也耳闻过一些,你的嗓子和腰……还未痊愈吗?”

曹雪嵩的辈分和年纪都比他大,照理来说是不必对他这么客气的。不过曹雪嵩性子温和,周尽欢又帮过他侄女和女儿,加之两人同是旦角儿,不免会惺惺相惜,照顾起了对方的情绪。

得了曹雪嵩的提醒,周尽欢才想起腰是比刚才更疼了。他神情晦涩,自嘲般勾了勾嘴角:“劳您惦记了,怕是好不了了。”

曹雪嵩与他是第一次见面,很多话不方便说。于是拐着弯道:“你能不能唱两句来我听听?”

周尽欢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仓惶的摇着头:“我唱不了了。”

“为什么唱不了?我听你说话挺正常的。”曹雪嵩疑道。

周尽欢抿着嘴唇,纠结了一会儿才回答:“是唱的声音不对了。”

“找不着调了?”曹雪嵩坚持问道。

他身为长辈却能表现出这样善意的关怀,即便是初次见面,也让周尽欢的心头生出了真实的暖意来。

自从家变以后,周尽欢便一个人担起了生活的重任,成了周尽欣可以依靠的兄长。但对他而言,却再没有一个长辈可以让他去依靠了。

即便亲如蒋文邺和霍恒,能给他的也只是朋友一般的陪伴和照顾。

他又一次没出息的红了眼眶,却极力弯起嘴角让自己看过去是笑着的:“我也不知道原因,就是唱不对了。”

随着话音落下的还有两行泪,他马上擦去了,又羞愧的道歉。曹雪嵩凝着眉看他,片刻后站了起来,从桌子抽屉里拿了一瓶棕褐色的药丸递过去:“这瓶是我家祖传的清音丸,我吃了一辈子了,每回嗓子不舒服都很有效。你拿去试试吧,如果吃了见好就再来找我拿。”

周尽欢立刻站起来,拘谨的推辞道:“不行,这是您家里的祖传药,我不能拿。”

他们唱戏的是最看重嗓子的,对于这种开声响声的药或者茶也是各家有各法。除非是亲传的弟子或者嫡亲,否则是绝不会拿出来给旁人用的。

曹雪嵩知道他推辞的理由是什么,不免笑道:“就因为这些不外传的规矩,梨园行几百年来有多少好东西都失传了?傻孩子,拿去吧。若它能治好你的嗓子也算功德一件了。”

曹雪嵩将那瓶清音丸塞进了周尽欢手里,周尽欢还是坚持着不能要,结果被曹雪嵩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问的心肝脾肺肾都发颤了。

“你还这么年轻,难道这辈子真不想再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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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恒跨出郑丰的书房门,烦躁的扯了扯领带,叮嘱王永联几句便不再停留,往戏台那边赶去。

他和周尽欢约的是一小时,可郑丰那头老狐狸不好对付,而且一开始开出的条件摆明了是想让他知难而退的,这一谈就谈了两个多小时。

这笔生意关系到他能否在商行与霍丞平起平坐,最重要的是他有没有资本回去悔婚。想到这种种困境,他只得心无旁骛的对付郑丰。

好在商人的本性就是逐利,郑丰与他之间又没有过节,在他给出足够丰厚的条件后,郑丰倒也没有真的为难他。

毕竟霍家的根基在北平,天津只是作为运输线的其中一站。就算日后霍恒的运输生意做得好了,对他这个天津商会的会长也没有不良的影响,反而还能让他大捞一笔。

王永联想着刚才霍恒开出的条件就觉得冒险,照这样的算法,前期他们要投入的资金会是现在的一倍之多。他担心这样的合同就算拿回去霍英年也不会同意,但霍恒似乎很有把握,让他回饭店先把头三年的盈亏预估重新算给自己。

霍恒马不停蹄的赶到了戏台那边,台上的白娘子已经唱到了最后,台下的座儿们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有叫好声响起。

他踩着一地的瓜子壳,找了一圈却没见到心心念念的人。他也不能找人问,只好沿着戏台周围扩大了范围找,结果刚穿过石拱桥,便发现旁边的假山下面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竹叶青的长衫,手里拿着一壶酒,正眯着眼睛,慵懒的盘腿坐着。

霍恒看他动着嘴唇,仿佛在说话,听了片刻却什么也没听出来,倒是觉得他跟着后面戏台上的人在唱似的。

霍恒不知道他怎么会换了一身男装了,但找到了他就放心下来,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那张绯红的脸:“周老板,你怎么坐在这里?”

周尽欢把眼睛睁开一道缝,看到来人是霍恒的时候,他弯起嘴角,笑的像是一颗从酒缸里捞出来的粉桃:“李先生,你回来了啊。”